五王府的密室幽暗如夜。

裴照野跪坐在蒲團(tuán)上，面前攤開一卷《平邊策》。這是他用三個月時間寫就的治國方略，今日要呈給蕭琰過目。燭火搖曳，映得他眼下青黑更顯——自那日宴席不歡而散，他已連續(xù)七夜未眠。

“先生。“侍衛(wèi)在門外輕喚，“殿下到了。“

裴照野迅速收起書卷。門開處，蕭琰一身便服走進(jìn)來，身后還跟著個蒙面人。那人身形瘦削，走路無聲，像條游走的蛇。

“照野，久等了。“蕭琰在主位坐下，“這位是影衛(wèi)統(tǒng)領(lǐng)莫七，今后由他與你單線聯(lián)絡(luò)。“

裴照野行禮如儀。莫七解下面巾，露出一張疤痕交錯的臉，右眼渾濁如死魚目。

“久聞裴先生大才。“莫七聲音嘶啞，“殿下常夸您'算無遺策'。“

“不敢當(dāng)。“裴照野謙遜低頭，余光卻打量著這個傳聞中的影衛(wèi)頭子——老帝身邊最神秘的爪牙，怎會投靠了蕭琰？

蕭琰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莫統(tǒng)領(lǐng)是本王埋在宮里的暗樁，今后北疆情報(bào)由他直接傳給你。“

裴照野心頭一凜。蕭琰這是要重用他？還是...試探？

“學(xué)生惶恐。“他雙手奉上《平邊策》，“請殿下過目。“

蕭琰接過細(xì)看，眉頭漸漸舒展：“好！削藩、限兵、均田...條條切中要害！“他拍案叫絕，“尤其是這條'寒門子弟可憑軍功入仕'，簡直是為本王量身打造！“

裴照野垂眸。這條是他特意加的，表面是為蕭琰招攬寒門人才，實(shí)則...是為自己鋪路。若寒門可憑軍功入仕，商賈庶子又何嘗不能？

“照野啊，“蕭琰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你覺得...沈昭臨會支持這《平邊策》嗎？“

燭火噼啪作響。裴照野指尖微顫：“將軍...以國事為重。“

“是嗎？“蕭琰冷笑，“那日宴席上，她可是當(dāng)眾駁了本王面子。“

裴照野不答。那日沈昭臨拒婚后，蕭琰連摔了三套茶具，揚(yáng)言要“給那女人點(diǎn)顏色看看“。

“莫七。“蕭琰突然道，“把東西給裴先生看看。“

莫七從懷中取出個錦囊。裴照野接過，里面是塊染血的布片——正是沈昭臨送他的護(hù)心鏡背面紋樣！

“這是...“

“三日前北疆戰(zhàn)報(bào)。“莫七陰惻惻地說，“沈昭臨遇伏，心口中箭。箭矢穿透護(hù)心鏡，險(xiǎn)些要了她的命。“

裴照野腦中轟然作響。護(hù)心鏡...碎了？那鏡背的小像，那刻在夾層里的誓言...

“先生臉色很差啊。“蕭琰瞇起眼，“莫非...這鏡子與你有關(guān)？“

“學(xué)生只是震驚。“裴照野強(qiáng)自鎮(zhèn)定，“將軍...傷勢如何？“

“死不了。“蕭琰冷哼，“那女人命硬得很。“他湊近裴照野，“不過...鏡子里似乎藏著什么？“

裴照野后背沁出冷汗。蕭琰知道了？還是...

“學(xué)生不知。“

“是嗎？“蕭琰從袖中取出張紙條，“那這'照野此生，僅昭臨一愿'，是何意啊？“

紙條上是他的筆跡！裴照野瞬間明白了——這是他那夜塞進(jìn)沈昭臨行囊的字條！怎會落在蕭琰手里？除非...沈昭臨的行囊被人翻過！

“殿下明鑒。“裴照野伏地而拜，“學(xué)生...確實(shí)仰慕將軍風(fēng)采，但絕無二心。“

“起來。“蕭琰竟笑了，“男歡女愛，人之常情。本王只是好奇...“他彈了彈紙條，“你打算如何實(shí)現(xiàn)這'一愿'？“

裴照野心跳如鼓。蕭琰這是...默許他追求沈昭臨？還是另有所圖？

“學(xué)生...不敢妄想。“

“是不敢，還是不能？“蕭琰意味深長地問，“若本王給你個機(jī)會呢？“

裴照野猛地抬頭。

“三日后秋獵，父皇命沈昭臨護(hù)駕。“蕭琰把玩著玉佩，“你隨本王同行。若能說服她支持《平邊策》...“他頓了頓，“本王親自為你們保媒。“

燭火在裴照野眼中跳動。蕭琰的承諾如蜜裹砒霜——若能成真，他就能堂堂正正站在沈昭臨身旁；但若失敗...

“學(xué)生...領(lǐng)命。“

“很好。“蕭琰起身，“莫七會安排一切。記住...“他俯身在裴照野耳邊輕語，“別讓本王失望。“

蕭琰離去后，莫七卻沒走。那獨(dú)眼盯著裴照野看了許久，突然問：“先生可知，殿下為何看重您？“

裴照野搖頭。

“因?yàn)槟鷫蚝荨！澳咚粏〉匦α耍澳茱嬒茨_水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來？“

裴照野指尖掐進(jìn)掌心。那日沈昭明羞辱他的事，竟傳得人盡皆知了？

“殿下還說了，“莫七湊近，口中腐臭氣噴在裴照野臉上，“若您能親手殺了沈昭臨，他保您入閣拜相。“

裴照野渾身血液瞬間凝固。殺...沈昭臨？

“學(xué)生...不明白。“

“裝什么傻？“莫七冷笑，“沈家功高震主，早晚要除。您若親手了結(jié)她，既能表忠心，又能...“他做了個下流手勢，“...一親芳澤，豈不美哉？“

裴照野胃里翻涌。原來蕭琰打的是這個主意！讓他接近沈昭臨，要么策反，要么...暗殺！

“學(xué)生...需要考慮。“

“三日期限。“莫七重新蒙上面巾，“秋獵前給答復(fù)。“

密室重歸寂靜。裴照野癱坐在蒲團(tuán)上，冷汗浸透衣衫。他早知蕭琰狠毒，卻沒想到竟要他親手...不，絕不可能！但若拒絕，不僅前功盡棄，性命也難保。

窗外傳來更鼓聲。三更了，距離秋獵，還有六十個時辰。

六十個時辰后，他將面臨此生最艱難的抉擇。

秋獵前夜，暴雨傾盆。

裴照野獨(dú)坐窗前，手中是把精致的匕首——沈昭臨托趙銳送來的。刀鞘上纏著紅繩，刀身刻著“昭臨“二字。這禮物來得蹊蹺，像是告別，又像是...警示。

“公子。“老仆在門外輕喚，“有客到。“

裴照野警覺地收起匕首：“誰？“

“說是...將軍府的人。“

沈昭臨派人來了？裴照野整理衣冠，快步來到前廳。燭光下，站著個披黑斗篷的女子，背影纖細(xì)如柳。

“姑娘是...“

女子轉(zhuǎn)身，掀開兜帽——竟是沈昭臨本人！她臉色蒼白，左胸處微微隆起，想必是箭傷未愈。

“將軍！“裴照野驚呼，“您怎么...“

“明日秋獵，“沈昭臨開門見山，“你別去。“

裴照野心頭一跳：“為何？“

“有人要?dú)⑹掔！吧蛘雅R壓低聲音，“你跟著他，太危險(xiǎn)。“

裴照野瞇起眼。殺蕭琰？誰有這個膽子？除非...

“是三皇子？“

沈昭臨不置可否：“總之，明日告病。“

“不行。“裴照野搖頭，“殿下點(diǎn)名要我隨行。“

“裴照野！“沈昭臨一把抓住他手腕，“這不是兒戲！“

她的掌心滾燙，帶著薄繭，力道大得驚人。裴照野任由她抓著，輕聲道：“將軍...在擔(dān)心學(xué)生？“

“我...“沈昭臨語塞，松開手，“只是不想無辜之人送死。“

裴照野苦笑。原來在她眼里，他只是個“無辜之人“。

“將軍的傷...好些了嗎？“他轉(zhuǎn)移話題。

沈昭臨下意識撫上左胸：“無礙。“她猶豫片刻，“那面鏡子...是你刻的？“

裴照野耳根發(fā)熱：“學(xué)生...冒犯了。“

“為什么？“沈昭臨直視他的眼睛，“為什么刻那句話？“

燭火噼啪作響。裴照野喉結(jié)滾動：“因?yàn)?..那是學(xué)生的真心。“

沈昭臨眸光閃動，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聲嘆息：“傻子...“

窗外雨聲漸密。兩人相對無言，唯有燭影搖紅。

“護(hù)心鏡...“裴照野打破沉默，“學(xué)生可以再刻一面。“

“不必了。“沈昭臨從懷中取出個布包，“我...修好了。“

布包里正是那面護(hù)心鏡！鏡背的檀香紋樣依舊，只是多了道箭痕，恰好穿過小像的眉心。裴照野顫抖著按下機(jī)關(guān)，夾層彈開——里面的紙條還在，只是被血浸透了大半。

“照野此生，僅昭臨一愿。“

字跡被血暈染，卻依然清晰。裴照野眼眶發(fā)熱：“將軍...一直帶著？“

“嗯。“沈昭臨耳尖微紅，“習(xí)慣了。“

裴照野胸口滾燙。她日日貼身帶著他的誓言，這意味著...

“明日...“他鼓起勇氣，“學(xué)生若平安歸來，將軍可愿...“

“不愿。“沈昭臨打斷他，“我不會看著你送死。“

“那學(xué)生更要去了。“裴照野微笑，“總得有人...護(hù)著將軍。“

沈昭臨瞪大眼睛：“你...“

“學(xué)生雖不能上陣殺敵，“裴照野輕撫鏡面，“但...運(yùn)籌帷幄還是可以的。“

沈昭臨盯著他看了許久，突然從腰間解下佩劍：“拿著。“

龍泉劍入手沉甸，劍鞘上纏著紅繩——與她送他的匕首如出一轍。裴照野震驚抬頭：“這...“

“借你的。“沈昭臨別過臉，“明日還我。“

裴照野握緊劍柄，劍穗上還帶著她的體溫。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將軍明日...也會去？“

“嗯。“沈昭臨轉(zhuǎn)身走向門口，“護(hù)駕。“

裴照野心頭一緊。老帝秋獵，沈昭臨護(hù)駕，蕭琰隨行...若真有人要?dú)⑹掔瑘雒嬖撚卸嗷靵y？而她，竟把防身佩劍給了他！

“將軍！“他急步追上，“這劍您自己...“

“啰嗦。“沈昭臨頭也不回地?cái)[擺手，“記住，明日跟緊我。“

雨幕中，她背影挺拔如松，很快消失在夜色里。裴照野抱著劍站在廊下，雨水打濕了衣襟也渾然不覺。

明日，他將踏入權(quán)力漩渦的最深處。

秋獵當(dāng)日，晴空如洗。

圍場旌旗招展，禁軍盔明甲亮。裴照野一襲青衫，腰懸龍泉劍，跟在蕭琰身后。這位五皇子今日格外興奮，不時與左右談笑，仿佛對即將到來的危險(xiǎn)一無所知。

“照野，“蕭琰突然回頭，“聽說昨夜沈昭臨去找你了？“

裴照野心頭一跳：“是。將軍來還學(xué)生一面鏡子。“

“哦？“蕭琰瞇起眼，“只是還鏡子？“

“還叮囑學(xué)生...“裴照野壓低聲音，“今日可能有變，要學(xué)生護(hù)好殿下。“

蕭琰大笑：“她倒關(guān)心起本王來了？“他拍了拍裴照野的肩，“待會兒跟緊我，讓你看場好戲。“

裴照野低頭稱是，心中卻警鈴大作。蕭琰這態(tài)度...莫非早已知曉刺殺計(jì)劃？甚至...這就是他自導(dǎo)自演的戲碼？

號角齊鳴，老帝駕到。年邁的皇帝坐在龍輦上，面色灰敗，顯然病得不輕。沈昭臨率禁軍護(hù)在輦側(cè)，一身銀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目光掃過人群，在看到裴照野腰間的龍泉劍時，眉頭幾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瞬。

“開始吧。“老帝虛弱地?fù)]手。

狩獵開始。王公貴族們策馬入林，蕭琰卻故意落在后面。裴照野注意到，三皇子的人馬也不見了蹤影。

“殿下，“裴照野低聲提醒，“該入林了。“

“急什么？“蕭琰冷笑，“好戲還沒開場呢。“

正說著，林中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接著是兵刃相交的聲響。沈昭臨立刻拔劍：“護(hù)駕！“

禁軍迅速圍住龍輦。裴照野剛要上前，卻被蕭琰一把拉住：“別急，等著。“

林中沖出一隊(duì)黑衣人，直撲龍輦。沈昭臨率眾迎敵，銀甲很快被血染紅。裴照野握緊龍泉劍，卻見蕭琰紋絲不動，嘴角甚至帶著笑。

“殿下！“裴照野急道，“陛下有危險(xiǎn)！“

“放心。“蕭琰悠然道，“刺客是沖著本王來的。“

果然，黑衣人突破禁軍防線后，竟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蕭琰殺來！裴照野拔劍出鞘，卻被蕭琰按住：“看著。“

千鈞一發(fā)之際，林中又殺出一隊(duì)人馬——竟是三皇子！他率親衛(wèi)截住黑衣人，口中高喊：“保護(hù)五弟！“

裴照野瞬間明白了。這是蕭琰的計(jì)謀！他故意泄露假消息引三皇子“救駕“，既顯兄友弟恭，又能嫁禍于人！

“走。“蕭琰翻身上馬，“該我們出場了。“

混戰(zhàn)中，裴照野看到沈昭臨被三名黑衣人圍攻。她左支右絀，銀甲上已有血跡。裴照野顧不得蕭琰，策馬沖了過去。

“將軍！“

沈昭臨回頭，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兩人背靠背迎敵，龍泉劍與不知名的短刀配合默契，很快殺出一條血路。

“你不該來！“沈昭臨邊戰(zhàn)邊斥。

“學(xué)生...不能看將軍獨(dú)戰(zhàn)。“裴照野格開一支冷箭，“小心！“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來，直取沈昭臨心口！裴照野來不及思考，縱身一撲——

“噗！“

箭矢入肉的聲音。裴照野閉眼等死，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中箭。睜眼一看，沈昭臨擋在他身前，那支箭正插在她左胸——護(hù)心鏡的位置！

“阿昭！“

裴照野失聲驚呼。沈昭臨踉蹌了一下，卻仍挺劍刺穿偷襲者的喉嚨。血花四濺中，她回頭看了裴照野一眼，嘴角竟帶著笑：

“鏡子...又碎了...“

說罷，她轟然倒地。裴照野撲過去抱起她，只見那支箭深深扎入護(hù)心鏡，鏡面蛛網(wǎng)般裂開，血從縫隙中汩汩涌出。

“太醫(yī)！快傳太醫(yī)！“

混亂中，沒人注意到一支黑羽箭正瞄準(zhǔn)裴照野的后心。箭出弦的剎那，一道人影飛撲而來——

“噗！“

箭矢沒入血肉。裴照野回頭，看到蕭琰捂著肩膀倒下，臉上卻帶著詭異的笑。

“照野...“他虛弱地說，“記住...你欠本王一條命...“

遠(yuǎn)處，禁軍終于控制住局面。老帝嚇得昏死過去，三皇子被當(dāng)場拿下。在一片“五殿下護(hù)駕有功“的呼聲中，裴照野抱著昏迷的沈昭臨，只覺得渾身發(fā)冷。

護(hù)心鏡徹底碎了，夾層里的紙條被血浸透，字跡模糊不清。

照野此生，僅昭臨一愿。

這一愿，怕是...難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