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時分，劉賀帶著一身疲憊，踏著月色回到椒房殿。殿內燈火通明，驅散了夜色，卻驅不散劉賀心頭的陰霾。

霍成君早已候在門邊，見他進來，立刻迎上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與溫婉。

“陛下為國操勞至深夜，真乃一代明君?！被舫删f著親自上前，為劉賀解開沉重的玄色外袍，動作輕柔而嫻熟，指尖不經意間掠過劉賀的肩頸，帶來一絲微涼的觸感。

劉賀任由她服侍，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殿內。他的視線在角落侍立的宮女身上停留了一瞬，最終落回霍成君那滿是關切的臉龐上。

他知道，今日張顯入宮了。作為皇后之母，入宮看女兒本是常事，張顯也有出入禁宮之權?？蓮堬@驅散宮女內侍與皇后密談，這就不對勁了，更何況皇后隨后就召見了義櫻。

密談，醫師。上述種種加在一起，像一根刺扎在劉賀心頭，不由得他不多想。

“皇后掌管后宮諸事，亦是勞累，不必在此等候?！眲①R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抬手輕輕拍了拍霍成君扶在他臂上的手背，兩人攜手走進殿內。

待劉賀落座，霍成君微微側身，對侍立一旁的宮女道：“陛下勞頓，想必腹中饑餓，將煨好的雞羹端上來。”

宮女應聲退下，很快便捧著一個精致的漆盒進來。盒蓋揭開，一股濃郁的，帶著藥材清香的雞湯熱氣氤氳而出，瞬間彌漫在殿內。乳白色的雞羹上點綴著幾粒鮮紅的枸杞，引人垂涎。

“陛下！“宮女將盛好的玉碗恭敬地奉到劉賀面前。劉賀除了宴會之外，平時是不用漆器的，這點外臣或許不知道，但作為劉賀的枕邊人，霍成君一清二楚。

“皇后有心了?！眲①R笑了笑，目光從那碗香氣四溢的雞羹，緩緩移回到霍成君臉上，試圖從那雙明媚的眸子里捕捉到一絲異樣。

“陛下？”霍成君見劉賀并沒有接過雞湯，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可是今日的雞羹不合胃口？”

“這碗雞羹是義櫻獻上的方子，加了黃芪，當歸最是滋補陽氣。陛下連日操勞，正該進補才是?！?

霍成君的話語體貼入微，眼神唯有妻子對丈夫的關切?？蓜①R卻沒有絲毫松懈，反而愈發的警惕。

他分不清真假，不知道霍成君是在與他演戲還是真情流露，這碗羹......他不敢賭。

殿內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侍立的宮女們屏住呼吸，連燭火都仿佛停止了跳動。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霍成君忽然伸出手，從宮女捧著的托盤上，將那碗劉賀遲疑不接的雞羹端了過來。她拿起碗邊擱著的玉匙，舀了滿滿一勺送入口中。

霍成君細細品咂了一下，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味道甚佳，火候正好，藥香也融得恰到好處，不奪雞湯的本味?！?

頓了頓又好奇的問道，“可是今日政務繁冗，傷了脾胃，沒有胃口？”

霍成問得極其自然，甚至還帶著點妻子對丈夫撒嬌般的嗔怪。

這一刻，劉賀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難道……是自己多心了？

張顯入宮不是下毒，而是另有謀劃？

“哪來什么政務，朕是被那幫儒生吵得頭疼。”劉賀的聲音緩和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和自嘲。

“重注五經乃百年大計，諸人見解不一，唯有陛下圣斷方可服人心?！被舫删谝慌愿胶偷?。

劉賀不置可否，接過了那碗溫熱的雞羹。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大快朵頤，只是象征性地用湯匙攪動了幾下，舀起一小勺雞羹，慢慢送入口中。

味道確實醇厚鮮美，但他食不知味，只求完成這個“接受好意”的儀式。

“味道確實不錯?！眲①R放下碗，示意宮女撤下。他拉過霍成君的手，輕輕拍了拍，“辛苦皇后掛念。朕只是有些累了。”

霍成君順勢依偎過去，柔聲道：“那陛下早些安歇吧。國事雖重，但身體更要緊?！?

言罷，當即伺候劉賀洗漱，一切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與溫馨，仿佛剛才那片刻的刀光劍影從未發生。

夜深人靜，椒房殿內殿的帷帳低垂，隔絕了外界的微光。香爐中沉香寥寥升起，有安神助眠之效。

若是平常兩人皆已睡去，可今日床上的二人都無半分睡意。劉賀躺在寬大的御榻內側，腦中復盤今日的一幕幕，查詢紕漏。

霍成君依偎在劉賀身旁，睜著眼睛，望著帳頂模糊的紋路，感受著身邊人看似平穩的呼吸，側過身輕輕依偎進劉賀的臂彎。

“陛下……”霍成君輕柔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迷茫。

“嗯？”劉賀裝出一副假寐的模樣，含糊地應了一聲。

“妾……”霍成君頓了頓，聲音更低，“若是有朝一日，臣妾容顏老去，陛下……會不會負了臣妾？”

這個問題來得突兀，卻又在情理之中。深宮女子，無論地位尊卑，色衰愛弛都是懸在其頭頂的利劍。

劉賀本就不多的睡意瞬間消散，他收緊手臂將霍成君攬入懷中，輕輕扶后背，“成君何出此言？你乃皇后，母儀天下，德行著于四海，非以色侍君之人?！?

“容顏易老，德行長存?！眲①R另一手抬起，在黑暗中準確地找到霍成君嬌嫩的柔荑的手，緊緊握住?！半拊改阄彝耐拢仓翁煜拢瑵杀簧n生。愿我大漢江山永固，更愿你我二人，能成就一段千古帝后之楷模，為后世所景仰。”

黑暗中，霍成君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千古帝后楷模……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心馳神往的愿景，亦是她入宮后最完美的想象。

可惜，為霍氏女她身不由己，美好的想象已成奢望。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濕熱。霍成君用力地回握住了劉賀的手，將臉頰更深地埋進他的頸窩，仿佛汲取最后一絲虛幻的溫暖。

“陛下……君心如此，妾……死生不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