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顧云的額發滴落，他抹了把臉，將破碗往街心一放，蜷縮成最可憐的姿態。春末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正是討錢的好時機——路人們見了他這副濕漉漉的模樣，多少會施舍一兩個銅板。

“行行好吧，老爺太太...“顧云拖長聲調，眼睛卻機警地掃視著過往行人的錢袋。十五歲的少年，已經在街頭摸爬滾打一年多，早已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小友，你根骨奇佳??！“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顧云抬頭，看見一個邋遢不堪的老道士正蹲在自己面前。老道頭發灰白雜亂，像是一蓬枯草頂在頭上，臉上皺紋縱橫，卻有一雙異常清亮的眼睛，正灼灼地盯著他。

“去去去，別擋我生意。“顧云不耐煩地揮手。這種江湖術士他見多了，不是騙錢就是拐人。

老道士不以為忤，反而湊得更近，鼻子幾乎貼上顧云的臉：“嘖嘖，紫氣繞頂，靈根深種，竟是個天生的修道胚子！“他突然抓住顧云的手腕，“小友，可愿隨貧道修行？“

顧云猛地抽回手：“老瘋子，找別人玩去！“他起身準備換個地方，卻被老道接下來的話釘在原地。

“靖王府的小王爺，淪落至此，不覺得可惜么？“

顧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他緩緩轉身，眼中已帶上殺意：“你認錯人了。“

老道士嘿嘿一笑，從臟兮兮的道袍里摸出半塊饅頭啃起來：“錯不了。你三歲那年發高燒，靖王連夜請了三位御醫；七歲時偷騎御賜的汗血寶馬，摔斷了左臂；十二歲...“

“住口！“顧云一把揪住老道的衣領，四下張望確認沒人注意，才壓低聲音道，“你是誰？“

老道士慢條斯理地掰開顧云的手指：“玄天宗第三十六代掌門，道號'云游子'?！八呐念櫾频募绨颍白甙桑瑤闳タ纯茨銓淼募?。“

顧云本該扭頭就走，但一年多來首次被人道破身份，讓他鬼使神差地跟上了老道的腳步。穿過大半個城區，他們來到城郊一座荒廢的山門前。石階上長滿青苔，牌坊歪斜欲倒，上面“玄天宗“三個字已經模糊不清。

“就這？“顧云嗤笑一聲，“我還以為是哪個名門大派呢?！?

老道士不以為意，哼著小曲拾級而上。山路蜿蜒，兩側雜草叢生，偶爾有野兔竄過。約莫半個時辰后，眼前出現幾間搖搖欲墜的瓦房，圍成個不成樣子的院落。院中一口古井，井沿上坐著個穿補丁道袍的年輕人，正專心致志地啃著一只燒雞。

“清虛，這是你新師弟?！袄系朗恐噶酥割櫾?。

年輕人抬頭，油光滿面的臉上露出憨笑：“師父又撿人回來啦？“他跳下井沿，熱情地抓住顧云的手，“我是你大師兄清虛，在這兒修行五年了！“

顧云抽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沾到的油漬：“我可沒答應要留下?！?

老道士已經晃悠到主屋前，回頭喊道：“明月！出來見見你師弟！“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走了出來，一身素白道袍纖塵不染，面容清麗卻冷若冰霜。她淡淡地掃了顧云一眼：“又一個乞丐？師父，我們米缸快見底了?！?

顧云臉上火辣辣的。盡管早已習慣被人稱作乞丐，但在這位明月師姐的目光下，他突然感到一陣難堪。他下意識挺直了腰背——這個動作讓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已經很久沒有保持過這種貴族姿態了。

“他不是普通乞丐。“老道士神秘地眨眨眼，“去把洗髓湯熬上?！?

明月微微蹙眉，但還是轉身進了屋。清虛師兄湊過來，小聲道：“師弟別介意，明月師妹就這脾氣。其實她人可好了，上次我發燒，她守了我一整夜呢！“

顧云不置可否。這地方處處透著古怪——破敗的道觀，瘋癲的老道，憨傻的師兄，冷若冰霜的師姐，怎么看都像個騙局。但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催促他留下，畢竟，情況還能比現在更糟嗎？

“進來吧。“老道士在主屋門口招手。

屋內比想象中整潔許多。正中供著一尊掉漆的三清像，香爐里插著三支細香，青煙裊裊。左側是幾張簡陋的木床，右側堆滿了書籍和瓶瓶罐罐。明月正在角落的火爐前攪拌一口黑鍋，鍋中液體咕嘟作響，散發出一股難以形容的腥臭味。

“喝了它?！袄系朗恳艘煌牒诤鹾醯臏庍f給顧云。

顧云后退一步：“這是什么？“

“洗髓湯，能滌蕩你體內濁氣，開啟修行之路?！袄系朗炕瘟嘶瓮?，“怎么，怕了？“

激將法對顧云向來有效。他接過碗，屏住呼吸一飲而盡。液體滑過喉嚨的瞬間，他差點吐出來——那味道像是腐爛的魚雜混合著陳年藥渣，還帶著一股鐵銹般的血腥氣。

“嘔——“顧云彎腰干咳，眼淚直流。

清虛師兄拍著他的背安慰道：“第一次都這樣，我當初吐了整整一天呢！“

奇怪的是，片刻之后，一股暖流從顧云胃部擴散開來，逐漸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感覺像是泡在溫泉里，又像是被陽光滲透，舒適得讓他幾乎呻吟出聲。長期營養不良的身體仿佛久旱逢甘霖，每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

“感覺如何？“老道士笑瞇瞇地問。

顧云不想讓他得意，硬邦邦地回答：“沒什么特別的。“

老道哈哈大笑：“嘴硬的小子！“他突然正色，“顧云，你可愿拜入我玄天宗門下？“

顧云愣住了。一年多來，他第一次聽到有人用本名稱呼自己。那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小王爺，那個在街頭摸爬滾打的乞丐小七，兩個身份在這一刻重疊，讓他胸口發緊。

“我...我需要做什么？“他謹慎地問。

“修行，練氣，參悟天道?！袄系朗哭壑鴣y糟糟的胡子，“當然，先得把道觀修葺一下，菜地整理好，水缸挑滿...“

“等等，“顧云打斷他，“你們就這幾個人？“

“加上你四個?！扒逄搸熜烛湴恋卣f，“不過師父說我們玄天宗鼎盛時期有上千弟子呢！“

明月冷哼一聲，繼續攪動鍋中的藥湯。

顧云環顧四周，破敗的墻壁，漏雨的屋頂，搖搖欲墜的家具...這哪是什么修道宗門，分明是個乞丐窩的升級版。但那股在體內流轉的暖意又提醒他，老道士或許真有幾分本事。

“我可以暫時留下，“顧云最終說，“但不保證長久?！?

老道士似乎早料到他會這么說，拍拍手道：“清虛，帶師弟去他的住處。明月，晚飯多做一個人的份?！?

所謂的住處是西側一間漏風的小屋，只有一張木板床和一條薄被。清虛師兄不好意思地撓頭：“條件簡陋了點，但勝在清靜。我住你隔壁，有事隨時喊我！“

顧云坐在吱呀作響的床上，思緒萬千。他本以為自己早已拋棄了所有幻想，安心做個街頭混混，可老道士的出現，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層層漣漪。

晚飯是糙米飯配咸菜，外加一碗看不出原料的湯。顧云吃得津津有味——比起街頭餿臭的食物，這已經算美味了。席間，老道士滔滔不絕地講著玄天宗的光輝歷史，清虛師兄時不時插嘴補充，明月則始終沉默，只偶爾給師父添茶。

“...所以啊，我們玄天宗最鼎盛時，曾出過三位渡劫期大能！“老道士紅光滿面，唾星四濺，“可惜三百年前那場正邪大戰，門中精銳盡出，十不存一...“

顧云忍不住問：“那現在宗門靠什么維持？“

屋內突然安靜。明月放下筷子，冷冷道：“師父算命，我采藥，清虛種地?！?

老道士尷尬地咳嗽兩聲：“這個...修行之人，錢財乃身外之物...“

顧云明白了，這根本就是個江湖騙子的老巢。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特別失望?；蛟S是因為體內那股暖流仍在緩緩流轉，讓他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又或許是因為，這是他一年多來第一次坐在桌子前吃飯，有人交談，哪怕對方是個瘋老道和兩個怪人。

夜深人靜，顧云躺在硬板床上，聽著窗外的蟲鳴。體內的暖流越來越明顯，像是一條小溪在經脈中流淌。他不由自主地按照老道士飯后教他的方法呼吸，一長三短，意念隨氣息游走。

不知過了多久，顧云突然感到指尖一陣刺痛。他睜開眼，借著月光看見自己的食指正微微發光，觸碰到的床板上留下一道焦痕。

“這是...“顧云驚愕地看著自己的手。

“靈根覺醒的表現?！伴T口傳來老道士的聲音。不知何時，他站在那里，眼中閃爍著與白天截然不同的睿智光芒，“現在相信貧道的話了？“

顧云握緊拳頭，光芒消失了：“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一個落魄乞丐，有什么值得你騙的？“

老道士走進來，在床邊坐下：“顧云，你身上流淌著前朝皇室血脈，這種血脈中蘊含著特殊力量。正因如此，張景明的父親才會對你家趕盡殺絕——他們害怕有朝一日，血脈覺醒?！?

“荒謬?！邦櫾凄椭员牵叭粽嬗羞@種力量，我父親怎么會...“

“因為你父親那一支的血脈已經稀薄了?！袄系朗看驍嗨?，“而你，是近百年來血脈最接近開國皇帝的一個?！?

顧云想說這老道瘋了，但指尖的灼熱感還未完全消退。他沉默片刻，問道：“為什么幫我？“

老道士望向窗外的月光：“玄天宗守護這個秘密已經三百年了。我們等待的，就是一個像你這樣的血脈覺醒者?！八酒鹕恚八桑魈扉_始正式修行?！?

顧云看著老道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他本已接受了自己將作為乞丐度過余生的命運，現在卻有人告訴他，他可能是某種傳說中的血脈繼承者？這太荒謬了，可體內流轉的力量又是那么真實。

月光透過破窗灑在地上，形成一片銀白。顧云伸出手，試圖再次喚起那道光芒，卻失敗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翻身睡去。明天，他會好好看看這個所謂的“玄天宗“到底藏著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