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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禍事

孟玄齡坐在自家老樹下,面色頹然。

他雙目低垂,良久未動,如泥塑木雕。

自打從鎮子上回來,他便一直是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就連有人敲門,他也渾然不覺。院子里的狗子對他一通扯拽,見他不理不睬,嗚了一聲跑開了。院外那人又喊了兩聲,估摸著家里沒人,便離開了。

一陣冷風吹過,孟玄齡不自覺打了個顫,眼中似乎有了些許光彩。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目光慢慢凝結,接著從懷里摸出塊玉璜來。那玉璜形若半扇,二指長寬,溫潤純和,已隨身佩戴多年。他將那曲玉璜握在手中,又找來羅盤木架,紙筆墨硯,幕天席地,口中念念有詞,就此做起占卜來。

“不肖孟玄齡,哀誠來請令,命神十二宮,天衍度我生,風雷掣電起,托筆敕神靈,……”

那念白冗長,起初還淺顯直白,到后來就晦澀難明,佶屈拗口,他卻越念越快,同時單手結印,那手勢變化不絕,似是不甘落后于口舌,也是越來越疾,到后來只能看到斑斑綽綽的影子。

天空突然暗了一下,有驚雷隱隱響起,一弧電光無端生來,擊在那玉璜之上,那玉璜驟然發出耀目光彩,在他身前三尺之地投下光幕,上有篆字數枚,散亂羅列,蕩在空中明滅不定,怎么看也不分明。

他隨即咬破指尖,凌空虛劃,一道“斂”字符應指而生。他手臂顫顫巍巍,揮寫的極是艱澀,但他咬牙堅持,待得勢畢,終將那符打了出去。那些字變得清晰了些,從光幕之上掠下,一個個如同歸巢之雁,在他頭上盤桓了片刻,經天門而入頂,消失無蹤。

孟玄齡不敢耽擱,拾筆輕握,勉力凝神閉目,任由那筆管自寫自書:

“塵歸塵,土歸土,汝非汝,我非我”

“坎窞之幽,餓虎之蹊,陷也兇也”

“蜉蝣朝暮,盡之其樂”

字畢,只聽啪的一聲,手中玉璜斷成數截。

這短短幾行字,是占卜得來的讖言。孟玄齡心下明了,玉斷即語斷,讖言必踐。

他早年惹下大事端,多年來避禍于偏鄉僻里,雖無法象從前那般灑脫自在,但有秘術在身,倒也不必擔心行藏暴露。后來娶妻安家,生女生子,日子久了,往日那恩怨對錯也慢慢淡了,一點豪情也慢慢變成了舐犢情真,本打算就此放下過往,守著薄田淺院,同一雙兒女在這鄉野山間平淡度日,不想波瀾再起,禍事不期而至。

他終是被仇敵尋到。

那仇敵來頭極大,功法莫測,神通彪炳,以孟玄齡的境界,絕非一合之敵。

且那人素來算無遺策,做事心狠手辣不留余地。想到一雙兒女會因自己遭到戕害,他一顆心如墜冰淵,逃無可逃之際,寄望于讖緯問卜之術,故而有此一占。

他所施之法名曰大扶鸞術,又叫合乩術,乃是借莫測鬼神之力稽考問路。

他借諸一身功法秘術,賭上自身氣運壽算,作出乾坤一占,求的正是子女和自己的生機。

那所測得的三行字,第一行字是批其幼子,言道歸塵化土,是為大兇。

第二行斷的是她女兒,受困絕境,以身飼虎,乃是兇中之兇。

第三行說他本人,蜉蝣朝生暮死,一日之樂,即一日之壽。亦是兇頑之相。

一家三口,難逃厄運!

他看了紙上的墨跡,楞了片刻,莫名感到些釋然來。他心中大訝,未料到自己居然無甚悲慟。他搖頭,一乜眼間,瞧見地上躺著一只陶偶,那是兒子平日里耍的東西,想來又是胡亂丟棄。陶偶是個吳剛伐桂的形象,吳剛被罰砍樹,任他千般努力,無休勞作,終是作無用之功。他突然覺得那人偶眉眼很像自己,越看越像,于是忍不住吃吃低笑起來,笑著笑著便笑出了聲,笑聲響徹院落,恣意張狂,他發現自己停不下來,好像是看到了世間最可笑的東西。他狂笑不已,上氣不接下氣,喘道:

“哈哈哈哈……我孟玄齡……躲過天命,哈哈……卻逃不開瀚海的追殺,哈哈……我曾惜命如金,為了存活,不擇手段,哈哈……想不到,想不到,報應到了兒女身上,哈哈……姝兒,明日是你生辰,阿爹送的這個禮物,哈哈……餓虎之蹊,哈哈,絕無僅有!……魁兒,你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魁兒……魁兒……姝兒……姝兒……”

他念及兒女的名字,聲音慢慢低了下來,眉間有化不開的溫柔,那笑聲漸歇,他喃喃囈語,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面。

天色向晚,夕陽西斜,村外走來一男一女,前面的是個女孩兒,十二三歲,背著個簍子,后面跟著個五六歲的男孩兒。落日融融,淡金色的余輝照在她們身上,在鄉間小路映出兩道狹長的人影。

“阿姐,你……你,等等我,我跟不上了?!蹦泻獯跤醯?。

“笨蛋,你快點!一路上都要等你,下次不帶你出來了?!迸⒛_下依然不慢。

“阿姐,我……”

“你什么,”女孩眼中閃過狡黠,轉過身來道:“星魁啊,你可知有一種山怪叫魍魎,喜歡吃小孩子,它們藏在路邊,看誰走路慢就吃誰,吃完就變成那小孩兒的模樣,然后去害人,害他的阿姐他的阿爹?!彼袅颂裘?,接著像是恍然大悟:“哦——我曉得了,你走的這么慢,肯定是想害我!”

孟星魁聽完瞪大了眼睛,急忙擺手道:“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害阿姐的,我……我快些走就是。”

他竟是真有些怕了,當下就要前沖。他年幼腿短,腳下小路又是崎嶇不平,只聽“啪嘰”一聲便跌了跤。膝蓋磕的生疼,可他居然一聲不吭,想要爬起來繼續走。

女孩兒連忙跑過去,扶起他問道:“磕哪了?疼嗎?快讓我看看!”

孟星魁憋著不肯說疼,吸了口氣,含淚委屈道:“阿姐,我……我不會害你的,我……我,三娃就是讓水鬼害了的,我不讓……不讓……不會害你?!?

三娃是村里的大孩子,夏月里到村西的大湖鳧水,下去就再沒上來,村里人都說是被水鬼害了。孟星魁一聽“害人”倆字就想到了三娃,他怕姐姐也被害了,一急就哭了出來,眼睛撲閃著,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滾落。

女孩兒又好笑又心疼,把他摟在懷里,輕聲道:“傻瓜,阿姐逗你呢?!庇诸D了頓,道:“就算真有山怪,阿姐也打趴了它?!?

她這個弟弟生來有些癡傻,聽父親說是心竅半開,需一味陶心草來溫補,每月塑望之日煎服,日久經年,則可治愈。又說心竅開于舌,多讓他說話,總是有益無害。于是孟凡姝這個做姐姐的擔其責服其勞,開始往返于四野鄉間,涉水登山,攀爬采藥。也常常逗他,有時候甚至蠻不講理,也只是為了讓這小人兒多開口講話,好早日開心竅。只是未料道今次這個玩笑,他居然如此在意。

孟星魁縮著身子,鼻翼間是淡淡的馨香,姐姐的懷抱溫暖,他心中漸漸平靜下來。

到家已是傍晚。孟凡姝意外地看到院子里擺了一桌好菜,非但十分豐盛,還有各色蜜餞點心,包括姐弟倆愛吃的云片糕。她心下歡喜,打了水,幫弟弟盥洗一番,坐下才發現居然還有酒。她知道父親是不飲酒的,一問才知道明日是自己生辰,這是提前慶祝來著。她沒有細想,只覺得這酒很是稀罕。常聽人說這杯中之物甚是玄妙,解憂,壯膽,什么豪情風雅,什么曲水流觴,一醉解千愁云云,似乎是有千般好處,她卻未曾一試。

壇口封泥早已拍開,她給自己倒了一碗,那酒色如琥珀,醇香撲鼻,甚是誘人。他看了一眼父親,見他未阻著,便抿了一口。入口竟有幾分甘甜,雖然更多的是辛辣,澀苦,但也不是自己料想中的那般難喝。她心下稍安,反正左右不是那么難以入喉,便學著戲文里男子那般,端了幾分架子,仰頭一飲而盡。

孟玄齡看著女兒嬌憨的樣子,心中生出無限愛意。

他早已想通了,不打算把仇家的事告訴兒女。悲苦是一日,喜樂也是一日,既然只剩下一日光陰,那就無憂地活它一日。那讖言是煌煌天語,命他無違俯首,即便他不信,那仇家也如山崖般阻住一切生路。壁立千仞,教他如何拖兒帶女地攀爬?只是,決定之余也會自問:姝兒,魁兒,你們怪阿爹嗎?

“咳咳……”

幾聲脆咳把他思緒拉回。

原來孟凡姝趁父親愣神,給弟弟也倒了半杯酒。孟星魁只有六歲,哪里經得起姐姐慫恿,他只會有樣學樣,拿起小杯子就往嘴里灌,一入喉便咳,辛辣的味道讓他眼淚鼻涕一并往外淌,他咳著,突然鼻端冒出一個鼻涕泡來。

孟凡姝樂的咯咯直笑。

孟玄齡瞪了女兒一眼,道:“死丫頭,他才幾歲你讓他喝酒?!?

孟凡姝不以為意,笑道:“爹你不覺得星魁厲害嗎,才六歲就敢喝酒。”

“那是你誆騙他!”

“趁著年幼,才要多受誆騙嘛,長大了哪還有這許多機會?”孟凡姝掏出汗巾給弟弟擦拭,接著道:“今日多多上當受騙,來日才不會吃虧嘛!”

“你這又是什么歪理!”

孟凡姝吐了吐舌頭,嘻嘻一笑,又對弟弟道:“星魁,來,再陪姐姐飲上一杯。”

孟星魁聲音糯糯的:

“不要了不要了,像……藥,還,還……辣?!?

“你是不是男子?連酒都不敢喝,將來怎么娶媳婦,怎么保護我跟阿爹,又怎么保家衛國,建功立業?阿爹給你取名星魁,就是讓你作人中龍鳳、星中魁首,而你……”

孟凡姝佯裝生氣:“區區一杯酒都把你難住了,星魁你太讓我失望了!”

她口齒伶俐,一番強詞奪理,說完了才意識到父親也是不喝酒的,孟凡姝吐了舌頭,飛快地瞥了一眼父親,見他不以為意,接著憤憤道:

“你,孟星魁,以后不要跟著我!”

孟星魁一雙漂亮的大眼睜得渾圓,趕緊把酒杯遞過去,道:

“阿姐,我喝,你別氣,別氣?!?

孟凡姝卻不給他倒酒,盯著他道:

“這次饒了你,酒且欠著,等你大些了再還?!?

“我,我會記得還的!”

“你說話算數?要還就還我最好的酒。”

“嗯,算的,算數的?!?

“來,擊掌為誓,星魁要記得,你欠姐姐一桌酒席哦,全天下最好的?!?

兩人煞有介事的輕擊手掌。本來是姐姐騙弟弟喝酒,到最后居然成了弟弟欠了姐姐一桌酒席,還莫名其妙地定下然諾。孟玄齡看著二人小大人般的做派,不覺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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