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務座候車室的冷氣開得很足，衛遠小口啜飲著溫熱的茶水，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入口處。

每次門開，走進來新的乘客，他的眼角總會不自覺地抬一下，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垂下，一直等到G7895開始檢票的廣播響起時，衛遠才不緊不慢地起身，準備排隊進入站臺。

走進站臺，找到那熟悉的商務車廂門，這次站在門口的乘務員是個面生的姑娘，同樣笑容得體，眉眼彎彎。

衛遠心中暗自“嘖”了一聲，也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意料之中，他客氣地對乘務員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徑直走進車廂。

找到座位坐下，換鞋，攤開身體。

窗外熟悉的城郊景象飛速后退，原本綠皮車慢悠悠的節奏被現代化的高速列車徹底替代。

衛遠閉上眼，想小憩片刻，可腦子里有點亂糟糟的，一會是37年間攻打炮樓的戰斗，一會是現代社會工廠建設的規劃，還有……那個叫做苗悅雅的漂亮姑娘...

半睡半醒間，一股很淡、卻又莫名熟悉的香氣鉆進鼻孔，不是香水味，更像是衣物柔順劑混著一點點…陽光曬過的干凈氣息？

緊接著，一個刻在耳朵里的軟糯聲音貼得很近響起，帶著點江南水鄉的尾調：“先生，冷氣溫度有點低，當心著涼，需要給您拿個毯子嗎？”

衛遠一個激靈睜開眼，心臟毫無征兆地重重跳了一下。

眼前不是別人，就是之前晃神間還在琢磨的那個人—苗悅雅！

她微微彎著腰，靠得有些近，眼神里是純粹的、職業化的詢問。

那張臉比上次印象里更清晰，皮膚很白凈，眉毛細長，鼻尖秀氣，尤其是那雙眼睛，又大又亮，眼神溫潤，像含著水光。

此刻帶著一點點的疑問，正認真地看著衛遠，剪裁合體的深色制服套裙，襯得她脖頸線條特別好看。

“啊？哦……”

衛遠懵了一下，感覺耳根子有點熱，下意識抬手摸了摸鼻尖掩飾那點不自在，“是有……有點涼，麻煩幫我拿條毯子吧..”

“稍等。”

苗悅雅直起身，那抹干凈的馨香離衛遠也變得遠了點。

她利落地走到前艙服務區，拿出一條折疊好的深藍色薄毯，走回來遞給衛遠時，指尖不期然地輕輕掃過衛遠的手背，像羽毛拂過。

“謝謝。”衛遠接過毯子，蓋在腿上，沖苗悅雅笑著道了聲謝。

重新靠回椅背，衛遠那份剛睡醒的迷糊勁兒徹底沒了蹤影，余下的旅途，他的眼神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道穿著制服、行動利落的纖細身影。

看她踮腳放行李，看她耐心回答乘客問題側著頭的樣子，發絲滑落耳后時會露出一點小巧的耳垂……

偶爾，當她的視線似乎不經意掃過他這個方向時，衛遠便立刻扭頭看向窗外，仿佛被窗外的電線桿或者光禿禿的田地是什么十分吸引人的風景。

下午五點三十分，車身穩穩滑進京城站。

車廂里的光線因為站臺頂棚的遮擋，驟然暗了下來。

“各位旅客，京城站到了，感謝您乘坐本次列車，請帶好隨身物品……”

提示音和著人流起身的窸窣聲，還有行李架的悶響。

衛遠拎起他那幾乎空的手提包，穿上鞋，跟著人群挪向車門。

苗悅雅像之前一樣，站在門口，微微躬身，笑容依舊得體，但長時間的旅程下來，那份職業化的微笑里似乎也染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疲憊。

“旅途辛苦，慢走。”

她聲音溫和地對每一位下車的乘客說道。

衛遠邁步下了車，踏上了堅實的水泥站臺，原本準備離開時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轉過身目光穿過稀疏了些許的人流，再次投向那個車廂門。

苗悅雅還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小白楊。

最后一抹西斜的夕照，穿過巨大的鋼構頂棚縫隙，吝嗇地灑下幾點細碎的金色光斑，恰好有一縷，跳躍著落在了她一小片額發和飽滿的額角上，在那片光暈里，她似乎微微瞇了下眼。

胸腔里的那顆東西又咚咚地撞了幾下，比在車上時還響。

衛遠深吸一口氣，站臺上混雜空氣灌入肺里，帶著一股沖勁兒，他猛地轉回身，不再猶豫，逆著零散的人流，快步朝車門走去，步伐甚至有點急。

當衛遠的身影重新出現在門口，幾乎貼到了苗悅雅面前。

苗悅雅明顯愣了一下，清澈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意外和詢問，臉上的職業笑容頓了一秒，旋即又重新穩住：“先生，您是不是落下什么東西了？”

她下意識地側身朝車廂里看了一眼，還以為他是回來找東西的。

“沒有東西落。”

衛遠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了一些，也許是周圍太吵，也許是需要用力才能讓心跳不那么明顯。

衛遠看著她近在咫尺、帶著困惑卻又依舊溫和的眼睛，感覺自己的耳根更燙了，甚至能想象那紅色可能爬到了耳朵尖。

他抿了抿嘴唇，決定豁出去了，語速比平時快了一點：

“那個…我…我叫衛遠。”

衛遠先報上了名姓，像是在鋪墊，“我們…之前見過一趟車，就上次？上月20號？也是這節車廂？”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在兩人之間無意義地比劃了一下，試圖喚起對方的記憶，手心微微有點潮。

苗悅雅的眼神迅速聚焦，認真地在他臉上掃視了幾秒，像是在辨認一件略有印象的物品。

然后，一絲淺淺的恍然出現在她眼底，那點職業化的模板微笑退去了些。

“噢——是你啊！對的，上個月20號這趟車，是我當班”她點了點頭，眼神明亮了些。

這次她沒再問“落下什么東西”，只是唇角彎起一個比剛才真切得多的笑意弧度，安靜地看著衛遠，等著他的下文。

那份等待里帶著點純粹的好奇，意思是你專門回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衛遠被她看得更加不自在，感覺喉嚨更干了。

站臺頂棚巨大的鋼架結構投下深重的陰影，但衛遠覺得似乎太陽余暉的熱度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幾乎是硬著頭皮，衛遠把那句演練了無數次（其實只在心里排演過）的話，用一種盡量顯得沒那么突兀、但事實上就是極其直接的方式說了出來：

“那個…是這樣……我…我能加你個微信嗎？就是…感覺兩次遇見挺巧的…

空氣仿佛凝固了兩秒，衛遠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苗悅雅徹底怔住了，笑容一瞬間僵在臉上，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里，先前的好奇和溫和瞬間被驚訝、錯愕、甚至一絲不知所措取代。

她大概見慣了各種各樣的乘客，但大概真沒見過在站臺上，頂著通紅耳根、說話還有點磕巴、但目光卻執著又……直接得有點傻氣的年輕男人問自己要微信的。

略有猶豫，她的眼神飛快地往旁邊瞟了一下，盡管動作很小，但衛遠捕捉到了，她在看車廂門另一側靠里的位置。

衛遠下意識跟著看過去，只見乘務長正在不遠處，背對著他們在和一個站臺工作人員講話。

苗悅雅極輕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內側，那點細微的動作只有離得最近的衛遠能看到。

然后像是怕人發現一樣，猛地側過身，幾乎用身體擋住了衛遠的視線方向。

她飛快地從制服外套內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翻蓋的皮質名片夾，又迅速從側面抽出一支細長的銀色簽字筆。

“沙沙——”極快地在小卡片背面空白處寫下了一串數字。

她寫完最后一筆，筆尖微微頓了一下，然后用力一劃，幾乎是用“扯”的動作把那張卡片從活頁環上撕了下來。

紙條被攥在她小小的手心，她再次側眼確認了一下乘務長的方位，接著手臂迅速往前一遞，那張薄薄的卡片被精準地塞進了衛遠手心，動作快、準、穩，帶著點隱秘交易般的驚險感。

“拿著！”

她幾乎是用氣聲短促地說了一句，隨即立刻轉過身體，恢復站姿，雙手交疊在小腹前，目光直視前方。

側臉線條繃得緊緊的，只有白皙的耳廓邊緣，染上了一層清晰可見的、薄薄的緋紅，像熟透的桃子尖上那抹最艷的顏色。

衛遠瞬間心領神會，一股巨大的驚喜混著刺激感沖上腦門，他立刻配合地將手心握住，蓋住了那張小小的卡片。

“走了！”

衛遠飛快地朝她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用口型說。

苗悅雅依舊站得筆直，目視前方，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只是在那金色的光斑跳躍下，她頰邊那抹來不及完全褪去的紅暈，異常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