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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明清時代的鄉族與國家

本書收錄了我探討閩臺傳統社會的十六篇論文,大致可以分為鄉族組織與共有經濟、家庭結構與宗族組織、民間信仰與儀式傳統、地方行政與社會轉型四個專題。這些論文的共同主題,在于通過考察明清時代的鄉族組織與地方政治,探討中國傳統社會結構的轉型過程。由于本書的問題意識主要來自業師傅衣凌教授的“鄉族”理論與“多元結構”理論,在此擬先回顧傅先生的相關學術思想,再對本書各專題的主要論點略做概述,以期有助于闡明本書的基本思路與學術背景。

一、傅衣凌的“鄉族”理論與“多元結構”理論

傅衣凌對鄉族問題的關注,始自1930年前后的中國社會史大論戰。當時國內外的大多數學者認為,中國社會自秦漢以后停滯不前,其主要標志是原始氏族制和村社制長期存在。傅衣凌認為,以氏族制和村社制為基礎的共同體,在各國封建社會中普遍存在,未必可以說明中國古代社會停滯不前。20世紀30—40年代,他相繼撰寫了《秦漢的豪族》[1]、《晚唐五代義兒考》[2]、《唐代宰相地域分布與進士制之相關的研究》[3]等論文,考察中國歷史上血緣與地緣結合的不同形態及其歷史意義。抗日戰爭時期,他在福建內地山區發現了大量與鄉族有關的現象及資料,開始形成了“鄉族集團”的概念。在1944年出版的《福建佃農經濟史叢考》[4]和1946年發表的《論鄉族集團對于中國封建經濟之干涉》[5]中,他集中考察了鄉族與土地占有、地權轉移及租佃關系的內在聯系,揭示中國封建地主制經濟的基本特征。

新中國成立后,傅衣凌為了適應當時的學術環境,對原有的研究成果反復修訂,于60年代初重新發表。這一時期,他對鄉族問題的研究視角,開始轉向非實體性的“鄉族勢力”。在1961年出版的《明清農村社會經濟》[6]一書中,他不僅論及鄉族與地主經濟的歷史聯系,而且揭示了鄉族在水利、交通、集市、貿易、度量衡等領域對農村社會經濟生活的全面控制。他還指出,明清時代的農民斗爭,有時也是為了反抗“鄉族的壓迫”。在同時發表的《論鄉族勢力對于中國封建經濟的干涉——中國封建社會長期遲滯的一個探索》[7]中,他從土地占有、社會結構、社會控制等方面,論述了鄉族勢力在中國封建社會經濟結構中的地位及作用。1963年,他在《關于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經濟發展的若干問題的考察》[8]一文中,提出了“公”“私”兩大體系的分析方法。他認為,中國歷史上的封建國家政權,可以視為“公”的體系,而各種形式的鄉族勢力,則可以視為“私”的體系;這兩大體系之間既有矛盾又相互補充,共同組成了完整牢固的封建社會經濟結構。因此,探討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停滯或資本主義萌芽難以順利發展的原因,應該同時注重對“公”“私”兩大體系的研究。

“文化大革命”以后,傅衣凌在論及明清社會經濟結構的特點及資本主義萌芽的曲折發展道路時,仍繼續強調鄉族勢力的歷史影響。1978年,他在《論明清社會的發展與遲滯》[9]一文中,集中分析了鄉規俗例對維護自然經濟的作用。20世紀80年代,他在《明清社會經濟變遷論》[10]、《明清土地所有制下的地主與農民》[11]等論著中,集中分析了鄉族關系對階級分化和階級斗爭的影響。1983年,他在答復森正夫教授關于鄉族問題的提問時,對自己的主要觀點歸納如下:

鄉族是原始社會氏族制的殘余,但它在階級社會中存在并發展。它包含了地主和農民這兩大相互對立的階級,但是其統治權又是掌握在地主階級手中。在鄉族內部,階級對立的實質我們應當充分地認識。

鄉族的存在和發展,與地主土地所有制的發展有所聯系。鄉族共有或公有的土地,是階級斗爭非常尖銳的宋元之后,地主階級為了緩和階級矛盾而設置的,表面上為公有而實際上是私有,私人地主采用了“鄉族地主集團”這個騙人的形式。因此在土地改革時期,自身不勞動的公產管理人,也被劃分為地主分子。

鄉族的存在是妨礙中國封建社會前進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首先它阻礙了階級的分化,地主和農民的階級對立被蓋上了“同族”“同鄉”這一溫情脈脈的面紗。其次它阻礙了社會分工的發展,中國封建社會里大量存在著族工、族商,使小生產者的獨立、分化極其困難。[12]

由于新中國特定的學術環境,傅衣凌的鄉族研究直接與“封建社會長期延續”“資本主義萌芽曲折發展”等中心議題相聯系,因而也特別關注鄉族與“階級斗爭”“自然經濟”等社會經濟現象的內在聯系,這應是可以理解的。然而,這一學術取向限制了鄉族研究的理論視野,難以充分揭示鄉族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及作用。實際上,傅衣凌生前對此已有清醒的認識,并已做了深入的理論反思。1988年發表的傅衣凌遺作《中國傳統社會:多元的結構》[13],既是他畢生治史心得的總結,也是他晚年自我反思的結晶。在這篇里程碑式的論文中,他直言不諱地宣告:“鴉片戰爭以前的中國社會,與西歐或日本那種純粹的封建社會(Feudalism),不管在生產方式、上層建筑或者是思想文化方面,都有很大差別。為了避免在比較研究中出現理論和概念的混淆,本文使用‘中國傳統社會’一詞。”這就是說,他決定不再使用“封建社會”的理論模式解釋中國歷史,而是從中國的歷史實際出發解釋中國歷史。至于“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特征,他認為是“多種生產方式長期并存”,因而是“多元的結構”。

在傅衣凌的“多元結構”理論中,鄉族與國家已經不再是單一的封建地主階級的政治工具,而是用以協調多種生產方式的政治力量。在這種多元的社會結構中,鄉族與國家共同承擔維護社會秩序的公共職能,但二者所處的地位及作用又不盡相同。茲摘錄其要點如下:

首先,“由于多元的經濟基礎和高度集權的國家政權之間既相適應又相矛盾的運動,中國傳統社會的控制系統分為‘公’和‘私’兩個部分。……一方面,凌駕于整個社會之上的是組織嚴密,擁有眾多官僚、胥役、家人和幕友的國家系統……國家的權力似乎是絕對和無限的。另一方面,實際對基層社會直接進行控制的,卻是鄉族的勢力……國家政權對社會的控制,實際上也就是‘公’和‘私’兩大系統互相沖突又互相利用的互動過程”。

其次,“在公和私兩大系統之間發揮重要作用的,是中國社會所特有的‘鄉紳’階層……高度集權的中央政權實際上無法完成其名義上承擔的各種社會責任,其對基層社會的控制只能由一個雙重身份的社會階層來完成,而基層社會也期待著有這樣一個階層代表它與高高在上的國家政權打交道,這就是‘鄉紳’階層長期存在的根本原因。鄉紳一方面被國家利用控制基層社會,另一方面又作為鄉族利益的代表或代言人與政府抗衡,并協調組織鄉族的各項活動”。

再次,“與多元的經濟基礎和社會控制體系相適應的,是財產所有形態和財產法權觀念的多元化。國有經濟、鄉族共有經濟和私有經濟的長期共存,是中國傳統社會財產所有形態的一大特色……鄉族共有經濟包括族田、學田、義田、義倉、社倉、義渡、義集、私稅、私牙等等形態,在傳統社會的某些發展階段,在某些地區,這種的鄉族共有經濟曾經成為社會最重要的經濟成分……鄉族勢力對鄉族成員的財產也有一定的控制權,這一點在族人的土地買賣中有尤為明顯的表現”。

復次,“與社會控制體系多元化相對應的還有司法權的多元化……從漢代‘鄉曲豪富無官位,而以威勢斷曲直’的現象,到明清鄉族的族規、鄉例等,這種鄉族的司法權一直存在,而且在解決民事訴訟和預防、懲罰犯罪方面起著國家司法系統所無法替代的作用。鄉族勢力不但可以施行私刑,而且往往擁有部曲、私兵、家兵等武裝力量”。

如上所述,中國傳統社會的鄉族與國家,無論在社會控制、政治體制、產權關系及司法體系等領域,都同樣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因此,如何從多元經濟基礎的矛盾運動中,揭示鄉族與國家的不同地位及作用,可以說是研究中國傳統社會的關鍵所在。

傅衣凌的鄉族理論與“多元結構”理論,具有內在的一致性。這是因為,中國傳統社會的多元性,集中地表現為鄉族的多元性。在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由于存在著多元的鄉族組織,才有可能適應多元的經濟基礎。為了充分揭示鄉族的多元性,傅衣凌在遺作中對鄉族的概念做了具體說明:“鄉族保留了亞細亞公社的殘余,但在中國歷史的發展中已多次改變其組織形態,既可以是血緣的,也可以是地緣性的,是一種多層次的、多元的、錯綜復雜的網絡系統,而且具有很強的適應性。傳統中國農村社會的所有實體性和非實體的組織都可被視為鄉族組織,每一個社會成員都在鄉族網絡的控制之中,并且只有在這一網絡中才能確定自己的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在這里,“鄉族”全面涵蓋了中國傳統社會的各種民間社會組織,幾乎中國歷史上的所有社會關系都可以歸入“鄉族”的范疇,從而也就極大地拓寬了鄉族研究的學術視野。

二、閩臺地區的傳統鄉族組織

中國老一代的歷史學家,由于深受“五個發展階段”理論的影響,一般都把鄉族視為原始氏族制或村社制的殘余,因而也特別強調鄉族對中國社會發展的阻礙作用。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新一代的歷史學家,逐漸擺脫了原有的歷史分期理論,開始深入探討中國歷史發展的內在脈絡與具體形式。因此,中國歷史上的鄉族問題,也不再被視為阻礙歷史進步的原始社會殘余,而是被視為中國社會發展的獨特表現形式。

1983年底,在業師傅衣凌教授的指導下,我以《明清時期閩北鄉族地主經濟》[14]作為碩士論文的選題,開始從事鄉族問題的研究。當時,廈門大學歷史系承擔了國家重點研究項目“明清福建社會經濟史研究”,我們到福建各地開展了廣泛的社會經濟史調查,收集了大量的族譜、契約、碑刻、賬簿、分家文書等民間歷史文獻,為研究鄉族問題提供了豐富的原始資料。我在碩士論文中,集中考察了閩北鄉族地主經濟的表現形式、基本結構、發展過程及其歷史成因。我發現,宋以后閩北地區的鄉族組織,大多擁有土地、山林、店鋪、借貸資本等不同形式的資產,使之構成了以坐食租利為特征的鄉族地主經濟。在閩北地區,鄉族地主經濟的形成可以追溯至宋代,明中葉以后得到了迅速的發展,清中葉以后已超過私人地主經濟的規模,成為地主經濟的主要表現形式。閩北鄉族地主經濟的主要成分是族田,而族田的主要成分是祭田,祭田主要來自分家之際的提留。因此,閩北鄉族地主經濟的發展,反映了從私人地主經濟向鄉族地主經濟轉化的歷史過程。至于鄉族地主經濟的歷史成因,我認為主要在于鄉族組織的發展與私人地主經濟的解體。此外,在當時主流史學觀念的影響下,我也強調了鄉族地主經濟對于延緩中國封建地主經濟的解體、阻礙階級分化的作用。

在完成碩士論文之后,我開始考察福建其他地區鄉族組織與鄉族地主經濟的發展。根據土地改革時期的統計資料,福建各地鄉族共有田的比重有較大的差異,“閩北、閩西占50%以上,沿海各地只占到20%—30%”[15]。那么,為什么鄉族地主經濟的發展會有明顯的地區差異?除土地之外,鄉族組織在其他經濟領域有何作用?這就是我當時關注的主要問題。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先后完成了《明清福建沿海農田水利制度與鄉族組織》[16]、《清代閩西四堡族商研究》[17]、《清代臺灣的合股經營》[18]、《清代臺灣鄉族組織的共有經濟》[19]等論文。在此過程中,我逐漸意識到鄉族組織與地主經濟未必有必然的聯系,或者說鄉族組織的發展未必表現為鄉族地主經濟。因此,有必要突破經濟史的學術視野,對鄉族的發展做出更為多元的解釋。

從1986年起,我的研究重點轉向宋以后的家族組織。1987—1988年,我發表了《宋以后福建的祭祖習俗與宗族組織》[20]及《塋山、墓田與徽商宗族組織》[21],都是探討祖先崇拜對宗族發展的影響。1989年底,我完成了博士論文《明清福建家族組織與社會變遷》[22],試圖從民間家族組織的發展揭示宋以后的歷史變遷。我認為,明清時期的家族組織,已經超出了親屬組織的范疇,具有泛家族主義的發展傾向。這是因為,在相對完整的家族系統中,往往同時包含六種不同類型的家族組織,即大家庭、小家庭、不完整家庭及繼承式宗族、依附式宗族、合同式宗族。這些不同類型的家族組織,既可以是以婚姻或血緣關系為基礎的親屬組織,也可以是以地緣或契約關系為基礎的擬制的親屬組織。就家族組織的內在發展趨勢而言,每一家族系統都可能經歷從不完整家庭向小家庭、大家庭、繼承式家族、依附式家族或合同式家族演變的歷史過程。在家族組織的演變過程中,分家析產是宗族發展的邏輯起點。由于分家析產制的盛行,每一代的大家庭都將面臨周期性的裂變,而分家后的新家庭之間又會維持某些協作關系,這就使原有的大家庭直接演變為繼承式宗族[23]。然而,以血緣聯系為基礎的繼承式宗族很難長期維持,勢必逐漸演變為以地緣關系為基礎的依附式宗族或以契約關系為基礎的合同式宗族。不過,在戰亂之后或移民地區,家族組織的發展也可能經由不同的途徑,即先由若干家庭組成依附式宗族或合同式宗族,再通過分家析產形成繼承式宗族。

在福建地區,宋元時期已有貴族及官僚階層的宗族組織,而民間宗族組織的普遍發展卻是在明中葉以后。明清時期家族組織的普遍發展,是與當時特定的歷史環境相聯系的,反映了宋以后政治、經濟、文化的深刻變化。首先,由于程朱理學的推廣和禮儀制度的改革,促成了宗法倫理的庶民化,為家族發展提供了思想前提;其次,由于明中葉賦役與財政體制的改革,促成了基層社會的自治化,為家族發展提供了政治前提;再次,由于明清之際商品經濟的發展和私人地主經濟的解體,促成了財產關系的共有化,為家族發展提供了經濟前提。因此,明清時期的家族組織并非原始氏族制的殘余,而是新型的民間社會組織。

20世紀90年代,由于一些特殊的機緣,我先后參加了“福建宗教史”“閩臺社會文化比較研究”“華南社會文化史”等國際合作研究項目。這些項目都是以多學科合作為特點的,特別注重歷史文獻與田野調查相結合,使我對福建民間的傳統社會組織有了更為全面的了解,尤其關注地方文化與鄉族組織的內在聯系。作為這些項目的部分研究成果,我發表了《閩臺道教與民間諸神崇拜》[24]、《吳真人信仰的歷史考察》[25]、《神廟祭典與社區發展模式》[26]、《清代閩南鄉族械斗的演變》[27]、《明清福建里社考》[28]等論文,著重探討民間信仰與宗教儀式對鄉族發展的影響。

福建古為閩越之地,其俗“信鬼尚祀”,巫術對社會生活有著深刻的影響。唐宋時期,福建各地陸續進入中央王朝的教化體系,民間信仰逐漸與國家政權及儒教、道教、佛教等正統宗教相結合,形成了相當龐雜的地方神廟系統與相應的儀式傳統。明代禁止民間的宗教結社及迎神賽會活動,試圖以全國統一的里社祭禮規范民間的宗教儀式。然而,隨著里甲體制趨于解體,里社祭禮也難以繼續維持。明中葉以前,福建各地的里社祭禮大多已廢而不舉,而各種地方神廟系統及迎神賽會活動則相繼復興。當時福建的各級官僚及地方士紳曾多次發起“毀淫祀”運動,試圖重新規范民間的宗教禮儀,但都以失敗告終。不過,明中葉福建地方神廟的復興運動,一般仍是在重建“里社”的名義下進行的,這就使此后的地方神廟具有社、廟合一的特征,而相關的儀式組織通常也稱為“社會”或“會社”。

明中葉以后福建的里社祭祀組織,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類型:一是由里甲編戶組成的家族型組織;二是由全體居民組成的社區型組織;三是由自愿者組成的社團型組織。由于這一時期的里社組織具有多元的組織原則,因而可以適應復雜多變的社會關系,使之成為福建民間最常見的超家族社會組織。明以后福建的各種地方公共事務,實際上都是以里社為單位共同承擔的;甚至連清代日益盛行的鄉族械斗,也直接表現為不同里社之間的聯盟與沖突。

近年來,我的研究課題主要為明清以來的地方行政與國家認同,試圖通過考察“國家內在于社會”的歷史過程,揭示中國傳統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轉型。我認為,鄉族組織作為合法的基層社會組織,是與當時的政治體制相適應的。因此,考察明清時期政治體制與國家觀念的演變趨勢,有助于說明鄉族與國家的內在聯系。

三、鄉族與國家的內在聯系

中國傳統社會的國家政權,既可以對基層社會實行直接統治,也可以對基層社會實行間接統治。一般說來,只有在高度發達的中央集權體制之下,才有可能對基層社會實行直接統治,否則就只能實行間接統治。明清時期的政治體制,經歷了由直接統治向間接統治的演變過程,我稱之為“基層社會的自治化”。由于這一自治化過程主要表現為鄉族組織的政治化,因而也可以視為“國家內在于社會”的歷史過程。

明代初期,朱元璋大力加強專制集權體制,試圖對民間社會實行全面控制。明初的社會控制體系,是以“畫地為牢”的里甲組織為基礎的,即通過里甲審定戶籍、編制黃冊和魚鱗圖冊,有效地控制人口和土地資源,承擔賦役征派與治安、司法等地方行政職能。由于明初的里甲組織具有基層政權的性質,因而可以把當時的政治體制稱為“里甲體制”。然而,自永樂以降,由于各級政府濫用民力,民間為了逃避日益沉重的賦役負擔,千方百計隱瞞戶口和土地,遂使里甲體制趨于解體。在福建地區,至遲到成化、弘治年間,里甲(都、圖、團)編戶已損耗過半,原有的社會控制體系難以繼續維持。因此,福建各地陸續推行賦役制度改革,不再實行定期的里甲戶籍與賦役編審,而是由現存的里甲編戶分擔原有的賦役定額,從而使里甲組織成為世代相承的賦役承包單位。在此情況下,每里、每甲乃至每一編戶,都必須對人口和土地實行自我管理,合理分攤既定的賦稅和勞役,而官僚政府則不再對基層社會實行直接的控制。明中葉以后福建的里社與家族組織,實際上也是不同層次的賦役共同體,里甲編戶逐漸演變為鄉族組織的代名詞。[29]

明中葉的財政改革,進一步促成了地方政府職能的轉變。明代前期,各級地方政府不受財政預算的約束,可以隨意征發民力,因而具有較為廣泛的行政職能。明中葉前后,為了減輕民間的賦役負擔,各地陸續對地方政府的財政支出實行限制,逐漸形成了分類管理的財政包干體制。隆慶至萬歷年間全面推行的“一條鞭法”,就是這一改革趨勢的總成果。在“一條鞭法”體制下,各級地方政府只能在既定的預算范圍內安排財政支出,其行政職能受到了嚴格的限制。由于“一條鞭法”的指導思想在于“節流”,各級地方財政的規模大為壓縮,只能維持經常性財政支出,缺乏應對突發性事件的機動財源。因此,自萬歷以降,凡屬水利、交通等重大工程或救災、御敵等突發性事件,都必須通過募捐籌集經費,或是責成民間自行解決。更為嚴重的是,明王朝為了緩解中央政府的財政危機,不斷裁減各級地方政府的財政經費,使之難以發揮正常的行政職能。在此情況下,地方政府為了維持社會秩序的相對穩定,日益依賴于鄉族組織與鄉紳階層,從而導致了社會控制權的下移。明后期福建的各種地方公共事務,如水利、交通、治安、教育、救濟及禮儀活動等,大多經歷了從官辦向民辦的轉變過程,其原因即在于此。[30]

清代的地方財政體制,直接承襲了明中葉確立的“一條鞭法”,其基本特征為分級分類、定額包干。順治至康熙初期,為了籌集額外的軍事費用,對各級地方財政經費實行大幅度的裁減,從而使地方政府的行政職能進一步萎縮。在福建,為了解決地方財政經費不足的問題,清初曾一度恢復向里甲派役的做法,康熙中期以后則主要通過加征“耗羨”彌補地方財政虧空。雍正年間實行“耗羨歸公”后,養廉銀成為各級地方政府的機動財源,主要用于支付各種額外的辦公經費。清中葉以后,由于“就廉攤捐”日益盛行,養廉銀已經名存實亡,不再具有原有的意義。不僅如此,清后期對全省各級地方財政經費實行集中管理,統一核銷,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省以下地方政府的行政自主權。由于清代州縣政府可以自由支配的財力是極其有限的,無論地方官員如何廉潔奉公,都是不可能大有作為的。因此,清代的各種地方公共事務,仍是依賴于鄉族組織與鄉紳階層。康熙年間,閩浙總督興永朝推行“糧戶歸宗”;雍正至乾隆時期,各地官員要求實行“族正制”。這些都表明,鄉族組織已成為清代政治體制的有機組成部分。乾隆皇帝對“族正制”心懷疑慮,轉而推行保甲制,而保甲實際上也只是鄉族組織的代名詞,并未改變鄉族自治的基本格局。[31]

晚清時期,清王朝為了抵御外侮和鎮壓內亂,鼓勵各地組織團練,推進了基層社會的軍事化。團練作為鄉族武裝,在晚清的地方政局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與此同時,清王朝為了廣辟財源,大開捐納之例,造就了大批紳商合一的地方精英,導致了地方權力體系的深刻變化。晚清各地政府開征的厘金,實際上也是一種變相的捐納。在福建各地,交納厘金的商人可以依照捐納之例,獲得“獎敘”,從而躋身于紳士之列。與傳統的士紳階層相比,這些紳商擁有更雄厚的財力,可以廣泛參與各種地方事務,進一步推動了基層社會的自治化。晚清至民國初年的地方自治運動,與團練及紳商階層的崛起密切相關,這標志著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又一次轉型。在某種意義上說,中國現代的民族國家建設,直接面對的是以團練和紳商為代表的地方政治勢力,而不是傳統的鄉族組織與鄉紳階層。[32]

從明中葉至清后期,由于地方政府的行政職能日趨萎縮,社會控制權不斷下移。明中葉以后的政治體制,可以說是以鄉族自治為特征的,或者說是“國家內在于社會”。在這一政治體制下,明清時期的國家政權維持了長達數百年的長治久安,而社會秩序也是相對穩定的。因此,對于這一時期的國家、鄉族及鄉紳階層的歷史特點與內在聯系,仍有必要再做進一步的深入探討。


[1]刊于廣州中山大學《現代史學》第一卷第一期,1933年。

[2]原稿完成于1940年,刊于《廈門大學學報》1981年增刊(史學專號);并收入《傅衣凌治史五十年文編》,廈門大學出版社,1989年。

[3]刊于福建省研究院《社會科學》第一卷第四期,1945年;收入《傅衣凌治史五十年文編》,廈門大學出版社,1989年。

[4]由私立福建協和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會出版,文史叢刊之二,1944年8月。

[5]刊于福建省研究院《社會科學》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1946年。

[6]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年。

[7]《廈門大學學報》1961年第3期;收入《明清社會經濟史論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

[8]《歷史研究》1963年第4期;收入《明清社會經濟史論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

[9]《社會科學戰線》1978年第4期;收入《明清社會經濟史論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

[10]人民出版社,1989年。

[11][日]小野和子編:《明清時代的政治和社會》,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1983年。

[12][日]森正夫、成之平:《圍繞“鄉族”問題——在廈門大學共同研究會上的討論報告》,《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6年第2期。

[13]《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8年第3期。

[14]全文刊于《清史研究》2003年第2期。另請參見《清至民國閩北六件“分關”的分析》,《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4年第3期;《試論閩北鄉族地主經濟的形態與結構》,《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5年第4期;《明清閩北鄉族地主經濟的發展》,《明清福建社會與鄉村經濟》,廈門大學出版社,1987年;《明以后閩北鄉族土地的所有權形態》,《平準學刊》第5輯,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

[15]引自華東軍政委員會土地改革委員會編:《福建省農村調查》,第109頁,福建省農會,1952年。

[16]《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7年第4期。

[17]《中國經濟史研究》1988年第2期,與陳支平合作。

[18]《臺灣研究集刊》1987年第3期。

[19]《臺灣研究集刊》1988年第2期。

[20]《廈門大學學報》1987年增刊。

[21]《安徽史學》1988年第1期。

[22]湖南教育出版社“博士論叢”第5輯,1992年。

[23]參見拙文:《明清福建的家庭結構及其演變趨勢》,《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8年第4期;《清代臺灣家庭結構的若干特點》,《臺灣研究集刊》1989年第2期。

[24]與丁荷生合作,“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第73期,1992年。

[25]《吳真人研究》,鷺江出版社,1992年。

[26]《史林》1995年第1期。

[27]《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8年第1期。

[28]《家庭·社區·大眾心態變遷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黃山書社,1999年。

[29]參見拙文:《明清福建的里甲戶籍與家族組織》,《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9年第2期。

[30]參見拙文:《明后期福建地方行政的演變——兼論明中葉的財政改革》,《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1期。

[31]參見拙文:《清代閩南鄉族械斗的演變》,《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8年第1期;《清代福建地方財政與政府職能的演變》,《清史研究》2002年第2期。

[32]參見拙文:《清代福建地方財政與政府職能的演變》,《清史研究》2002年第2期;《晚清至民國的鄉鎮商人》,《中國社會史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晚清至民國的鄉鎮商人與地方政局》,《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2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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