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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版前言

本書初版于2009年,至今已近十五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建議再版,收入“當代學術”叢書。依照慣例,在再版之際應略做修訂,改正錯誤,補充新知。不過,由于本書的寫作歷時較久,有些篇章已是三四十年前的舊作,很難逐一修訂或改寫。因此,在反復斟酌之后,決定仍然維持原貌,僅修正明顯的錯誤。

本書出版之后,曾在不同場合提交討論,拓展了學術視野,深化了研究主題。2010年,我在臺灣成功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訪學,吳密察、陳益源二位教授專門組織了讀書會,探討閩臺歷史上的“鄉族與國家”。2014年,我應邀訪問日本東洋文庫、學習院大學、慶應義塾大學、名古屋大學、北海道大學、大阪大學、京都大學,就本書的不同議題開展對話與交流。2016年,我應韓國延世大學白永瑞教授的邀請,在“創造與批評社”討論明清時代的“民間自治與政府授權”。此外,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北京大學文研院、重慶大學高研院,都曾經議及“明清時代的鄉族與國家”,得到了同行學者的指點與教益。謹借此機會,對關注本書的國內外師友表示謝意,并就交流過程中涉及的若干議題略做回應。

其一,關于“鄉族”的概念界定。“鄉族”的本意是同鄉同族,泛指以地緣和血緣為基礎的民間社會組織。在中國傳世文獻中,“鄉族”是相當常見的詞語,通常是指本地有親屬關系的人群。“鄉族”作為學術概念,是業師傅衣凌教授最先提出的。他在不同的論述語境中,先后使用了“鄉族地主”“鄉族集團”“鄉族勢力”“鄉族組織”“鄉族網絡”等概念。他認為,中國歷史上的統治體系,可以分為“公”和“私”兩大系統,“公”的系統即國家政權,“私”的系統即鄉族勢力。他的遺著《中國傳統社會:多元的結構》明確指出:“傳統中國農村社會所有實體性和非實體性的組織都可被視為鄉族組織,每一個社會成員都在鄉族網絡的控制之下,只有在這一網絡中才能確定自己的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因此,“鄉族”可以作為解釋中國傳統社會結構的核心概念。

有的學者認為,“鄉族”的概念可能只適用于閩臺等區域,并不具有普遍意義,不如直接使用“民間社會”“地方社會”等概念。實際上,“鄉族”作為本土的詞語,具有特定的歷史文化內涵,很難替代為一般性的學術概念。在本書的“緒論”中,我對“鄉族”理論的由來有所考述,指出其緣起是為了解釋中國古代的氏族制與村社制殘余。在中國歷史上,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的“共同體”是普遍存在的,這曾經被視為中國歷史停滯不前的主要標志之一。從長時段的觀點看,“鄉族”反映了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特征,其意義并不限于解釋閩臺區域社會。

在中國各地,鄉族組織的表現形態不盡相同,“既可以是血緣的,也可以是地緣性的,是一種多層次的、多元的、錯綜復雜的網絡系統,而且具有很強的適應性”。因此,我們應該“回到歷史現場”,實地考察鄉族組織的不同表現形態,而不必拘泥于宗族、村社之類的單一組織形式。更為重要的是,“鄉族”可以適應不同的歷史環境,不斷改變其組織形式。例如,中國近代城市中的同業公會、移民會館,甚至是善堂、幫派之類的民間社團,同樣是建立于血緣與地緣的基礎之上。在海外華人社會中,普遍存在“同鄉同族同業”的現象,這也可以說是延續了中國本土的“鄉族”傳統。如果我們對“鄉族”傳統有較為全面的理解,無疑可以深化中國城市史和海外華人社會研究。

其二,關于“民間自治與政府授權”。中國傳統社會的鄉族組織,大多是合法的社會組織,具有民間自治的行政職能。傅衣凌認為,由于中國歷史上地大物博,民族眾多,經濟形態多元,國家很難直接控制普通民眾,通常是借助于某些代理人,對地方社會實行間接控制。因此,在“公”“私”兩大系統之間,必然形成某種授權機制,這是中國傳統社會可以長治久安的關鍵所在。當然,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地區,究竟如何實行民間自治,如何實施政府授權,這是有待深入探討的問題,也是鄉族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

一般認為,中國歷史上的士紳階層,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發揮了中介作用。一方面,士紳是國家的代理人,可以維護政令統一,將國家的意識形態和禮法制度推行于地方社會;另一方面,士紳是地方社會的代言人,可以維護地方利益,協助和制衡各級官僚政府。因此,地方社會的權力體系,通常聚焦于“紳權”。不過,士紳往往并不承擔地方公共事務,甚至并未在原鄉生活,他們的政治影響力建立于鄉族網絡之上,必須借助于鄉族組織實現其社會控制。

明清時期,由于賦役制度和財政體制的改革,地方政府的行政職能日益萎縮,鄉族組織的自治功能不斷擴張。在福建,大約從正統、成化年間開始,陸續實行里甲賦役的定額包干制度,鄉族組織成為“賦役共同體”。萬歷年間實行“一條鞭法”之后,地方政府的財政預算極為有限,難以承擔各種地方公共事務。因此,明中葉以后福建的地方公共事務,通常是由鄉族組織承擔的,地方政府只能發揮倡導和督促的作用。康熙年間實行“糧戶歸宗”,使宗族組織擁有管理人口和土地的合法權力,正式納入了官方的行政體制。

在地方社會中,承辦公共事務可以控制公共資源,因而也是地方權力體系的象征。為了獲得地方社會的控制權,鄉族組織經常巧立名目,主動承辦公共事務,謀取地方政府的授權。在地方檔案和歷史文獻中,可以看到各種鄉族組織的呈文和各級地方政府的批示,其實都是涉及承辦地方公共事務的授權過程。這種通過“政府授權”而形成的“民間自治”,反映了“國家內在于社會”的歷史過程,推動了鄉族組織的普遍發展。

其三,關于區域差異與跨區域比較研究。本書旨在通過考察閩臺地區的鄉族組織,探討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結構。在學術交流過程中,經常被質疑的是閩臺地區是否具有代表性,本書的推論是否具有普遍意義,這就涉及中國歷史的區域差異與跨區域比較研究,其實是相當重要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問題,有必要在此略述己見。

閩臺地區地處中國東南邊疆,原是“化外之地”。自秦漢以來,福建各地陸續納入郡縣體制,北方移民不斷遷居福建,使福建深受中原文化影響。唐宋以后,福建科舉文化較為發達,有不少精通四書五經的士人,在歷代王朝中都有達官顯宦。這些士紳群體在原鄉推行教化制度,使地方傳統與國家禮法有機結合。因此,早在宋、元、明、清時期,福建已經進入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明清之際,大量福建移民遷居臺灣,帶去了原鄉的生活方式,使中國傳統文化在臺灣落地生根。

從中國歷史發展的大趨勢看,閩臺地區的鄉族組織是有“代表性”的,并不是特殊的歷史現象。這是因為,至少從明中葉以來,王朝國家很少參與地方公共事務,這就為鄉族組織的發展提供了極大的空間。當然,由于中國各地的歷史環境有所不同,鄉族組織的發展也各有特點,不可一概而論。例如,清代山西的賦役征派是由村社承包的,即所謂“走地不走社”,這就使村社成為鄉族組織的主要表現形態,不同于福建、廣東實行“糧戶歸宗”后的宗族。盡管如此,山西的村社與福建、廣東的宗族都是“賦役共同體”,都是得到政府授權的鄉族組織,其性質并無不同。

在中國史研究中,區域差異是顯而易見的,開展跨區域比較研究勢在必行。不過,跨區域比較研究必須有既定的前提,即明確的問題意識、統一的分析理路與可靠的資料基礎。就本書的研究主題而言,我以為比較研究的基點是地方公共事務,或者說是辦理地方公共事務的方式。這是因為,每一區域都有必不可少的公共事務,如環境、治安、水利、交通、市場、教育、救濟等等,這些都是必須由政府或民間組織承擔的。如果政府不能承擔這些公共事務,就必須由民間組織承擔,而民間組織通常就是鄉族組織。由于地方公共事務涉及的領域極為廣泛,與此相關的鄉族組織也是錯綜復雜的,形成了“多層次”和“多元”的網絡結構。通過比較研究地方公共事務的承辦方式,不難發現各地鄉族組織的異同,并進而探討其總體演變趨勢。

我與日本名古屋大學的森正夫教授,曾就明清時期的福建與江南開展對話,可以說是“跨區域比較研究”的初步嘗試。森正夫教授曾提出“地域社會論”,對日本明清史研究有深遠影響。他認為,地域社會是社會再生產的場域,必須通過合作而形成穩定的秩序;由于地域社會有不同的“指導者”,因而形成了不同的類型。他特別關注傅衣凌的“鄉族”研究,于1983年專程到廈門大學,與傅衣凌、楊國楨教授共同討論明清時期的土地制度、鄉族組織等問題。

2013年,我與森正夫在哈佛相遇,一起參加宋怡明教授在家中舉辦的讀書會。在此期間,他研讀了本書和其他相關論文,回國后寫成《三十年來的鄉族研究與地域社會論》一文,先后在臺灣師大和北京大學的學術會議上發表。2014—2019年,我和森正夫在名古屋、廈門等地多次組織座談會,就各自的研究成果開展對話和交流。森正夫認為,在明清江南史研究中,鄉紳的問題較為突出,而鄉族的研究較少涉及;如果開展福建與江南宗族的比較研究,可能成為新的學術熱點。他還指出,在我的鄉族研究中,忽略了鄉族內部的矛盾沖突;而在他的“地域社會論”中,忽略了國家政權對地方社會的影響,這些都是在未來的研究中應該關注的問題。我們的對話經武勇整理,在《中國社會科學報》發表,后來又轉載于《中國社會科學》英文版。

我與森正夫教授的學術對話,主要聚焦于方法論層面,尚未涉及具體的歷史過程。但愿未來有更多的學者參與討論,共同推進跨區域比較研究。

鄭振滿
202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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