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治理形式的多樣性和治理內核的同一性
正如已經提到的那樣,即使在西方國家,治理的國別特色也難以避免。當治理的全球性浪潮向世界各國蔓延時,那些與治理有較少歷史和文化聯系的國家,以及有較少實踐積累的國家,是否可以以自己的形態來構建自己理解的治理?
至少在公司治理領域,這是一個有爭議的論題。法學家羅(Roe,2004)就強調,公司治理必然會打上國家政治模式和政治文化的烙印,例如,德國社會民主主義的政治理念和文化就在德國企業的多方參與、共同決策的公司治理中得到了映射。法學家別布丘克和羅(2006)的研究認為,公司治理很難擺脫路徑依賴,在相當長的時期里,國家和民族的歷史痕跡會留存于公司治理的某些形式中,而治理的全球性浪潮則會引起規則的改變和租金的重新分配,導致公司政治問題,而公司政治會使公司治理進一步復雜化。在現實世界中,我們的確可以看到不同國家、不同地區的公司治理往往具有各自的特征。在英國和美國,公司普遍實行單層委員會制度,即董事會制度,而且許多大公司的股權結構比較分散,法律比較注重對小股東的權利保護,證券市場的披露制度和并購機制都發揮著重要作用,這就是公司治理領域所謂的盎格魯-撒克遜模式。而具有德國特色的公司治理則被稱為萊茵模式,表現為股權結構相對集中,股份的流動性稍弱,而且大銀行往往也是大公司的股東,公司決策實行雙層委員會制度,其中監事會中有職工代表。以日本為代表的東亞模式,其股權結構也比較集中,企業與銀行的關系比較穩定,并且傾向于形成母子公司結構,因此被認為透明度不夠高、董事會獨立性不夠強。可以看出,公司治理的形式在不同國家、不同地區的確不盡相同。
不過許多學者反對過分夸大這些形式上的不同,而強調公司治理內核的一致性。法學家漢斯曼(2006)爭辯道,盡管各國的歷史文化會殘留于其公司法和公司治理中,但各國公司治理形式上的差異并沒有阻礙實質上的趨同,這就使各國都會更加趨向于股東導向的公司治理。他甚至認為,這將是公司法領域的“歷史的終結”。應該說,漢斯曼的爭辯很有道理,因為即使那些喜歡將公司治理分為盎格魯-撒克遜、萊茵、東亞等模式的學者,他們在指出各種不同模式需要應對各自獨特問題的同時,也有著比較一致的關于公司治理內核的看法,即以股東積極參與、董事會職責到位等主要方式,保護股東尤其是小股東的合法權益,促進公司長期良性發展。從大多數研究和世界性事實來看,可以發現,公司治理即使形式趨同沒有那么明顯,但實質趨同現象的確普遍存在,也就是說,不管實行雙層委員會制度還是單層委員會制度,不管叫首席執行官還是總經理,不管設立審計委員會還是監事會,都是在朝著更多呼應股東訴求和鼓勵股東參與,更有效地制衡管理層或實際控制人,更進一步地提升透明度和合規性的方向前進。特別是更加注重保護那些最容易受到侵害的弱勢利益人,例如小股東以及一些利益相關者的合法權益和合理訴求。
在一個全球化時代,過分強調治理形式的不同,而忽視治理內核的一致性,乃至頑固抵制國別之間的趨同實踐,極有可能導致自己孤立于全球化潮流和治理趨勢之外。相反,看到并承認、接受實質性趨同與融合,同時采取協調措施以推進治理改革,才會在潮流和趨勢中獲得新的發展機會。尤其在公司領域,企業的跨國經營,以及不同國家的企業之間的競爭、交易、合作,很容易遭遇不同治理形式的碰撞。只有以開放的態度,尋找內核的一致性,才有可能成為全球化環境中的贏家。即便像戴姆勒這樣享有全球聲譽的德國汽車企業,當它于世紀之交與美國著名汽車企業克萊斯勒合并的時候,仍然面臨德國公司雙層委員會制度與美國公司單層委員會制度的融合難題,以及工會成員進入委員會的名額分配問題,而正是實質趨同,促進了合并后公司治理的確立與運作(卡德伯里,2016)。
在公司之外的領域,治理形式的多樣性也顯而易見。在國家治理方面,治理形式的多樣性無須多言。即使是在絕大多數國家都存在的議會,在不同國家也有不同的名字,有的叫國會,我國則稱之為人民代表大會。但不管以什么樣的形式存在,正如經濟學家迪克西特(Dixit,2009)強調的那樣,都不能把治理(go-vernance)和政府(government)視為同義詞,而且從普遍趨勢來看,無疑應該從產權保護、合同實施、集體行動等方面來定義經濟治理,這些都涉及法治基礎,以及對政府權力的制衡。迪克西特的意思是,公共治理的內核在不同國家應該基本一致,只要這些國家真正地認同治理、構建治理。政治學家溫加斯特(Wein-gast,1993)更是把公共領域的憲法和法治基礎作為良好治理的內核看待。他認為,治理結構應該具有自我實施性,并且應該有助于約束機會主義行為,因此國家的橫向分權和縱向分權都非常重要。其他許多學者和實踐者在論述公共治理時,對權力約束、權利保護、法治實施、透明度提升,都有著基本一致的認同,而很少呈現國別上的異議。
當然,接受和擁抱治理的內核并不意味著忽視治理的缺陷和無力的一面。治理并非完美無缺,更不會藥到病除。構建治理結構并不一定馬上形成治理機制,更不一定自然獲得治理能力。有結構、無機制、無能力,就不會有良好結果。進一步而言,治理內涵的共治、制衡、參與,有著不易克服的冗繁、爭執、掣肘、遲緩,以及搭便車、回避義務、推卸責任等問題。更多人的參與也可能導致更嚴重的短視。在現實中,構建治理未必可以迅速且奇跡般地使所有發展問題迎刃而解,而治理潰敗的事例則毫不鮮見,或者說,嚴格意義上的良好治理比較少見。如果我們看到歷史上一些時期和當今一些地區實行統治加管理比治理更好,那并不稀奇,就像也有一些非開放性家族企業比規范運行的上市公司更有競爭力一樣。其實,孟德斯鳩(2009)這樣的哲人早就對這種疑惑進行了論述,他認為,分權肯定不如集權具有更果斷的決策和更迅捷的反應,不過他又強調,在一些情形下,安全比速度更重要。也許,對治理的歡迎和疑慮將永遠同時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