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病弱的童年
在一個不公平的社會里,貧困總是和災難為伴。孫犁的母親一共生了七個孩子,只有孫犁一人闖過了生死關,他的五個兄姐和一個弟弟都不幸夭折。孫犁的母親很善良,只要力所能及,對于村中的孤苦饑寒和過往行人,總是盡量周濟。遠村有兩個尼姑,很喜歡在每年的夏收和秋收之后到孫家化緣,母親除給她們很多糧食,還常提供食宿。這些,當然是在孫家小康以后,不過由此也可看出,這位母親是怎樣一位善良的古道熱腸的農村婦女了。
但是,災難并不因此而寬宥她。有一年鬧瘟疫,這位母親在一個月里竟失去了三個孩子。爺爺對母親說:“心里想不開,人就會瘋了。你出去和人們斗斗紙牌吧!”自此,這位干起活來“像瘋了似的”勞動婦女,養成了春冬兩閑和婦女們玩牌的習慣,還對家里人說:“這是你爺爺吩咐下來的,你們不要管我。”
孫犁的父親十六歲時就到安國縣學徒,那家店鋪的字號是“永吉昌”,經辦的業務之一,是榨油和軋棉花。此外,還兼營錢業。父親在這里一住四十年,每年只回一次家,過一個元宵節。他是從打算盤的學徒,熬到管賬先生,又念了十幾年賬本,然后當上了“掌柜的”。他只念過兩年私塾,但是粗通文墨,愛好字畫,在農民式的質樸里,頗帶幾分儒雅的風度。他很注意禮貌,如果家里人用牛車接他回家,他總在出城以后才上車,路過每個村莊,必下車和人們打招呼。鄉鄰們都尊稱他為“孫掌柜”。他對兒子非常慈愛,從來沒有打罵過孫犁,但在對別人介紹的時候,愛說一句:“這是我的小孩,他是個傻子。”做父母的倒不一定真認為自己的孩子傻,不過,當他后來眼看兒子沒有按他的希望“成材”,他也只把失望放在心里,并不當面指責。
由于父親在“永吉昌”吃上勞力股份,買了一些田,又買了牲口、車輛,讓孫犁的叔父和二舅拉腳,孫家漸漸走向小康。
一位生性善良的母親,再加上這樣一位溫厚勤謹的父親,必定對孫犁的性格有著很大的影響——因為就是在今天,我們還仿佛可以從孫犁身上發現他父母的影子。
在孫犁小的時候,母親還這樣教育他(想來他的父親也不會反對):餓死不做賊,屈死不告狀。“我一直記著這兩句話。自己一生,就是目前,也不能說沒有冤苦,但從來沒有想到過告狀,打官司。”[8]顯然,在這個家教里,總結著農民的許多切身經驗,并不只是隱忍,還頗有幾分硬氣。
孫犁聽母親說,在他出生前家境很不好,有一次母親生了孩子,外祖母拆了一個破雞籠為她煮飯。現在,我們索性多說幾句,連孫犁的外祖母家一并向讀者做個介紹。
外祖母家在滹沱河北岸的彪冢村,距東遼城約十五華里。她和外祖父生了六個孩子,孫犁的母親居長,下面有三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全家八口人,只種著三畝當來的地,很大一部分生活來源,是靠了織賣土布。這很像是一個家庭作坊:外屋里停放著一張木機子,女人們凡能上機子的都上機子,晝夜輪值,人歇機不歇。因為母親是老大,多值夜班,陪著一盞小油燈,常常織到雞叫。東鄰有個念書的,準備考秀才,每天夜里,誦書聲聞于四鄰。母親聽不懂他念的是什么書,只聽隔幾句就“也”一聲,拉著很長的尾巴。他也一念就念到雞叫。正像外祖父一家織了多年布只織出一個“窮”字一樣,這人念了多年書還是名落孫山,空拋心力。孫犁聽母親說這個故事,當時雖然不明白其中意義,但給他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他幼年見過外祖母家那張織布機,因為“煙熏火燎,通身變成黑色的了”[9]。這個印象,寫進了他五十年代的一篇小說——《正月》[10]里:
機子從木匠手里出生到現在,整整一百年。在這一百年間,我們祖國的歷史有過重大的變化,這機子卻只是陪伴了三代的女人。陪伴她們痛苦,陪伴她們希望。它叫小鍋臺的煙熏火燎,全身變成黑色的了。它眼望著大娘在生產以前,用一角破席堵住窗臺的風口;在生產以后,拆毀了半個破雞筐才煮熟一碗半飯湯。它看見大娘的兩個女兒在出嫁的頭一天晚上,才在機子上織成一條陪送的花褲。一百年來,它沒有聽見過歌聲。
外祖母家的織布機織出了莊戶人的窮苦,也織出了幼年孫犁心中的圖畫,織出了一篇美麗、動人的小說……
外祖母家的故事還沒有完,讓我們先擱在一邊,回到孫家來吧。
孫犁出生時,家境已稍覺寬裕,但“世襲”的貧困仍然侵害著他:母親沒有奶水,只好把饅頭晾干、碾碎,煮成糊喂他。這樣,他自幼便營養不良、體弱多病。“每逢病了,夜間,母親總是放一碗清水在窗臺上,禱告過往的神靈。母親對人說:‘我這個孩子是不會孝順的,因為他是我燒香還愿,從廟里求來的。’”[11]這個故事,不能視為無稽之談。它好像說明:在那樣的時代,貧苦人家連生兒育女的權利都被打了折扣,七個孩子活下來一個,還是神靈的賜予!
在孫犁患的病中,有一種叫“驚風疾”(俗稱“抽風”),這種病曾經長時間地困擾著這個體弱的農家孩子,直到他十歲時,才由叔父將他帶到滹沱河北岸的伍仁橋,請人針刺手腕,連續三年(都在清明節),始得治愈。這位叔父也很疼愛孫犁。看來,在小農經濟統治著的農村,孫家還是一個和睦的家庭。
我們都有這樣的體驗:長年生病不只影響一個人的體質,也會給他的心理帶來某些變化。孫犁童年多病,就更容易發生這種情況。孫犁自稱“幼年尪怯”[12],我們專門查了這個讀音為wānɡ(汪)的“尪”字。尪,指瘠病之人。《呂氏春秋·盡數》中有“苦水所多尪與傴人”一句,高誘的注說:“尪,突胸仰向疾也。”看來是指一種患雞胸而頭部上仰的病態——嬰兒缺奶少鈣,是容易患雞胸病的。孫犁有著一副瘦長的身材,兩肩稍端,雖然在很多地方保留著農民的習慣,但仍不失文靜之態。自然,這是我們見到他的老年時候的樣子。他在幼年時代,是不是具有這個“尪”字所表示的生理特征呢?我們不得而知,總之,他說自己幼年尪怯,將“尪怯”兩個字連在一起,似乎確在說明,他的生理狀況影響了心理狀況,即不僅“尪”,而且“怯”。我們自然不會把他看作一個怯懦的人,不,他在精神上決不是一個弱者。相反,據我們觀察,特別是從他寫的許多雜文、書信看起來,他是一個柔中有剛、頗見風骨的人。老來如此,少時決非毫無進取精神的怯陋小子!但無可否認的是,他的自幼多病的身體,使他在神經和心理方面變得敏感起來,這樣的孩子也往往比較內向,遇事較易“退縮”,但是,倘若以為他沒有自己的主見,那就錯了。其次,他也可能比別人更易“多愁善感”,較能體驗別人的疾苦和富有同情心。這并非說,這些特點全是病弱的結果;這只是說,一個像孫犁的童年那樣在特定的生活環境中成長,并具有某些良好素質的孩子,他的獨特生理狀況有可能加強這些特點而已。否則,換一種情況,那可能是一個暴戾不安的、不近人情的孩子。這后一種情況,人們也并非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