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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生第一站

盡管孫犁童年多病,他感到快樂和幸福的,還是童年——他本人多次表示過這樣的看法。

東遼城只有百來戶人家,在北方平原上不算一個大村子。但當農業個體生產方式居統治地位的時候,農村不拘大小,自身就常常是一個獨立的小社會:士、農、工、商、官、卒、巫、醫,乃至政、經、禮、樂……幾乎應有盡有,雖然那存在形式,一般都很原始和簡陋。因此,無論從空間和內涵上,我們都能說:“農村是廣闊的天地,人物眾多,是文學創作取之不盡的最大最深的源泉,是民族歷史文化的無盡寶藏,是國家經濟政治最大的體現場所。”“古今中外,凡是偉大的作家,沒有不從農村大地吸取乳汁的。”[13]

東遼城,這個位于滹沱河南岸的小小社會,是孫犁瞭望世界、觀察人生的第一站:

童年,我在這里,看到了雁群,看到了鷺鷥。看到了對艚大船上的夫婦,看到了纖夫,看到了白帆。他們遠來遠去,東來西往,給這一帶的農民,帶來了新鮮奇異的生活感受,彼此共同的辛酸苦辣的生活感受。[14]

貧困是一種無情的壓迫,它并不選擇年齡。孫犁不用單看纖夫如何淌汗,船家如何吃苦,他不用單從別人身上才知道世界上有受苦受累這件事,他自己還在很小的時候,也親自品嘗了生活的辛酸苦辣。那時,河北省很多地方都流傳著“糠菜半年糧”的俗諺,意思是,就是在好年盛景,每年冬末春初,直到夏收到來之前,一般農戶糧食很缺,都要靠吃糠皮野菜(包括樹葉),混過一段青黃不接的日子。那時的春天是“苦春”,幼弱的孫犁和他的同齡小伙伴們,是用“度春荒”代替了“春游”的。不過,童年畢竟是童年,孩子們也真的把“度春荒”變成某種程度的“春游”了,他們帶著小刀,提上小籃,成群結隊地涌向野外,去尋挖剛剛出土的野菜:

……田野里跑著無數的孩子們,是為饑餓驅使,也為新的生機驅使,他們漫天漫野地跑著,尋視著,歡笑并打鬧,追趕和競爭。

春風吹來,大地蘇醒,河水解凍,萬物孳生,土地是松軟的,把孩子們的腳埋進去,他們仍然歡樂地跑著,并不感到跋涉。

清晨,還有露水,還有霜雪,小手凍得通紅,但不久,太陽出來,就感到很暖和,男孩子們都脫去了上衣。

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只有童年。[15]

饑餓中的歡樂總帶有苦澀的味道,而且也不會維持多久,除非人們在長期的煎熬中,已經習慣或“忘掉”了饑餓狀態,“以苦為樂”。但這種歡樂的效果,乃是孩子式的天真或麻木所致,倒益發令人感到酸辛了。對于故鄉人民吃糠咽菜、含辛茹苦的時代,孫犁借助孩子的天真表現,以輕松之筆出之,正類乎長歌當哭,痛定思痛,恰說明這種童年經歷,給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記憶。這記憶終于變成一把鍬,幫助他掘開了故鄉父老在歷史上經歷的更可怕的夢的墳墓:

我的童年,雖然也常有兵荒馬亂,究竟還沒有遇見大災荒,像我后來從歷史書上知道的那樣。這一帶地方,在歷史上,特別是新舊五代史上記載,人民的遭遇是異常悲慘的。因為戰爭,因為異族的侵略,因為災荒,一連很多年,在書本上寫著:人相食;析骨而焚;易子而食。[16]

孫犁和他的小伙伴們,那時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事情,所以還是歡笑著、追逐著挖他們的野菜。當野菜越挖越少、不能果腹的時候,他們就得尋找那些比野菜更難下咽的東西了。

孫犁的家位于村子里很深的一條小胡同底上,在他們家的北邊,有一棵大楊樹,他的童年時光,有很多是消磨在這棵樹下和它的周圍:秋風起的時候,他揀過樹葉,用長長的柳枝穿起來,像一條條大蜈蚣。特別是大荒之年,地里野菜少的時候,他還吃過飄落的、像一串穗子似的楊花。這東西吃起來頗麻煩,要用水浸好幾遍,再上鍋蒸,味道很難聞,是最苦、最難下咽的“野菜”了。

孫犁童年時代遇到的最嚴重的災荒,是1917年夏天滹沱河決口,使他的家鄉一帶成為澤國。莊稼全完了,高粱也被沖倒,泡在泥水里。直到秋天降霜,水還沒退完,不說晚莊稼種不上,種冬麥也困難。這年秋天,顆粒不收,村邊樹上的殘葉、榆樹皮、泡在水里的高粱穗,都成了人們的充饑物。有很多孩子到退過水的地方去挖地梨和“膠泥沉兒”(一種比膠泥硬而略白的小泥塊),放在嘴里吃。很快,鄉民出現菜色,老、病者相繼死去,以席代棺,草草埋葬。

孫犁那年四歲,也加入到孩子們的覓食隊伍,到野地里去尋找小魚、小蝦、螞蚱、蟬和其他可以吃的昆蟲,去尋找野菜和所有綠色的、可以吃的植物。常在一起的,有個叫盼兒的小閨女,因為母親有癆病,生得很瘦小,可是在競爭中眼疾手快,干活利索,常使別的孩子落在后面。她的父親是個推車賣菜的農民,因為從小托食于賣菜,被鄉里謔稱為“菜虎”(菜虎本來是一種專吃青菜的軟體蟲子)。這時就有不懂事的孩子問盼兒:

“你爹叫菜虎,你們家還沒有菜吃?還挖野菜?”

盼兒并不以為謔,照樣手腳不停地挖著土地,回答:

“你看這道兒,能走人嗎?更不用說推車了,到哪里去躉菜呀?一家人都快餓死了!”

這回答頓時刺激了孩子們的饑餓感,都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洋教士乘“危”而入。他們有男有女,男的還穿著中國式的長袍馬褂。“作為庚子年這一帶義和團抗擊洋人失敗的報償,外國人在往南八里地的義里村,建立了一座教堂,但這個村莊沒有一家在教。現在這些洋人是來視察水災的。他們走了以后,不久在義里村就設立了一座粥廠。村里就有不少人到那里去喝粥了。”[17]

不久,菜虎一家在了教,盼兒也被送進了教堂,雖然換上了洋布衣裳,也不再愁餓死,可是當孫犁聽到這個消息,卻很難過,他只向母親吐出五個字,提了他最擔心的一個問題:

“還能回來嗎?”

“人家說,就要帶到天津去呢,長大了也可以回家。”母親大概察覺到孩子幼小的心靈受了傷害,發生了陣痛,便這樣安慰著他。

盼兒并沒有回來。那個牽腸掛肚的問號,也便一直陪伴著富有同情心的作家,使他在將近古稀之年,仍然追念不已:“直到我離開家鄉,也沒見這個小姑娘回來過。我也不知道外國人一共收了多少小姑娘……”[18]

外國人的教堂既已開設到中國北方的窮鄉僻壤,“收了多少小姑娘”確實是一個不容易算清楚的問題;我們只知道,假如盼兒穿上洋布衣裳而淪落天涯,那和喜兒穿上黃家的衣裳而備受踐踏、躲進深山,又有多大的不同呢?

這一切都在預示,孫犁的故鄉在天災人禍的打擊下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盼兒的悲劇不只表示著一個家庭的解體,也表示著北方農村自然經濟的解體——把自己的觸須深深扎入到農村來的外國勢力,參與了這個解體過程。讀者很容易發現,中國近代史上的許多事件,都和這一解體過程有關。盼兒已經“飛”了出去,從這里還會“飛”出各式各樣的人物……

嚴格地說,后來孫犁也是這樣“飛”出去的。他和盼兒的命運自然不同,但在“飛”這一點上,他們是“同命鳥”,因為都有著共同的深刻的經濟、政治根源。只是因為具體的生活道路不同,所以歸宿不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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