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李太白別傳作者名: 安旗本章字數: 3362字更新時間: 2025-04-29 10:43:40
五 仗劍去國,辭親遠游
開元十二年(724)春,李白二十四歲,去蜀遠游,臨行有《別匡山》一詩。其后所作《上安州裴長史書》云:“以為士生則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別匡山》一詩即其去蜀之初辭鄉之作。此詩歷代李集皆失載,僅見于《敕賜中和大明寺住持記》碑及《彰明縣志》《江油縣志》。志文與碑文稍有出入。碑載此詩無題,題始見于縣志。《四川通志》稱之為“出山詩”。茲錄全詩如下(文據宋碑):
曉峰如畫參差碧,藤影搖風拂檻垂。野徑來多將犬伴,人間歸晚帶樵隨。看云客倚啼猿樹,洗缽僧臨失鶴池。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
全詩八句,前六句皆寫匡山“清境”,末二句寫己之政治抱負,亦即遠游之目的。可見李白去蜀辭鄉之際,既對故鄉無限依戀,而用世之心更高于一切。
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始于何年何月,本無明文記載,然據次年所作《自巴東舟行經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一詩可以推知。詳后。
于是李白再游成都,重登峨眉,沿途流連,至秋,始自嘉州買舟東下渝州。《峨眉山月歌》當作于此行途經嘉州之時。詩云: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詩中之“清溪”,王注據《輿地紀勝》謂在嘉州犍為縣,恐非。今人羅孟汀《〈峨眉山月歌〉地名談》一文略謂:犍為縣清溪在岷江支流清水河畔,距岷江尚有三十里,非江行夜發之處。詩中之清溪當是嘉州附近之板橋驛。其說據《樂山縣志》:“板橋驛,出平羌峽口五里,廛居十余家,高臨大江傍岸。清邑宰迎大僚于此。蓋唐時清溪驛,即宋平羌驛也。”可從。
詩中之“君”,唐汝詢《唐詩解》謂指月,沈德潛《唐詩別裁》亦謂指月。所見良是。試觀前此之《別匡山》,后此之《荊門浮舟望蜀江》均有去國惜別之意,且以山川為惜別對象,故知此詩為李白去蜀途中惜別故鄉之作。
此詩前人評價亦頗高,謂其五用地名,“而天巧渾成,毫無痕跡,故是千秋絕調”(金獻之《唐詩選脈會通》)。
李白到渝州后又流連累月,并遍游巴地,直到次年春始出三峽。有《巴女詞》《自巴東舟行經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宿巫山下》諸詩。
《巴女詞》詩云: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飛。十月三千里,郎行幾歲歸?
巴地民歌,自古盛傳,稱“巴歈”,亦即“巴歌”,與唐時荊襄流行之“西曲”、江東流行之“吳歌”齊名。杜甫《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二有句云:“萬里巴渝曲,三年實飽聞。”李白流連巴渝時必亦常聞,故擬之而作。此是李集中最早一首民歌風作品。自此以后李白擬民歌之作逐漸增多:行至荊州有《荊州歌》,行至江夏有《江夏行》,行至江東有《長干行》《楊叛兒》,行至越中有《越女詞》《采蓮曲》,行至襄陽有《襄陽曲》《大堤曲》……而“沈宋體”之詩遂不復見。
《自巴東舟行經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詩云:
江行幾千里,海月十五圓。始經瞿塘峽,遂步巫山巔。巫山高不窮,巴國盡所歷。日邊攀垂蘿,霞外倚穹石。飛步凌絕頂,極目無纖煙。卻顧失丹壑,仰觀臨青天。青天若可捫,銀漢去安在?望云知蒼梧,記水辨瀛海。周游孤光晚,歷覽幽意多。積雪照空谷,悲風鳴森柯。歸途行欲曛,佳趣尚未歇。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月色何悠悠,清猿響啾啾。辭山不忍聽,揮策還孤舟。
此詩,詹锳系在乾元二年(759)李白流夜郎上三峽之時。其下按云:“按巴東在瞿塘之東,而瞿塘峽卻在巫山之西,今題云自巴東經瞿塘登巫山者,不知何以故,豈巫山最高峰尚在瞿塘之西耶?但既言自巴東舟行,定是逆水而上。詩又云:‘江行幾千里,海月十五圓。’則太白流夜郎,江行已一年有三月矣。又云:‘積雪照空谷,悲風鳴森柯。’疑是乾元二年初春所作。”(《李白詩文系年》)
詹說誤。其致誤之由,蓋在以詩題中之“巴東”為天寶元年以歸州改置之巴東郡,而詩題中之“巴東”實謂古巴東郡,即開元年間之夔州。夔州古稱巴東郡,始于漢獻帝建安六年(201),益州牧劉璋分巴地為三郡:以永寧(一作固陵,即白帝城)為治所之巴東郡,以墊江為治所之巴郡,以閬中為治所之巴西郡,是為三巴。詳見《通鑒·漢紀》建安六年胡三省注引譙周《巴記》,《后漢書·郡國志》巴郡注同,并見《水經注·江水一》,又見《華陽國志校注圖補》巴志形勢總圖。
詩中用古地名以代時稱,唐人多有此習,李詩尤甚,集中諸例不勝枚舉。不待遠求,同期詩作即可為證。李白出三峽后不久,行至江夏時,有《寄巴東故人》一詩。詩云:“漢水波浪遠,巫山云雨飛。東風吹客夢,西落此中時。覺后思白帝,佳人與我違。瞿塘饒賈客,音信莫令稀。”此詩除首句謂己之行蹤將隨大江遠去,其余地名“巫山”、“白帝”、“瞿塘”均指“巴東故人”所在。巫山屬夔州,古白帝城與夔州州治奉節緊鄰,瞿塘關(即瞿塘峽西口)在奉節東一里。此一系列地名均屬夔州,而與唐時始置之歸州(巴東郡)無涉,故知題中之“巴東故人”實指在夔州之故人。
雖然三峽之中有兩個巴東郡,但一古一今,一西一東,一為名城重鎮,一為窮鄉僻壤(詳下)。稍加注意,自可別之。
何況尚有陸游《入蜀記》與范成大《吳船錄》可為佐證。陸游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通判夔州,自吳舟行入蜀。范成大則于孝宗淳熙四年(1177)離成都路制置使任,自蜀舟行返吳。二人上下三峽,相去不過數年,無獨有偶,相得益彰。其親身實地紀行之作,較諸輾轉傳抄之方志類書,更為可信,自不待言。
茲先將《入蜀記》上三峽所經有關地名摘要如下:
九月八日,次江陵之建寧鎮。
十月五日,過白羊市,蓋峽州宜都縣境。
六日,過荊門。
九日,晚次黃牛廟。
十日,泊城下,歸州秭歸縣界也。回望,正是黃牛峽。廟后山如屏風疊。
十一日,猶是黃牛廟后山。
十六日,到歸州。歸之為州,才三四百家。
二十一日,晚泊巴東縣。
二十三日,過巫山凝真觀(今按:即神女廟),祠正對巫山,峰巒上入霄漢,山腳直插江中。
二十四日,抵巫山。
二十六日,發大溪口,入瞿塘峽。晚至瞿塘關,唐故夔州,關西門正對滟滪堆。
二十七日早,至夔州,州在山麓沙上,所謂魚復永安宮也。
茲再將《吳船錄》下三峽所經有關地名摘要如下:
七月己卯,至夔州。
丁巳,十五里,至瞿塘口。十五里,至大溪口。七十里,至巫山縣宿。
戊午,下巫峽。三十五里,至神女廟。十二峰俱在北岸。過歸州巴東縣。
己未,泊歸州。峽路州郡固皆荒涼,未有若歸之甚者。
八月戊辰朔,發歸州,八十里,至黃牛峽。
己巳,至峽州。州有楚塞樓。
壬申、癸酉,泊沙頭。江陵帥辛棄疾幼安招游渚宮。
詩中又有“巴國盡所歷”之語,亦堪注意。“巴國”,先秦古國名。“其地東至魚腹,西抵僰道,北接漢中,南極牂牁,是其界也”(見《元和郡縣志》卷三十三渝州)。魚腹,今四川奉節;僰道,今四川宜賓;漢中,今陜西南部;牂牁,今貴州北部。可見,李白到渝州后,又遍游巴地,耗時自需數月,故至次年春始下三峽。亦知詩首所云“江行幾千里,海月十五圓”,乃指辭鄉以來,行程已數千,歷時已十五月;非指流夜郎溯江而上之行程與時間。彼時李白在流放中,以縲紲之身焉能遍游巴地?次年遇赦放還,立返江陵,旋至江夏,以圖再起,其心情之急切,亦無遍游巴地之理。
綜觀以上各節,《自巴東舟行經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一詩作于開元十三年(725)春去蜀出峽時甚明。
詹锳據“積雪照空谷”句疑為初春作,固然。但非乾元二年(759)初春,而是開元十三年(725)初春。峽中春遲,其時或在二月。開元十二年閏十二月,由開元十三年二月逆推十五個月,則李白“別匡山”當在開元十二年(724)正月。
自此以后,李白遂遠離蜀中,除乾元二年(759)流放途中上溯至夔州奉節外,從未返里。在李白詩文集中,除出蜀后不久有《靜夜思》一詩及臨終前一年有《宣城見杜鵑花》一詩外,絕少懷念故里之作。當系因其家世及出身有難言之隱,故有意回避之。
[1] 涼武昭王,諱暠,字玄盛,系出李廣之后。當東晉安帝之末(418),為群雄所奉,推為敦煌太守,遂啟霸圖,兵不血刃,坐據河西五郡,國號曰涼,在位十八年薨,謚曰涼武昭王。詳見《晉書》卷八十七《李玄盛傳》。
[2] 語見《上安州裴長史書》。
[3] 李白少為縣小吏一事之有無,今人意見分歧。閻琦謂為當系其父之“短視行為”:唐時縣小吏地位卑下,由此出身者最受歧視,其父蓋望子成龍心切,結果適得其反(見《李白的入仕道路和他的幽憤》)。閻說可供考慮。至于相傳為縣小吏時所作之詩,輕浮庸俗,與《文苑英華》所載少作絕不相類,不可信。
[4] 詳見《嚴耕望史學論文選集》之《唐人習業山林寺院之風尚》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