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河南岸,霧氣繚繞的三折渡口,一間廢棄的燈廟靜臥于江崖之下,仿佛時間的遺孤。
這是地圖上早已抹去的地方,卻也是林澄夢中頻頻出現的坐標。自她醒來之日起,那座燈廟的影子就一再在夢與記憶交界處浮現,如一個從未謀面的呼喚。
宋執帶她悄然脫離燈局,一路避開追蹤印識與巡守魂使,沿著赤水老道緩行至此。他們的身后,不再只是逃避,而是一層又一層無法抗拒的命運交錯纏繞。
林澄站在廟門前,抬眼望去,半塌的屋檐上覆滿燈灰與野藤,破碎的門扇在風中“吱呀”作響,仿佛低語。她一腳踏進廟門,便覺魂印微微震蕩,仿佛有無形的線將她朝廟心深處牽引。
廟中央是一座覆滿灰塵與藤蔓的古碑,碑身已殘,唯有一行字仍清晰可辨:
“渡燈者,藏而不滅。”
林澄心頭一緊,那句話似曾在某處見過。她下意識抬起手,掌心的魂印微微發熱,藍色火紋悄然浮現,似在回應。
風忽然拂過,一道魂火在殘燈之間晃動。
一位老人從廟后昏影中緩緩走出。
他身穿麻布褐衣,頭發與眉胡皆白,皮膚干瘦如樹皮,背上負著一個舊式魂燈框,燈框中整齊插著十三盞失色的魂燈骨——全是熄滅之燈,毫無燈火,卻令人不敢小覷。
老人靜靜地看著林澄,眼神里有一種說不清的熟悉。他忽然笑了,聲音嘶啞而低緩:
“你終于來了。”
林澄愣住,下意識往前一步:“你是誰?”
老人不答,只從背后的燈框中抽出一盞死燈,用骨節嶙峋的手掌一捏,那盞早應寂滅的燈,竟燃起了藍白色的魂焰。
“你不記得我。但你的魂火記得我。”他將那燈遞向林澄,“林清風……是她把你送來的。”
宋執眉頭一沉,上前擋住她,眼神冷厲:“你是誰?憑什么說她母親送她來?”
“你護得緊,可她要的從不是保護。”老人輕笑,把燈放到林澄手中,語氣忽而轉冷,“她要的是答案。”
燈骨冰涼,但那縷藍白色的魂火卻在接觸林澄指尖時瞬間卷起,仿佛認主。她掌心一震,夢中的圖紋再次浮現,輪廓清晰如昨夜余溫未散。
她怔怔地望著那圖紋,魂印微燙,燈火沿掌心流入血脈,猶如一條古老的契約被重新激活。
“你夢里的‘東章魂圖’,不是局中的陣法,而是赤水燈靈最后的封印圖。”老人背負手,聲音沉穩如河床,“林清風,在你出生之夜,便將這圖藏入你體內。”
林澄喃喃:“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不是凡人。”
四字落地,仿佛重鐘撞魂。
她怔住,宋執亦是目光劇震,轉向她,欲言又止。
老人靜靜注視她,繼續道:“你是歸魂陣的鑰,是林清風與……一個不該被提名字之人的‘魂合之子’。”
林澄腦中“轟”地炸開,她幾乎本能地后退一步:“你說……我母親和誰?”
“那人,你夢中已見過。他是百年前拒歸的魂將,是東章燈局的叛徒,是……你的父親。”
這句話一出,天地無聲,廟外的風仿佛都被抽空。
林澄死死盯著那魂火,心跳漸亂。她腦中浮現起夢境里,那場萬燈不燃的夜晚,那人立于魂火之間,眼神沉靜如雪。
“我不歸。”他曾說。
“那便毀。”他也曾說。
藏燈人緩緩走近,伸手點在她掌心。
“你的魂圖與魂火不是死物,是被封印的意志。”
“而你,是歸魂的引火者。”
話音剛落,林澄手中魂燈忽然爆出一縷灰藍魂霧,一段陌生的夢影如潮水涌來——
她看見一個嬰兒在燈廟中啼哭,頭頂燃著一道古老的魂紋——竟是“天魂燈印”。
她聽見林清風站在廟外,神色哀戚,低聲說:“澄兒,你若能活下去,若日后見到那人……記得替我問他一句——‘燈魂之罪,是不是我來背才算完?’”
夢影驟斷,魂火熄滅。
林澄緩緩抬頭,聲音輕微顫抖:“她……從未告訴我。”
“她不能告訴你。”老人低嘆,“她知道你會走上這條路,就像她當年走過一樣。”
宋執猛然握住她的手,語氣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
“我們不回燈局。”
藏燈人微微點頭:“林澄,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一是回燈局,把夢圖獻出,成為局中之器,一生受控。”
“二是上渡魂山,找回你真正的來歷,揭開魂合之謎,甚至——找回那位你夢中叫不出名字的人。”
“那位,百年前拒歸之人。”
林澄看著他,忽然笑了笑,笑容帶著某種靜默的決絕。
“夢中我是燈。”
“可我醒來后,是人。”
她轉身,與宋執一同望向赤水對岸,那座被霧遮蔽的高山,魂火如微芒,仿佛等待著他們點燃。
“我從夢里來,”她輕聲道,“我不該繼續做囚徒。”
“我要走上那座山。”
藏燈人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背后的魂燈悄然一盞亮起。那燈上,燃著一點點星火,如同過往千年的余燼復燃。
風起,廟中燈灰漫天而舞。
而命運,終于揭開了藏燈的第一層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