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暗殺
1913年3月20日,夜幕低垂,春雨如絲,淅淅瀝瀝地灑在上海滬寧車站的月臺上。站內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的旅客們或行色匆匆,或低聲交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焦躁的氣息。時鐘的指針緩緩指向十點半,車站內的燈光在雨霧中顯得格外朦朧。
這時,一群人從特設的議員接待室里魚貫而出,為首的正是國民黨代理理事長——宋教仁。他一身筆挺的西裝,步履從容,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喜悅。他此次北上,是應臨時大總統袁世凱之邀,前往北京共商國是。黃興、廖仲愷、于右任、陳其美等人簇擁在他身旁,眾星拱月般護送著他走向月臺。
宋教仁的心情顯然極好。近半年來,他奔波于大江南北,為國民黨在國會中的競選傾盡全力。他的演講鏗鏘有力,見解獨到,贏得了無數選民的信任與支持。在參眾兩院的選舉中,國民黨遙遙領先,獲得了絕對多數的席位。這不僅讓革命黨人士氣大振,更讓宋教仁一躍成為眾望所歸的政治領袖。此刻,他即將出任責任內閣總理,肩負起建設新國家的重任。
他微笑著與身邊的戰友們交談,話題從憲法制定到總統選舉,字字句句都透著對國家未來的期許。站臺上的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顯得格外神采奕奕。
“嗚——”一聲汽笛劃破夜空,列車緩緩駛入站臺。宋教仁從于右任手中接過小皮箱,輕輕揮了揮手,微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諸位請留步,等我從北京帶回好消息吧。”
然而,就在他轉身的瞬間,月臺東側的水泥柱旁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槍響。一顆子彈破空而來,不偏不倚地射入宋教仁的右腰。他身體猛地一顫,差點連人帶箱子摔倒在地。站臺上一片嘩然,人群如驚弓之鳥,瞬間亂作一團。
黃興反應極快,回頭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灰色軍裝的矮個子男子正朝站外狂奔。他立刻大喊:“快!抓刺客!就是那個人!”與此同時,刺客一邊跑,一邊回身朝天連開兩槍。槍聲在站臺上回蕩,嚇得周圍的人們不敢輕舉妄動。轉眼間,刺客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送行者們迅速分為兩路:一路由于右任等人護送宋教仁趕往滬寧鐵路醫院搶救;另一路由黃興、陳其美帶領,緊急報警追捕兇手。
但宋教仁的傷情遠比想象中嚴重。那枚彈頭淬了毒,迅速侵入他的身體。3月22日凌晨4點48分,這位年僅31歲的政治家含恨而逝,留下無數未竟的理想與抱負。
宋教仁,字遁初,號漁父,1882年4月5日出生于湖南桃源縣香沖村。他自幼聰慧過人,才識超群,在革命事業中貢獻卓越,被譽為孫中山手下的“四大庭柱”之一,地位僅次于黃興。早在1905年,他便加入中國同盟會,被推選為司法部檢事長。1910年底,他應于右任之邀回到上海,出任《民立報》主筆,以犀利的筆鋒揭露清政府的腐敗,成為名噪一時的政論家。
1911年7月,宋教仁與陳其美、譚人鳳等人發起成立同盟會中部總會,提出“推翻清政府,建立民主立憲政體”的綱領。他大膽建議在長江流域各省同時起義,建立政府,再行北伐。這一戰略方針為辛亥革命的勝利奠定了重要基礎。
武昌起義爆發后,宋教仁積極發表文電,呼吁各國政府嚴守中立,并大力宣傳革命黨的宗旨,爭取社會各界對起義的支持。1912年元旦,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宋教仁被任命為法制院總裁。他夜以繼日,迅速制定出一系列法律草案,為民國初期的法治建設立下汗馬功勞。
同年3月,袁世凱竊取臨時大總統之位,唐紹儀受命組織第一屆內閣,宋教仁出任農林總長。他提出一系列振興農業的措施,力圖用十年時間改變農業的落后面貌。然而,隨著袁世凱的專制獨裁日益顯露,唐紹儀被迫辭職,宋教仁也毅然掛冠而去,拒絕袁世凱的挽留。
唐紹儀內閣的流產讓宋教仁深感組建純粹政黨內閣的重要性。為此,他積極奔走于各派政治力量之間,力主求同存異,最終促成同盟會與其他黨派的合并,成立中國國民黨。1912年8月25日,國民黨在北京舉行成立大會,宋教仁被孫中山委任為代理理事長,成為國內第一大政黨的實際領袖。
宋教仁的威望與日俱增,他的名字頻頻出現在中外報刊的頭版頭條。然而,就在他即將在政治舞臺上大展拳腳之際,突然遭人暗殺。
卜羅斯偵破奇案
事情爆發后,宋教仁被緊急送進醫院,傷情已極為嚴重。醫生們面色凝重,低聲交流著治療方案。黃興緊緊握著宋教仁的手,眼眶通紅,聲音哽咽:“遁初,你一定要撐住!”
宋教仁的臉色蒼白如紙,氣息微弱,但眼神依舊堅定。他的生命正在一點點流逝,但他心中牽掛的,仍是未竟的事業。他艱難地抬起手,示意黃興靠近,聲音雖輕卻字字千鈞:“此身已去,但國事未了……望諸君繼續努力,實現和平統一……不可半途而廢……”
黃興用力點頭,淚水奪眶而出:“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完成你未竟之志。”
宋教仁喘了口氣,繼續道:“請替我向袁世凱發一封電報……告訴他,‘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俾國家確定不拔之憲法’。若如此,我雖死猶生……”說到最后,他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手也緩緩垂下。
3月22日凌晨4點48分,宋教仁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這位年僅31歲的政治家,帶著滿腹的理想與遺憾,永遠閉上了眼睛。
消息傳出,舉國震驚。仿佛一顆重磅炸彈在半空中炸開,震撼了無數人的心。中外各地紛紛發來唁電,表達哀悼之情,同時一致要求徹查真相,嚴懲兇手。
此時,孫中山正在日本長崎考察鐵路建設。得知噩耗,他如遭雷擊,手中的筆“啪”地掉在地上。他沉默良久,才緩緩提筆,在紙上寫下:“為憲法流血,公真第一人。”字跡遒勁有力,卻掩蓋不住他內心的悲痛。孫中山隨即啟程回國,親自料理宋教仁的后事。
而遠在北京的袁世凱,表面上也顯得極為關切。他接連發出兩封電報至上海。第一封電文中,他責令江蘇都督程德全、民政長應德閎等人“重懸賞洋,迅緝真兇”,同時對宋教仁的傷情表示慰問。第二封電報中,他痛心疾首地怒斥“何方狂徒,施此毒手”,還假惺惺地稱贊宋教仁“才識卓越,功績尤多”,并指示“厚禮安葬,費用由國家承擔”。乍看之下,他似乎對宋教仁極為器重,破案的決心也頗為堅定。
然而,袁世凱的這番作態,卻讓革命黨人更加警惕。他們深知,此案背后必有蹊蹺,依賴袁世凱政府破案,無異于與虎謀皮。于是,黃興、陳其美等人決定另辟蹊徑,將案件委托給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總巡——英國人卜羅斯,并承諾若能破案,酬金一萬大洋。
一時間,上海的巡警、中外偵探紛紛出動,四處搜尋線索,整個城市陷入一片緊張氣氛之中。
3月21日下午,上海地方檢察廳派人前往案發現場勘查,并對在場人員進行詢問。經過細致調查,他們得出幾點結論:其一,兇手行刺時距離宋教仁僅幾步之遙,顯然不怕被人認出,應是不被人熟知的陌生人;其二,素不相識之人行此殘忍之事,絕非私人恩怨;其三,刺客第一槍即命中目標,隨后又連開兩槍恐嚇追捕者,手法老練,顯然受過訓練;其四,刺客行刺時從容不迫,顯然經過周密策劃,且有同黨接應;其五,刺客行刺后攜槍逃跑,附近必有藏身之處。
綜合這些線索,檢察廳認為,此案極可能是有人雇傭刺客所為。
23日,滬寧鐵路醫院的外籍醫生克爾品出具了驗傷證書,證實宋教仁原本身體健康,其死因確系槍傷所致。
就在破案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時,線索逐漸浮出水面。有目擊者稱,刺客身材矮壯,滿臉橫肉,神情兇悍。與此同時,住在寶善街鹿野旅館的陳先生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他的鄰室曾住過一位名叫武士英的客人,此人平日手頭拮據,經常向人借錢。案發當天,武士英曾與不明身份之人密談,事后喜形于色。晚上回來時,他懷中揣著一個裝滿鈔票的皮夾,隨手還了陳先生一元錢,隨后整夜未歸。次日一早,他便匆匆結賬離開。
英國總巡卜羅斯仔細比對了目擊者的描述與陳先生提供的線索,發現二者高度吻合。他立刻意識到,武士英極有可能是此案的關鍵人物。
與此同時,一名古董商人王阿法來到巡捕房報案。他聲稱,文元坊的應夔丞曾拿出一張照片,許諾以1000元為酬,讓他殺掉照片上的人。王阿法因懼怕而拒絕了。宋案發生后,他認出照片上的人正是宋教仁。
卜羅斯立刻展開調查,發現這個所謂的應夔丞又名應桂馨,原籍浙江寧波,背景復雜。他曾投機革命,在南京臨時大總統府擔任庶務科長,因品行不端被孫中山撤職。隨后,他來到上海,糾集地痞流氓成立“中華共進會”,自封會長,還撈了個“江蘇駐滬巡查長”的頭銜。此人吃喝嫖賭,近日正與妓女胡翡云廝混。
掌握了這些信息后,卜羅斯迅速行動。當晚,他悄悄潛赴胡翡云家,得知應桂馨正在迎春坊三弄的李桂玉妓院。他率人前往,成功將應桂馨拘捕。次日凌晨,捕房搜查應桂馨的住所時,意外抓獲了刺殺宋教仁的直接兇手——武士英。
故事至此,案件似乎有了重大突破。然而,真相的背后,是否還隱藏著更深的陰謀?
真相背后的陰謀
其實,武士英的真名叫吳福銘。他祖籍山西,曾是個熱血青年,懷著滿腔抱負投身軍旅,年紀輕輕便當上了云南七十四標三營的管帶。但官場是個大染缸,一旦踏進去,原本清澈的心性也被染得烏黑。權力在手,連放個屁都有人奉承,吳福銘漸漸迷失在了這種虛妄的榮耀里。
他沉浸在吃喝嫖賭中,尤其是鴉片,成了他難以擺脫的癮。營房里,他煙槍不離手;外出時,白面、嗎啡隨身帶。好景不長,南北議和后,軍隊裁撤,吳福銘的飯碗也砸了。他揣著那點少得可憐的退伍金,心里直打鼓:“糟了,這點錢還不夠我抽一個月大煙,往后的日子怎么過?”
思來想去,他決定去闖闖上海灘。那里是冒險家的樂園,或許他能碰上個翻身的機會。可到了上海,現實卻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高樓大廈林立,繁華喧囂,卻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想做生意,缺乏本錢;去賣苦力,又覺得有失體面。不到半個月,兜里空空如也,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這天傍晚,吳福銘漫無目的地在街頭游蕩,心里盤算著出路。不知不覺,他走到了英租界的迎春場。一進場內,燈火輝煌,車聲馬嘶,熱鬧非凡。有人猜拳喝酒,有人彈琴唱曲;這邊是名妓接客,那邊是賭徒押寶。吳福銘心里一熱,知道這里是有錢人的銷魂窟,可他自己除了那身舊軍裝,兜里就剩三塊錢了。
他站在街角,猶豫了片刻,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話:“拼死無大難,富貴險中求。”反正已經走投無路,索性進去敲一筆竹杠,哪怕鬧出點事,也算不枉此行。想到這里,他眼一橫,大步流星地闖了進去。
門口的龜奴見他衣著寒酸,剛要阻攔,吳福銘便狠狠瞪了他一眼,拍了拍腰際:“滾開!少管閑事!”龜奴見他態度囂張,還以為他是哪個有錢人的保鏢,便不再多問。
吳福銘徑直上了二樓,走馬燈似的在走廊里轉來轉去。兩邊的房門緊閉,偶爾傳來幾聲曖昧的輕笑。他走到東邊朝南的一間,見房門虛掩,便推門而入。屋內空無一人,卻布置得精致奢華。紅木家具散發著幽幽的光澤,大理石的茶幾上擺著幾盤精致的糕點。吳福銘早已饑腸轆轆,抓起糕點便狼吞虎咽起來。
正吃著,一個身著華服的姑娘推門而入,見屋里多了個陌生男人,頓時一驚:“你是……走錯房間了吧?”
吳福銘抹了抹嘴角的殘渣,咧嘴一笑:“我還沒醉,怎會走錯?怎么,我來不得嗎?”
他大剌剌地斜躺在床上,語氣輕佻:“除非你送我一百塊大洋,否則今晚我就不走了!”
那姑娘嚇得花容失色,轉身便跑了出去。吳福銘冷笑一聲,心里卻有些發虛。他摸了摸口袋,只剩下幾根煙絲,煙癮又上來了。于是他掏出一張錫紙,倒出點白面,點燃后貪婪地吸了幾口。煙霧繚繞中,他感覺渾身輕飄飄的,仿佛置身云端。
就在這時,房門“砰”的一聲被踢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沖了進來,直直盯著吳福銘:“你是干什么的?”
吳福銘抬眼一看,見來人氣度不凡,心里一緊,但表面上卻故作鎮定:“你又是干啥的?跑到這兒來撒野?”
那人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拽他。吳福銘手臂一彎,紋絲不動。那人這才注意到,吳福銘手臂上青筋暴起,肌肉結實,顯然是個練家子。他心中暗暗稱奇,臉上卻堆起笑容:“唔,不簡單!膽子不小。”
吳福銘冷笑:“怕死的孬種,敢闖到這兒來嗎?”
那人點了點頭,語氣緩和:“敢問貴姓大名?”
吳福銘遲疑片刻,隨口胡謅:“老子叫武士英。你想怎么樣?”
那人微微一笑:“我叫應桂馨。不知武兄弟有沒有興趣,跟我去喝兩杯?”
吳福銘一聽“應桂馨”三個字,頓時心頭一震。上海灘誰不知道應桂馨的大名?他是中華民國共進會會長,也是江蘇駐滬巡查長,勢力通天。吳福銘本就想投靠他,卻苦于沒有門路,沒想到竟在這里碰上了。他連忙收起剛才的倨傲,賠笑道:“原來是應先生,失敬失敬!”
應桂馨大笑:“武兄弟剛剛那股沖勁,我甚是欣賞。走,咱們去好好聊聊。”說著,他一把拉住吳福銘的手,帶他出了迎春場,直奔附近的風香酒樓。
酒桌上,應桂馨推杯換盞,熱情款待。吳福銘幾杯酒下肚,話也多了起來。應桂馨趁機問道:“武兄弟,我看你身手不凡,又膽識過人,不知愿不愿意跟著我干?”
吳福銘喜出望外,連忙點頭:“應先生看得起我,我自當效犬馬之勞!”
應桂馨滿意地笑了:“好!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兄弟了。你的開銷,包括抽大煙、逛窯子、下館子,全由我包了。”
吳福銘激動得差點跳起來,覺得自己終于翻身了。可他哪里知道,應桂馨這只笑面虎,早已為他布下了一張致命的網。
背后的指示者
應桂馨,字菱悉,早年混跡上海灘,憑著八面玲瓏的手段和一張巧舌如簧的嘴,硬是從街頭混混一步步爬上了流氓幫派龍頭的位子。1911年11月,上海會黨軍警起義時,他瞅準機會,帶著私心投身其中。他機敏過人,善于察言觀色,很快博得了陳其美的信任。光復后,他搖身一變,坐上了滬軍都督府諜報科長的交椅。1912年元旦,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陳其美更是將他推薦為庶務科長。然而,應桂馨本性難移,欺上壓下、違法亂紀的勾當干得太多,很快被孫中山撤了職。從此,他心里便埋下了對孫中山的怨恨,恨得咬牙切齒。
革命黨在南方漸漸失勢,袁世凱靠著北洋軍的勢力登上權力之巔。應桂馨眼尖心活,立刻轉向,通過袁世凱六姨太的哥哥洪述祖,攀上了這棵大樹。不久,他便坐上了江蘇駐滬巡查長的位子,成了袁氏集團的爪牙。
三日前,一個風雨交加的傍晚,應桂馨正斜躺在煙榻上吞云吐霧,享受那片刻的飄飄欲仙。忽然,仆人阿炳領著一位客人走了進來。應桂馨抬頭一看,來人一身皮袍,頭戴拿破侖呢帽,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一時竟認不出是誰。他皺了皺眉,語氣里帶著幾分責備:“阿炳,怎么把客人帶到這兒來了?”
“哎,夔丞,這就生分了。”來客一邊摘口罩,一邊哈哈大笑,“難道我來,也得規規矩矩去客廳候著不成?”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應桂馨頓時從煙榻上彈了起來,滿臉堆笑:“哎呀,洪兄大駕光臨,未及遠迎,失禮失禮!”他一邊賠罪,一邊殷勤地在煙槍上裝好大煙膏,又拍了拍煙塌,“來來來,吸兩盅提提神。”轉頭又吩咐阿炳:“快去準備接風酒,要最好的!”
洪述祖,應桂馨的燕京大學同窗,如今借著妹妹的裙帶關系,成了袁世凱身邊的紅人,官拜國務秘書,權傾朝野。應桂馨能坐上江蘇駐滬巡查長的位子,全賴這位老同學的提攜。因此,洪述祖的突然造訪,讓他既驚喜又忐忑,生怕招待不周。
接風宴上,兩人推杯換盞,寒暄過后,洪述祖扶了扶金絲眼鏡,笑瞇瞇地問:“應老弟,你猜我這次來上海,是為了何事?”應桂馨滿臉恭維:“洪兄是袁總統身邊的紅人,日理萬機,此次來滬,定然不是為了與那戲子娼妓幽會這等小事,想必是為了國家大事而來。”
洪述祖聽罷,笑聲爽朗:“老弟果然聰明,不過,我此行既為私,也為公,更重要的是,為老弟的升官發財而來。”
一聽“升官發財”四字,應桂馨頓時來了精神,連忙起身為洪述祖斟滿酒:“洪兄的大恩大德,小弟沒齒難忘。只是我資質平庸,怕是難當大任。”
洪述祖正色道:“老弟過謙了。只要辦好這件事,上面不僅授你勛二位,還有三十萬賞洋。此話我可以做保,絕無虛言。”
勛二位,在官場上可是省都督以上的品級,應桂馨聽得心頭狂跳,喜形于色:“全仗洪兄提攜,不知要辦何事?”
洪述祖壓低聲音,緩緩道來:“國會即將在北京召開,正式選舉大總統并制定憲法。但有一個人,讓袁總統寢食難安。他組織了龐大的政黨,在各地競選中獲得了多數席位,日后勢必由他組織政黨內閣。如此一來,現任國務總理趙秉鈞恐怕地位不保,甚至袁總統的權力也會受到牽制。此人,非除不可。”
應桂馨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洪兄說的,可是宋教仁?”
洪述祖點頭:“正是此人。我們曾試圖收買,但他敬酒不吃罰酒,婉言拒絕了。因此,上面決定除掉他,委托我將此事交由你來辦。事成之后,你不僅高官得做,駿馬任騎,甚至可以名垂青史。只是,此事必須萬無一失,絕不可泄露半點風聲。”
應桂馨心中一沉,但面上卻不動聲色:“洪兄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洪述祖滿意地點頭,又從懷中掏出三本密碼本,鄭重其事地交給他:“今后我們之間的電報聯系,就照此進行。所有來往信件和電稿,閱后必須立即燒毀,切記絕不可留存。”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眼下,你要盡快物色一個絕對可靠的殺手。待宋教仁來滬時,再尋機下手。事成之后,你便是功成名就之人了。”
送走洪述祖后,應桂馨重新躺回煙榻,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暗自盤算:“這機會千載難逢,但若他們將我當槍使,事后翻臉不認賬,我豈不成了冤大頭?不行,那些信稿絕不能毀,我得留一手。可這殺手,該找誰呢?手下的弟兄們雖可靠,但若走漏風聲,上海的革命黨必定追究到我頭上。最好是找個外來的亡命之徒,可這樣的人一時半會兒去哪兒找?”
正想著,他心煩意亂,決定出門散心。于是,他叫了輛黃包車,直奔迎春坊而去。那里有個他新近迷上的妓女,綽號“賽西施”的胡翡云。兩人近來打得火熱,如膠似漆。
到了迎春坊128號門口,卻見胡翡云的丫鬟小香氣喘吁吁地跑了出來。一見應桂馨,她急忙喊道:“應大爺,巧了!我正要去找您呢!”應桂馨眉頭一皺:“什么事這么急?”
小香跺腳道:“不知哪來的一個渾小子,躺在胡姐的床上,轟也轟不走,還說要給他一百大洋才肯走,真是氣死人!”應桂馨一聽,勃然大怒:“我倒要看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老子頭上動土!”他氣沖沖地上了樓,沒想到這一鬧,竟為他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殺手。
幾日后,應桂馨與吳福銘對酌。幾杯酒下肚,他忽然嘆了口氣,眉頭緊鎖,似有難言之隱。吳福銘見狀,連忙問:“大哥,出了什么事?”
應桂馨故作遲疑:“武老弟,為兄有件為難的事,不知你愿不愿出力?”
吳福銘一拍胸脯:“大哥這是什么話?只要您一句話,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小弟也絕不皺眉!”
應桂馨暗自得意,壓低聲音道:“有一個人,是害群之馬,上面要我為四萬萬同胞除害。事成之后,賞洋豐厚,足夠你花一輩子,甚至還能送你出國留學。只是,這事非同小可,不知你敢不敢下手?”
吳福銘哈哈大笑:“這有什么不敢?只要大哥一句話,我絕不推辭!可這人現在在哪兒?”
應桂馨微微一笑:“這些不用你操心。我已派人打聽清楚,姓宋的近日就會來滬,到時自有人帶你找到他。喏,這是他的照片。”
他將一張照片遞了過去。吳福銘粗略看了一眼,又問:“大哥,我哪兒來的槍?”
應桂馨從懷中摸出一支五響手槍,鄭重地交給他:“子彈已裝好,彈頭全涂了毒藥。記住,既要一擊即中,又要全身而退。萬一出了岔子,只要口風緊,上面一定會來救你。絕不可泄露半句,明白嗎?”
吳福銘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狠戾:“大哥放心,小弟決不辜負重托!”
被扔掉的棋子
刺殺宋教仁的那一夜,吳福銘像一只受驚的野貓,東躲西藏地在街巷間穿梭。轉過幾條狹窄的弄堂,他悄悄溜進了應家大宅,潛入內室,向應桂馨復命。
應桂馨早已在書房等候,聽聞吳福銘得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拍了拍吳福銘的肩膀,語氣里帶著幾分得意:“干得好!宋教仁只要傷及皮肉,必死無疑。你這次可立了大功!”
說罷,他隨手從抽屜里取出五十塊銀洋,塞到吳福銘手中:“這些你先拿著,等上面的賞洋匯來,再加倍給你。這幾天,你就安心躲在我這兒,千萬別露面。”
吳福銘接過銀洋,心里卻隱隱有些不安。他點點頭,默默退了出去。
然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五天后,事情敗露。一個清晨,應家大宅被巡捕團團包圍。家中的人被趕到一間房里,巡捕們則翻箱倒柜,四處搜查。很快,那支行刺用的五響手槍被搜了出來,緊接著,一沓沓信件也落入了警方的視線。
吳福銘站在角落里,低著頭,心跳如鼓。忽然,兩個巡捕押著一名鐵路警察走了進來。吳福銘抬眼一瞥,頓時心頭一緊——那人正是當夜在火車站與他爭吵過的警察。他慌忙低下頭,生怕被認出來。
“就是他!”鐵路警察指著吳福銘,語氣肯定。
話音未落,兩個巡捕已上前,不由分說地將吳福銘銬上,押出了應家。
當天下午,吳福銘被帶到法庭,由法國李副領事、英租界會審員關煙之和上海審判員王慶愉共同審理。吳福銘起初態度傲慢,冷笑道:“既然被抓了,要關要殺隨你們便,反正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王慶愉見狀,語氣溫和卻帶著幾分警告:“此案事關重大,你若老實交代,我們可酌情處理。”
吳福銘沉默片刻,終于開口,說出了自己的真名。但對作案動機,他避重就輕:“宋教仁搖唇鼓舌,造謠惑眾,危害民國,我是為全國同胞除害。”
當被問及受何人指使、手槍從何而來時,吳福銘編了個謊話:“是個姓陳的朋友讓我干的。他說事成之后,先賞我一千大洋,還要送我出國留學。”
“姓陳的叫什么?住在哪里?”審判官追問。
吳福銘搖搖頭:“我不知道,真的不清楚。”
“你與應桂馨是何關系?是不是受他指使?”審判官步步緊逼。
這時,吳福銘才得知應桂馨也被抓了。他心頭一沉,立刻搖頭大喊:“我與應桂馨只是普通朋友,他與此案無關,我絕不能冤枉他!”
審訊陷入僵局,吳福銘被暫時關押在巡捕房。幾天后,他被押至公共租界會審公廨再度受審。庭上,吳福銘見應桂馨也被押在一旁。應桂馨西裝筆挺,神態自若,兩顆眼珠滴溜溜轉著,仿佛置身事外。當與吳福銘目光相接時,他還微微一笑,示意他別慌。
開庭時,原告與被告雙方各請了三位律師,且都是外國人。律師們唇槍舌劍,爭論不休,庭上喧鬧如集市。從午后審到傍晚,案情依舊一片混亂。審判官無奈,只好宣布休庭,改日再審。
當晚,冷月高懸,寒風呼嘯。三更時分,一名看守悄悄走到吳福銘的牢房前,低聲道:“應桂馨托我給你傳話。他說,只要你一個人扛下所有事,他愿意把大東錢莊的兩萬存洋送給你。他還說,上面會想辦法,你頂多關幾年,很快就能出去享福。”
吳福銘信以為真,感動得幾乎落淚。次日上庭時,他咬緊牙關,堅稱刺殺宋教仁是他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
應桂馨趁機順水推舟,將干系撇得干干凈凈。由于缺乏實據,上海審判庭難以定案,只得再次休庭。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了結。在革命黨人的協助下,幾本密電碼被從應宅搜出,經翻譯,完整揭露了應桂馨與洪述祖勾結、直接指使吳福銘刺殺宋教仁的事實。更令人震驚的是,國務總理趙秉鈞甚至袁世凱本人,都被牽扯其中。
后經程德全、應桂閎等人多次交涉,英法領事終于同意將宋案人犯及相關罪證移交給上海檢察廳。上海檢察廳連夜準備,計劃次日開庭審理。
然而,就在這節骨眼上,看守長慌慌張張地沖進廳長辦公室:“不好了!吳福銘昨夜在獄中自殺了!”
這一消息震驚了所有人。吳福銘在法捕房關了多日,毫無自殺跡象,怎么會突然自殺?尸檢結果顯示,吳福銘是吞食大量磷土(即火柴頭)中毒而死。可獄中的火柴早已被搜光,這么多磷土從何而來?
原來,昨夜三更時分,有人潛入吳福銘的牢房。他睜眼一看,竟是當初帶他去火車站行刺的老陳。吳福銘心中一喜,剛要開口,老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出聲,我是花了重金來看你的。”
他壓低聲音,語氣關切:“明天開庭,他們若逼你招供指使人,恐怕會用大刑。應大哥怕你受不住,特地讓我送來‘跌打特效藥’,吃了它,任何刑罰都扛得住,事后也無后遺癥。”說著,他遞過一個紙包,又端來一杯溫水:“快吃了吧。應大哥說了,將來一切有他,你盡管放心。”
吳福銘感激涕零,迷迷糊糊地打開紙包,嗅到一股香氣,外面裹著油炸糯米團。正巧肚子有些餓,他便一口吞下,喝了溫水,躺回床上。不久,腹中隱隱作痛,他還以為是藥效發作。直到毒性蔓延,他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圈套,可惜為時已晚。
吳福銘就這樣糊里糊涂地死在了獄中,成了這場陰謀中的一枚棄子。
時局風云變幻
吳福銘的死,對應桂馨而言,是心頭一塊重石驟然落地死無對證,他暗自思忖,即便是神仙下凡,也難以抓住他的把柄。于是,當他再次被押上法庭時,態度愈發囂張,甚至反咬一口,聲稱自己被人誣陷,高聲要求恢復名譽。
這時,孫中山先生從日本匆匆回到上海。得知宋案真相的他,雙手緊握,指尖發白,心中怒火燃燒。當初,他在重重壓力下被迫妥協,將臨時大總統的職位讓給了袁世凱。他原以為,袁世凱雖有野心,但若能以《約法》約束,再以自己的人格感化,或許能實現合作。然而,眼前的殘酷現實讓他徹底醒悟——袁世凱的所謂民主共和,不過是一場精心編織的謊言,他的貪婪與野心永無止境。
滿腔悲憤的孫中山迅速在同福路21號召集國民黨領導干部召開緊急會議。會上,他揭露了宋案內幕,痛斥袁世凱的種種罪行,提議在南方五省重新組織革命軍,發動“二次革命”,以武力討伐袁世凱。
但是,會議室內鴉雀無聲,無人響應。孫中山轉頭看向黃興,輕聲問道:“克強,你怎么看?”
黃興眉頭緊鎖,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此事談何容易。袁世凱上臺后,北洋軍一再擴編,如今已有十三師之眾。而南方卻屢屢裁軍,即便集中全部兵力,也難以與之抗衡。我不主張武力討袁。眼下,國民黨在國會中占多數席位,不如組織特別法庭審理此案,通過法律手段逼袁世凱下臺。”
孫中山又分別詢問胡漢民和陳其美的意見,兩人也認為兵力懸殊,武裝討袁難以成功。見眾人對國會和袁世凱仍抱有幻想,孫中山一時也無計可施。會議最終決定,組織特別法庭審理宋案,并要求程德全、應德閎立即公布宋案所有證據。同時,孫中山親自聯絡江西、安徽、廣東、福建、湖南等五省軍隊,要求他們作好迎戰準備,隨時應對外敵。
會后,孫中山與黃興親自拜訪程德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懇請他公布宋案全部證據,并在上海成立特別法庭。程德全是個膽小如鼠的舊官僚,但宋案由公共租界總巡卜羅斯偵破,鐵證如山,加之革命黨人在上海的勢力強大,他最終順水推舟,同意將宋案證據在報上公開,并將案情核心內容載入公文,電告中央政府。
但電文發出后,如同石沉大海,袁世凱一方裝聾作啞,毫無回應。
上海審判庭繼續傳審應桂馨。應桂馨早已有所準備,面對質詢,他始終抵賴,甚至反咬一口,聲稱這是有人蓄意栽贓,高聲叫冤。原告律師金泯瀾見狀,強烈要求洪述祖、趙秉鈞來滬對質。上海檢察廳認為有理,正式向北京發出傳票,要求洪、趙二人到上海受審。然而,洪述祖早已溜到青島,躲進德租界逍遙自在,無人能奈何。至于趙秉鈞,作為堂堂國務總理,更無人能夠動他。
4月26日,宋案證在上海《民立報》上公布,如同一場大地震,全國轟動。人們震驚地發現,此案的總后臺竟是賊喊捉賊的臨時大總統袁世凱,國務總理趙秉鈞等人也牽涉其中。袁政府的猙獰面目逐漸暴露,各地紛紛以追悼宋教仁為名,在挽詞與演說中痛斥政府。上海報紙更是長篇累牘,痛批洪述祖、趙秉鈞,聲討袁世凱。
不久,袁世凱未通過國會,擅自簽署善后大借款,企圖發動內戰。孫中山忍無可忍,倉促發動了以武力討伐袁世凱為目標的“二次革命”。
此時的應桂馨已在獄中關押了三個多月,心中怨氣漸生。他心想,這件差事明明是那些大人物指使的,如今卻只有自己身陷囹圄,而那些幕后主使依舊高官厚祿,養尊處優。他不禁暗自咒罵,卻又懷著一絲希望——只要袁世凱在位,總會有辦法救他出去。
一天晚上,應桂馨正對著一鉤彎月借酒消愁,遠處突然響起隆隆炮聲和密集的槍聲。他嚇得一頭鉆到床下,生怕飛來一顆子彈要了他的性命。不久,槍炮聲逐漸平息。翌日上午,隔壁關進了二十多個逃兵,他才得知昨晚是陳其美帶兵攻打江南制造局,而孫中山已發動“二次革命”,武力討伐袁世凱。
應桂馨恍然大悟,難怪袁世凱一時救不了他。中午時分,槍炮聲再次響起,監獄內人心惶惶。應桂馨抓住機會,一面暗中指使人煽動逃兵放火鬧事,一面用重金收買看守,趁亂逃出監獄。
他潛至市郊隱藏數日,隨后輾轉逃到蘇北威靈鎮。不久,轟轟烈烈的“二次革命”以失敗告終。革命黨人紛紛逃亡,孫中山、黃興、陳其美等人也不得不漂洋過海,逃至日本避禍。
10月6日,國會在軍警戒備下舉行“選舉”。由于中票者不足法定比例,議員們被迫餓著肚子連續“選舉”三次,最終,袁世凱以九牛二虎之力“當選”為大總統。
麻煩找上門
10月10日,秋天的陽光灑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金碧輝煌。袁世凱身著大總統禮服,緩步走上太和殿,宣誓就職。他的目光掃過殿下的心腹爪牙,各省都督、民政長等人,嘴角微微上揚,隨即頒發授勛令。勛一位的殊榮,僅授予三人,其中一人,正是現任直隸都督趙秉鈞。這一破格之舉,引得眾人紛紛側目,暗中揣測。
與此同時,遠在天津的應桂馨,正懶洋洋地倚在窗前,隨手翻著一份報紙。突然,他的目光被一則消息吸引,瞳孔驟然收縮,心跳也隨之加快。袁世凱當選大總統,趙秉鈞獲勛一位……他猛地站起身,臉上浮現出難以掩飾的狂喜。
“如今好了,袁世凱正式當選,趙秉鈞也得了勛一位!”他喃喃自語,眼中閃著貪婪的光。回憶起當初洪述祖的承諾——刺殺宋教仁后,授他勛二位,賞銀30萬——應桂馨心中一陣酸楚。自己為這事出過大力,卻什么好處都沒撈著,反而蹲了幾個月牢,吃盡苦頭。可眼下,大總統風頭正盛,趙秉鈞又是紅人,為何不借此機會,討回自己應得的?
可轉念一想,應桂馨又犯了難。自己從未與袁世凱直接接觸,一切消息都通過洪述祖和趙秉鈞傳遞。然而,最近接連給洪述祖寫的幾封信,卻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思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先找趙秉鈞。
他當即提筆,給趙秉鈞寫了一封信,言辭懇切,表達了自己的訴求。十五天后,回信來了。趙秉鈞熱情邀請他赴天津一晤。應桂馨欣喜若狂,連夜收拾行裝,乘火車北上。
天津之行,趙秉鈞果然待他如上賓,不僅為他安排食宿,還派人陪他游覽大悲院、天后宮等名勝古跡。言談間,趙秉鈞對他的遭遇表示同情,甚至不時流露出幾分惋惜。應桂馨趁機提出,希望能盡快赴京,親自面見袁世凱。
趙秉鈞沉吟片刻,點頭答應,親自送他到火車站。分別時,應桂馨感動得熱淚盈眶,連連道謝:“若得大總統青睞,決不忘您栽培之恩。”
趙秉鈞笑而不語,只淡淡說道:“若有緣,他日再會。”
抵達北京后,應桂馨住進了李鐵拐斜街的同合旅館。他深知此次面見袁世凱非同小可,于是提前寫好一封信,詳細講述了當初洪述祖找他的經過,以及許諾的條件。信寫了大半日,反復修改,最終謄寫清楚。
次日一早,應桂馨興沖沖地來到總統府。站崗的士兵將他攔下,示意等候。信被送到秘書長梁士詒手中。梁士詒略知內情,不敢怠慢,立即面呈袁世凱。
袁世凱草草掃了一眼,眉頭緊皺,心中暗惱:“哼,事情全壞在這小子手上!若非他未能及時銷毀信稿,怎會惹出這么大的風波?如今倒好,竟厚著臉皮來討官要賞,真是異想天開!”
他冷哼一聲,吩咐梁士詒:“不見,隨便給他點錢,打發他走。”
梁士詒心領神會,回到辦公室,取出500元大洋,叫來心腹李二,低聲囑咐幾句。
李二將應桂馨帶進一間偏室,將500元往桌上一放,冷硬地說道:“應先生,這是大總統的意思。拿了錢,就請離開北京。”
應桂馨愣在原地,如同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發抖。他恨聲說道:“這倒真是天大的笑話!我為袁大總統出生入死,到頭來只值500元?請轉告大總統,這錢我不要,姓應的也不是好惹的!”
李二冷笑一聲,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應先生何必自取其辱?若當初你按吩咐銷毀信稿,何至于此?大總統念你曾出過力,已算是寬宏大量了。否則,嘿嘿……”
應桂馨聽出話中威脅,心中又氣又惱,只得咬牙說道:“多謝指教。”隨即轉身離去。
走在街頭,他越想越不甘心,暗自思忖:“既然袁世凱無情無義,不如轉投趙秉鈞,或許還有一條生路。”正想著,已是正午,他隨意找了家飯店,填飽肚子,便返回同合旅館取行李。
不料,剛進門,賬房先生便急急迎上來,壓低聲音說道:“應先生,快逃吧!剛才軍政執法處的人來搜查你的房間,說是查鴉片,實則沖著您來的!”
應桂馨大驚失色,沒想到對方下手如此之快。他匆匆謝過賬房,為防萬一,不敢從前門火車站上車,而是乘馬車趕到下一站,拉低帽檐,偷偷買了去天津的車票。
坐在火車上,他的心仍怦怦直跳,仿佛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他越想越恨,一個念頭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既然袁世凱如此絕情,不如將洪述祖當初的話,以及宋案的其他內幕公之于眾,也讓天下人看看他的真面目!”
可他轉念一想,如今袁世凱大權在握,誰敢支持自己?革命黨人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即便找到了,那些人對他恨之入骨,又怎會相信他?想到這里,應桂馨只覺自己如同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就在他昏昏欲睡時,火車已快到天津的廊坊站。突然,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應桂馨睜開眼,只見面前站著一瘦一胖兩人。
瘦子微微一笑,語氣親切:“應桂馨先生,可算找到您了!李二那小子辦事不力,回去被大總統狠狠訓斥了一頓。我們奉命前來,接您回京做官。”
“做官?”應桂馨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胖子接過話頭,滿臉堆笑:“當然,大總統說了,您是有功之臣,怎能虧待?來,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到那邊詳談。”
應桂馨心中一喜,仿佛注射了一針強心劑,幾乎跳了起來。他激動得熱淚盈眶,連連說道:“想不到袁大總統如此厚待!我應桂馨定當肝腦涂地,以報大恩!”
他腳步輕快地跟著兩人走向車廂連接處。瘦子回頭與胖子對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好,送他走馬上任吧!”話音未落,瘦子猛地將應桂馨向前一推。
“砰!”一聲槍響,子彈正中應桂馨的后腦,鮮血與腦漿濺了一地。他連慘叫都未來得及發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乘警聞聲趕來,瘦子卻鎮定自若,掏出證件:“別誤會,我們在執行公務。此人乃逃犯,拘捕時反抗,只得就地正法。”
乘警長接過證件一看,連忙點頭哈腰,遣散圍觀旅客,護送兩人離去。車廂內恢復了平靜,只有地上的血跡,無聲地訴說著這場殺戮。
袁世凱狼子野心
趙秉鈞,河南臨汝人,字智庵,與袁世凱的淵源頗深。自1895年袁世凱在天津小站練兵時,他便跟隨左右,成為袁世凱最為倚重的心腹之一。多年來,他在袁世凱身邊鞍前馬后,忠心耿耿,兩人關系非同一般。
武昌起義后,趙秉鈞被任命為袁世凱內閣中的民政大臣,1912年更是官拜內務總長、國務總理,權傾一時。但隨著局勢的發展,他的地位也愈發受到威脅。
1912年深冬的一個夜晚,寒風凜冽,爐火在室內跳躍,發出輕微的噼啪聲。袁世凱與趙秉鈞坐在爐旁,神情凝重。袁世凱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葉,緩緩說道:“智庵,孫中山、黃興都已聲明不參加總統競選,我的大總統位置已是十拿九穩。不過,宋教仁那小子,卻是讓我寢食難安。”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憂心,目光深沉。
宋教仁此時正四處奔走,宣揚政黨內閣的理念,主張以《約法》與袁世凱公開斗爭。他的言論極具煽動性,吸引了大批追隨者。袁世凱深知,若國會選舉中,國民黨占據多數,宋教仁勢必會成為政黨內閣的主導者,到那時,自己的權力將受到嚴重威脅。
趙秉鈞嘆了口氣,眉宇間透出幾分無奈:“宋教仁在日本留學六年,滿腦子都是西方政治的理念,口才極佳,煽動力強。我雖身居高位,卻難以與之抗衡。”言語中帶著一絲自嘲。
袁世凱放下茶盞,微微一笑:“有我在,有北洋軍撐著,你怕什么?聽說宋教仁要去南方主持競選活動,你不如去拜訪他一番,順便送點禮物,表表心意。”他說完,從茶幾上拿起一本厚厚的支票簿,輕輕推到了趙秉鈞面前。
趙秉鈞眼中一亮,心中暗自竊喜。他知道,袁世凱這是要保他總理的位置,決心已定。他當即點頭應承,次日便前往宋教仁的寓所。
宋教仁正忙于整理行裝,準備次日啟程前往武漢。見趙秉鈞來訪,他連忙迎上前,拱手笑道:“總理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趙秉鈞微微一笑,語氣溫和:“你一貫清廉,四處奔波,大總統擔心你花費不菲,特囑我將這點心意贈予你。”他邊說邊將支票簿遞了過去。
宋教仁接過支票簿,目光一掃,心中頓時明了。五十萬大洋,數額巨大,顯然是袁世凱想要收買他,讓他放棄政黨內閣的主張。他心中冷笑,臉上卻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多謝大總統和總理的美意,不過我經濟上尚且寬裕,如今國事艱難,這筆錢我實在不能收。”他將支票遞回,言辭堅決。
趙秉鈞一時語塞,只得敷衍幾句,隨后匆匆離去。
回到袁世凱處,他將經過詳細稟報。袁世凱聽后,臉色陰沉,咬牙說道:“既然他不識抬舉,那就怪不得我們了。智庵,你看著辦吧。”話語中透著殺意。
趙秉鈞心領神會,但他也深知,宋教仁身為國民黨領袖,地位非同小可,貿然動手,風險極大。他思忖再三,決定暗中行事,力求萬無一失。次日,他便與心腹洪述祖密謀對策。
洪述祖,名義上是國務秘書,實則是趙秉鈞的得力助手,深諳權術之道。聽了趙秉鈞的吩咐,他瞇起眼睛,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總理莫急,此事交給我便是。上海有個莫逆之交,名叫應桂馨,此人精明能干,與革命黨人勢不兩立,正適合處理此事。”
趙秉鈞略一遲疑,低聲問道:“此人可靠嗎?事關重大,若有閃失,后果不堪設想。”
洪述祖拍了拍胸脯,語氣堅定:“總理放心,應桂馨是我多年老友,辦事穩妥,絕不會出岔子。我親自前往上海,與他會面,確保萬無一失。”
趙秉鈞這才點了點頭,心中稍安。兩人又低聲商議了許久,最終定下計劃。
次年3月21日深夜,洪述祖匆匆走進趙秉鈞的辦公室,手持一份電報,臉上難掩興奮之色:“總理,事成了!‘匪魁已滅,我軍無一傷亡。’”
趙秉鈞接過電報,細細一看,頓時哈哈大笑:“述祖,果然沒有看錯你!這次你立了大功!”
但是好景不長。沒過幾天,便傳來消息:“宋案”的殺手指使者被捕,洪述祖見勢不妙,早已逃往青島。趙秉鈞身為國務總理,再也無法置身事外,心中如坐針氈,日夜提心吊膽。
4月下旬的一個午后,趙秉鈞神色慌張地走進袁世凱的辦公室。袁世凱早已料到他的來意,冷哼一聲:“慌什么?天還沒塌呢!這么點小事就沉不住氣,你還怎么辦大事?”他語氣嚴厲,目光中卻帶著幾分安撫。
趙秉鈞從懷中掏出一份報紙,顫聲道:“大總統,‘宋案’的證據已在報上公布,上海還發來傳票,要我與述祖出庭對質。這該如何是好?”
袁世凱不以為然,哈哈一笑:“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些小事,不必理會。你且看看這個。”他邊說邊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遞給趙秉鈞。
趙秉鈞接過文件,仔細一看,眼中頓時閃過一絲佩服。原來,袁世凱早已料到局勢,派人制造了一起假案,將矛頭轉向了黃興。如此一來,雙方扯平,誰也不必出庭,局面立刻被攪得一團糟。
趙秉鈞忍不住豎起大拇指,由衷贊嘆:“大總統高明!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袁世凱微微一笑,語氣淡然:“這些不過是小手段。眼下,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趙秉鈞連忙問道。
“立即帶人去匯豐銀行,將借款合同簽了。”袁世凱目光深邃,語氣不容置疑。
趙秉鈞心領神會,點頭應下。他明白,袁世凱此舉是為了籌措軍餉,以應對可能爆發的政治危機。但這筆借款牽涉巨額資金,涉及國家利益,責任重大,而且到期連本帶息十倍償還。照理說這筆貸款,當時應該通過國會審核,而袁世凱獨斷專行,讓趙秉鈞前去簽合同。
消息傳出后,全國輿論一片嘩然。人們紛紛指責袁世凱此舉是喪權辱國,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走狗走入絕途
孫中山的目光沉靜而堅定,手中的報紙已被他揉得發皺。袁世凱的所作所為已超出了他的容忍極限——派人暗殺宋教仁,擅自簽訂巨額借款,無一不顯示出袁世凱的獨裁野心。孫中山心中怒火中燒,卻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緩緩抬起頭,對身邊的黃興說道:“黃兄,事已至此,我們不能再坐視不理了。”
黃興點了點頭:“袁氏倒行逆施,早已背離了革命的初衷。我們必須站出來,揭露他的罪行,喚醒民眾。”
次日,二人聯名發表通電,言辭犀利,字字如刀,直指袁世凱的兩大罪狀:謀害宋教仁與擅自借款。消息如同驚雷,迅速傳遍全國。各地報紙紛紛響應,譴責之聲如潮水般涌來,民眾的憤怒被徹底點燃。
與此同時,宋教仁的葬禮在上海舉行。孫中山以送葬為名,發動了六萬人走上街頭。浩浩蕩蕩的隊伍中,人們的臉上寫滿了悲痛與憤怒。街道兩旁,標語林立,口號聲此起彼伏:“還宋公道!”“打倒袁世凱!”整個上海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著,直指袁世凱的獨裁統治。
與此同時,江西都督李烈鈞、湖南都督譚延闿、廣東都督胡漢民、安徽都督柏文蔚也紛紛發出聯電,聲討袁世凱違法借款、蓄意發動內戰的罪行。北京城內的議員們也按捺不住,紛紛提出質問:“臨時政府有何權力,未經國會討論就擅自借款?”
壓力如山,壓在了趙秉鈞的肩上。作為“宋案”和借款的直接參與者,他成了眾矢之的。輿論鋪天蓋地,指責聲如同利刃,刀刀見血。趙秉鈞坐立不安,心中懊悔不已。他明白,自己已無法繼續留在總理的位置上。無奈之下,他只得向袁世凱遞交辭呈。
袁世凱眉頭微皺,沉吟片刻,說道:“智庵,辭職不妥。請假吧,總理一職暫由段祺瑞代理。”
但事情并未就此平息。“二次革命”失敗后,袁世凱以壓倒性的優勢“當選”為正式大總統。權力達到巔峰的他,開始對手下的心腹進行封賞,場面極為隆重。消息傳開后,卻引來了一位許久未露面的舊人——應桂馨。
趙秉鈞得知應桂馨來訪,心中復雜。盡管應桂馨在“宋案”中惹出了不少麻煩,但他畢竟是替自己除去了政敵宋教仁的人。想到此處,趙秉鈞熱情地接待了他。結果,僅僅幾天后,秘書王恩便帶來了一則驚悚的消息:“應桂馨在火車上被槍殺了。”
趙秉鈞猛地站起身,眼中滿是震驚:“什么?誰干的?兇手抓到了嗎?”
王恩搖了搖頭,低聲說道:“不能抓,兇手大有來頭。”
趙秉鈞接過卷宗,仔細一看,心中頓時明了。原來,下手的竟是軍政執法處的探長郝占一和密探陳雙喜,顯然是袁世凱親自下的命令。趙秉鈞心中一陣翻涌,像吞了只蒼蠅般難受。他暗暗思忖:“大總統未免太過分了。應桂馨畢竟立過功,怎能如此對待?這樣下去,以后誰還敢為我們效勞?”
思來想去,趙秉鈞決定向袁世凱進言。他撥通了總統府的電話:“大總統,應桂馨的事是不是太過了一點?這樣傳出去,恐怕不太妥當。”
電話那頭,袁世凱沉默片刻,冷冷地“嗯”了一聲。
趙秉鈞還想再說,卻只聽到“啪”的一聲,電話被掛斷了。他愣在原地,手中的話筒“咔嚓”一聲摔在桌上,玻璃臺磚應聲而裂。趙秉鈞心中一沉,暗道不好。他知道袁世凱一向心狠手辣,自己這番勸誡,恐怕已觸怒了他。
接下來的幾天,趙秉鈞寢食難安,心中充滿了恐懼與懊悔。他不斷回想自己與袁世凱的過往,越想越覺得自己處境危險。然而,過了個把月,一切風平浪靜,似乎什么都沒發生。趙秉鈞漸漸放松了警惕,甚至還自嘲般地在辦公室貼上了一幅草書:“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某日中午,趙秉鈞心情大好,開了一瓶“瀘州老窖”,酒意漸濃。下午進辦公室時,他仍醉醺醺的。秘書王恩見他貼在墻上的草書,連忙奉承道:“總理的草書真是鐵畫銀鉤,龍飛鳳舞,寓意深長啊!”
趙秉鈞被捧得飄飄然,借著酒勁,不知不覺將心中的隱秘和盤托出。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看似忠誠的秘書,早已被袁世凱收買,成了安插在自己身邊的耳目。
不出三日,袁世凱便收到了王恩的密報。一天上午,他撥通了趙秉鈞的電話,語氣中帶著關心:“智庵,怎么好久沒來電話?身體還好嗎?”
趙秉鈞正感冒,見袁世凱如此關心,心中感激,忙答道:“謝謝大總統關心,只是小感冒,不礙事。”
袁世凱笑道:“感冒也不能大意。這樣吧,我派個醫生去看看你。”
當天下午,一位西裝革履的醫生來到天津,為趙秉鈞診治。他仔細檢查后,從藥箱中取出九顆丸藥,叮囑道:“分三次服下,每隔一個鐘頭一次。”
趙秉鈞依言服藥,結果不到半個鐘頭,他突然感到胸口劇痛,冷汗直冒,渾身發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中了袁世凱的圈套,心中又悔又恨。他想揭露袁世凱的罪行,但劇痛已讓他失去了力氣。最終,他七竅流血,倒在了地上,口中喃喃道:“姓……姓袁的……”話未說完,便氣絕身亡。
最后一名兇手
時光荏苒,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袁世凱獨攬大權,禍國殃民,其倒行逆施的行徑早已讓天下人寒心。不到兩年,中華大地便掀起了聲勢浩大的護國戰爭,矛頭直指袁世凱。一時間,他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整日疲于應對,夜不能寐。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在眾叛親離、四面楚歌中羞憤交加,終因憂懼而亡。他的死,為他的罪惡生涯畫上了一個倉促的句號。
但在“宋案”的背后,還有一個更為狡猾的人物,他的名字叫洪述祖。洪述祖,天津人,燕京大學畢業,心思縝密,善于揣摩時局。他曾任直隸候補道,武昌起義后,向袁世凱獻計,主張在清廷與革命軍之間玩弄兩面手法,坐收漁利。這一計策深得袁世凱賞識,1912年,他被任命為內務部秘書,后來雖名義上為國務秘書,實則是趙秉鈞的軍師,袁世凱的心腹。
宋教仁被刺身亡后,洪述祖一度欣喜若狂,以為自己的仕途將扶搖直上。結果事情的發展卻遠超出他的預料。宋教仁的死引發了社會各界的強烈反響,吊唁、演說、游行,聲聲討伐此起彼伏。各地報紙更是直指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政治謀殺,要求嚴懲兇手。不久,上海傳來消息,應桂馨和殺手武士英均被巡捕房逮捕。洪述祖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地方政府的拘捕尚可周旋,但洋人的巡捕房卻是鞭長莫及。他預感到事情不妙,倘若應桂馨招供,自己必然難逃干系。
洪述祖不敢怠慢,當即悄然離開北京,連夜回到天津家中,匆忙安排家事后,又馬不停蹄地趕往青島,躲進德租界避風。為了掩人耳目,他剃去了蓄了多年的胡須,甚至點掉了臉上的“痣”,化名王蘭亭,開始了提心吊膽的隱姓埋名生活。
不久,洪述祖從報上看到一則消息,應桂馨家中搜出了五響手槍和大量信件電稿。他心頭一涼,暗罵應桂馨愚蠢,交代過的東西竟未銷毀,如今留下了鐵證。他越想越怕,連夜寫信申請加入德國籍,謊稱自己是“國事犯”,以尋求庇護。
但是,這份申請書卻成了他作繭自縛的開端。申請書幾經輾轉,最終落到膠州灣總督手中。總督認真調查,發現他竟是化名的洪述祖,且正被報紙大肆報道為“宋案”兇犯。總督當即下令將其拘押,并計劃引渡至上海。
這一消息無意中被山東都督周自齊得知。周自齊是袁世凱的心腹,急忙向總統府告密。袁世凱聞訊大驚,生怕洪述祖落入國民黨之手后供出真相,立即派內務次長言敦源連夜趕赴青島,企圖將洪述祖引渡回京。
言敦源抵達青島后,卻發現膠州灣總督態度堅決,拒絕引渡。原來,洪述祖早已暗中打點,得知德國警長哈特羅有意出售住宅,便以重金買下,并通過哈特羅向總督說情。德方態度因此逆轉,言敦源的使命變得棘手。
無奈之下,言敦源只得前往暫押所勸說洪述祖:“袁大總統是你妹夫,絕不會為難你,何必在此久留?”
洪述祖笑了笑,語氣中帶著譏諷:“多謝關心,但我怕的是暗殺。這里是否安全,我心中有數。我早已將此案的細節譯成外文,若是逼急了,我就公之于眾。”
言敦源聽出話中弦外之音,心中一驚,連忙收住話頭,匆匆返回北京。袁世凱得知后,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將此事暫且擱置。
洪述祖見言敦源離去,心中暗喜。他化名“恒如”,向德國祥豐洋行借貸一萬五千兩白銀,買下哈特羅的洋房,堂而皇之地過起了“寓公”生活。轉眼三年過去,袁世凱在民眾的唾罵聲中離世,“宋案”的兇犯中,只剩下他一人依舊逍遙法外。
洪述祖的命運,真的會就此安穩嗎?歷史的審判,終究不會缺席。
時光如逝水,轉眼間,洪述祖已在青島蝸居數年。民國初年政壇的風起云涌,似乎隨著袁世凱的離世,漸漸沉寂下來。他對這蝸牛般的生活早已厭倦,夜深人靜時,腦海中總是浮現出昔日上海那個與他情投意合的女子。他想著,自己的樣貌早已改變,只要行事謹慎,回到上海,日子定會比現在強得多。
于是,1917年春天,洪述祖悄然繞道日本,秘密潛回上海。這一回,他化名“張皎廠”,在美租界北山路621號租了間屋子,安頓下來。不出三日,他便與那情婦重逢,兩人如膠似漆,沉浸在一片溫情之中。洪述祖心中得意,自以為天衣無縫,無人能識。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一個清晨,洪述祖正與情婦酣睡,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不耐煩地起身開門,眼前卻是兩名巡捕。其中一人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張皎廠,有人控告了你,跟我們到公共租界會審公廨走一趟。”洪述祖心頭一緊,以為自己東窗事發,臉色瞬間煞白。
到了公廨,才知這次是因他在青島那筆未還的貸款。原來,祥豐洋行的主人韋爾偶然發現洪述祖逃之夭夭,誤以為他想賴賬,大為惱怒。韋爾本是偵探出身,便使出渾身解數,終于查到洪述祖的藏身之處。他委托著名律師斐斯,悄無聲息地向公廨提起了訴訟。
洪述祖聽完斐斯的起訴書,心里暗自盤算,想故技重施,腳底抹油。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斐斯先生,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不過您搞錯了,我叫張皎廠,恒如是我兄弟,他前幾日已去了外地。但這筆債我能負責,懇請給我半月時間籌措,如何?”
斐斯冷笑一聲:“恒如就是你,張皎廠也不過是你的化名。你本名洪述祖,利用化名行騙是你的拿手好戲,如今也該收場了。我要求公廨將你暫押,直到還清貸款為止。”
洪述祖的假把戲被戳破,頓時心慌意亂,狼狽不堪。他心想,絕不能因這筆小錢惹出大禍,若是兩案俱發,后果不堪設想。他只得連連認錯,表示愿意盡快還款。經雙方協商,洪述祖打電報讓天津家屬送來6500兩白銀,并以老家價值四萬兩的房產做抵押,這才了結了這場債務糾紛。
這天下午,久雨初晴,陽光灑滿街頭。洪述祖匆匆走出公廨,心里盤算著,上海已非久留之地。有哈特羅警長在青島庇護,他決定即刻動身返回。然而,剛出大門,突然兩人撲來,一把將他扭住。洪述祖大驚失色,忙問:“這是怎么回事?”
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怒氣沖沖地罵道:“姓洪的,還我父親的血債!”原來,這男孩正是宋教仁的兒子宋振昌,另一人則是宋教仁的秘書劉白。
洪述祖被扣于公廨的消息不脛而走,柏文蔚得知后,即刻與孫中山商議對策,決定對他提起訴訟。劉白和宋振昌不由分說,將洪述祖扭送至會審公廨檢察處,要求將其扣押候審。代理檢察官惠勒調閱了“宋案”卷宗,確認洪述祖為要犯,將他押入巡捕房。
孫中山等人多方活動,上海檢察廳派人前往公廨,要求將洪述祖引渡至上海審判。然而,租界當局認為“宋案”案發地在北京,只同意將他移交京師地方審判廳。1918年4月26日,北京巡警總監派司法處趙志嘉帶人押解洪述祖回京,交由京師地方審判廳審理。
遲來的審判
八月中旬,京師地方審判廳經過三次預審,最終判處洪述祖無期徒刑。消息傳來,洪述祖如遭雷擊,面色慘白。他握緊鐵欄,咬牙切齒地低吼:“冤枉!這是天大的冤枉!”
他不甘心,認為自己不過是奉命行事,所有的電報往來皆是秉承前總理趙秉鈞之命,與“宋案”并無直接關聯。于是,他連夜寫好上訴狀,遞交給高等審判廳,聲稱自己不過是個“替罪羊”,真正的罪魁禍首早已離世,死無對證。他希望借此逃脫罪名,重獲自由。
高等審判推事葉在均接到案卷,仔細翻閱每一份文件,逐字推敲電報內容,甚至親自提審洪述祖,面對面聽取他的陳述。洪述祖神情懇切,言辭懇懇,試圖用多年官場練就的狡辯之術蒙混過關。
葉在均目光如炬,冷冷打斷了他:“證據確鑿,你純系狡辯。此案已無可辯駁。”十二月五日,高等審判廳正式駁回了洪述祖的上訴。
然而,洪述祖并不死心。他再次提起上訴,直指大理院,企圖以更高的司法權威推翻判決。大理院的推事們卻不像他想象中那般容易糊弄。他們認真復審案卷,逐字逐句核對證據,最終一致認定,洪述祖“主使殺人罪”鐵證如山。他的狡辯不僅未能脫罪,反而讓推事們看清了他的本性——估惡不悛,毫無悔意。大理院將洪述祖改判為死刑,并剝奪公民權30年。這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1919年4月5日,行刑的日子定下了。大理院剛從美國引進了一部“文明刑具”——電絞椅,據說能讓人在極短的時間內無痛斃命。洪述祖,這個“宋案”的最后一個漏網者,成了電絞椅的首位試驗品。
當天清晨,京師分監的刑場上,高等檢察官張汝霖等一行人早早到場。為確保萬無一失,他們先找來一只大黃狗試驗。只見電門一開,那狗猛地一顫,發出一聲凄厲的吠叫,隨后便斷了氣。檢查尸體,連表皮都無損傷。眾人嘖嘖稱奇,紛紛贊嘆:“這洋貨果然高級!”
但是當洪述祖被押上電絞椅時,情況卻大不相同。兩個壯漢將他反綁在椅子上,他的身體早已因恐懼而癱軟。通電的指示燈一閃,洪述祖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哀號,肥碩的身軀劇烈抽搐,片刻后便沒了氣息。就在人們以為一切順利時,抽去立腳板的瞬間,“砰”的一聲巨響,洪述祖的腦袋竟被齊頸絞斷,鮮血噴涌而出,濺得圍觀之人連連后退,驚呼大罵:“作孽!死了還要害人!”
場面一片混亂。按照規定,電絞椅上的尸體必須完整,否則家屬有權追究責任。監刑人員和行刑官嚇得面如土色,手足無措。情急之下,他們請來了北京醫學堂的三名學生,用細線將洪述祖的頭顱和身軀縫合,再用白色膠布細細貼住,洗凈血跡后,才交由家屬收驗。所幸家屬并未提出異議,匆匆將他埋了事。
至此,宋教仁被刺案的最后一個兇手也伏法了。但是,民國的混亂卻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