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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談正衡先生是老朋友了,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一直廝混到今天,屈指數來也有二十好幾年了。他的散文,是我所熟悉的,寫了很多,總是讓我饞得流口水的那種。后來結集在大江南北的幾個出版機構出版,得天下人熱捧,一時風行,聞名遐邇。
在戊戌年這個溽熱的夏天,談先生要到歐洲去旅行,臨行前突然交代,要我給他的新寫的長篇小說《芙蓉女兒》做個序言。我當時還是吃驚不小,再三推托:鄙人何德何能,竟敢給先生作序?!但是他一口咬定,說是我早就答應了的。推托不成,只好趕鴨子上架。
關于這次作序事件,還要從去年的一次聚會說起。去年秋天的某一日,談先生來電話說是要做東約餐。我也沒有正經當回事,因為朋友們三天兩頭找個由頭聚會,也是很平常的事情。誰知第二天下午,他弄了兩三輛車,一下子把我等一干人拉到了離市區幾十公里遠的當涂黃池。黃池出茶干,市面上到處都是賣的,我當然知道這個地方。但是,我們那天并沒有看到茶干,而是飽覽了這個衰落小鎮安寧清怡的田園風光。
晚餐是在黃池一個果樹園里進行的。一條土狗屋里屋外地轉悠,邊上的網圍里一大群公雞母雞已經上籠。我們一幫子人在屋里擺開兩張大圓桌子,吃著從附近農田及魚塘里采獲來的菜肴,喝著小酒。就在我等漸入佳境之時,談夫人李大姐似乎早有預謀地說起談先生早年為文的軼事來。還提到談先生當年給她寫的情書,娓娓道來,字字句句,聲情并茂。談先生也仿佛重回少年維特時光,更是即興大聲誦讀情詩一首。我等座中大呼小叫,敲碗拍凳子,不一而足。酒酣耳熱之際,談先生說要寫小說,李大姐說她支持。談先生說李大姐也是大家閨秀出身,李大姐當然也就當仁不讓。談先生說要寫他的岳母,寫他岳母在烽火連天歲月里的求學經歷,說她老人家是一個傳奇女子,也是從南陵徐家大屋出來的。我斷斷續續聽了幾個零碎的情節,就隨口說到:“可以非虛構,或紀實。”
談先生的寫作是個急性王,他那雷厲風行的勁頭,那種抓住靈感的尾巴一揮而就的豪情,經常讓我等目瞪口呆。黃池聚會后三四個月吧,他老兄就把稿子發給了我,一口咬定要我寫序,還說就是按照我說的“非虛構”的路子寫的。于是乎,我就在炎熱無比的戊戌年的夏天對著談先生的《芙蓉女兒》寫出下面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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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女兒》以女主人公李芙初為敘述視角和貫穿性人物,通過她的經歷和交往,講述了陵陽(南陵)的歷史和人物。小說雖然沒有特別顯示講述人的角色,但講述人李芙初的講述行為還是隱約可以看到的。由李芙初,小說牽系出了她的同母異父的姐姐黃浣蓮,講述了她的好朋友傅菊英的故事,陳采薇的故事,堂妹小芙子的故事,以及母親的故事,還有姐姐同事陶婕的故事。
作為小說中人物,李芙初從少女到出嫁,一直是一個可愛淳樸又有教養的女孩子。她雖然是湘軍將領李成謀的曾孫女,但毫無驕縱和侍寵的秉性;她經歷戰爭的血與火,經歷驚險和苦難的跑鬼子反,但依然能夠保持著平和的心態和女性知識分子蘊藉的涵養。也許是顧忌到尊者的形象,這個人物更多地充當著講述者的角色(尤其是后半部),她對于小說中諸多事件介入得還不夠,尤其最后她與希惠的結合來得過于突然。小說主要是圍繞著她來構建人物網絡的。
小說對李芙初的同母異父姐姐黃浣蓮的敘述最多。黃浣蓮由于生父去世早,性格一直很獨立,后來在小學和中學里教書。從小說的暗示可以知道,她是共產黨圈子內人物,在個人感情生活上,她與她的同志邵運柏一直若即若離。這是一個可敬但欠缺一點可愛的女性。在李芙初女伴中,陶婕的形象較為鮮明。陶婕是一個長相俊俏的美術老師,在抗戰中沉淪,成為偽軍司令張昌德的姨太太,獲得了大量的地產和房產,抗戰勝利后,受到懲罰,變得無比的失落和頹喪。作者通過李芙初的眼光,剖析了人性的淪喪,批判中有著同情,同情又有著恨鐵不成鋼的指責。傅菊英,她的流氓起家的父親在模范街開了家東南旅館。傅菊英雖然性子柔柔的,但是,卻死心塌地愛上了一個受傷的國軍排長,并且義無反顧地跟隨他去了四川瀘州老家。愛情讓一個柔弱的女孩子爆發出剛毅的性格。讀到這個女子的行止,我對她由衷而生出敬意。
在所有的女孩子中,采薇是作者著墨最多的女子。她的身為大牌律師的父親,她的客死異鄉的爺爺和歿于內戰的姑父,以及到四川逃難的過程,都有一個完整的交代。而在采薇身上,作者最為鐘情的還是她的性感和美艷。她少女時代的眸如秋水,成年后的熟女風韻,以及與這些相伴而來的各式各樣凸顯和綻露身材的旗袍……她的露出的腳踝,以及額前飄動的幾綹頭發,還有她的姿態、文才和叛逆的情感,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崇拜英雄的美艷少女,嫁給了有著英雄般威權的袁佩璋,那種飛蛾撲火般的精神也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如此美麗的女子卻死于難產,總讓人感覺到于心不甘,造化弄人。我認為,采薇這個人是有一點魔性的。聯想到那個剛出場就被黑暗吞噬的美麗的外鄉女子易浩,連同僅僅提到姓名也是死于產后風的江秋月,似乎都是一種前兆暗示:極致的美艷,總隱匿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毀滅……這就是現代美學的悲劇精神。
相較于女性形象的精彩,《芙蓉女兒》中的男性形象大多是走馬燈式的人物,不但講得少,而且大多作為陪襯,只有極少數幾個如教師江清越和邵運柏、校長戴凌洲、湘籍巨紳張和聲、國民兵團頭領袁佩璋等較有特色。但總體來說,男性的形象沒有女性的形象那般出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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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談寫東西的特點,據我所了解,斷不會只關注兒女情長,他的作品,是喜歡文抱風云字含流沙的。這部《芙蓉女兒》也是如此。
《芙蓉女兒》寫了一幫小女孩的成長和命運,可以說是女人的成長紀事。但老談卻將她們的坎坷命運放到歷史長河里去淘漉的。而這段歷史,就是南陵的地域史和老談岳母的家族史,還有南陵中學的源頭史。
老談是一個有著很深故鄉情結的文人,他的二十多部作品大都以故鄉南陵的歷史文化和山川草木為背景。這部《芙蓉女兒》,乍看題目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以為就是寫花兒草兒的,讀了我才知道,原來小說的主人公們大多都是湖南人的后代。李芙初及其姐妹們,她們幾乎都是清朝末年靠鎮壓太平天國發跡的湘軍將領李成謀的后人。“太公李成謀,當年率軍在蕪湖一帶與長毛太平軍反復廝殺,后來出任長江七省水師提督兼領南洋水師大臣,便將唯一女兒許配給了徐文達的長子徐乃光。”徐文達支持清軍平叛,后也坐上兩淮鹽運使的寶座,高官厚祿。血脈衍傳,直至李芙初這一代。“芙初和小芙子,還有她倆各自的爸爸,皆出生在徐家大屋西宮,她們家族幾十年的故事,都藏在這座宏深老房子里。”
當然,李芙初的家族史,是通過即時回憶和插敘閃回的手段來展現,而這些歷史場景則插入在小說的現實時間里。小說的現實時間,則是從抗戰到解放前夕的這一段歷史。從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七日日軍轟炸陵陽城開始寫起,一直到解放軍渡江前夕李芙初結婚,也就是所謂的抗日戰爭時期和解放戰爭時期。
小說中的歷史是有兩段的,但是,在老談的敘述中,它們是折疊在一起的。而兩段歷史的見證人和經歷者,又都是圍繞著“芙蓉女兒”們的現實命運來展開的。
這部小說當然沒有敘述“芙蓉女兒”們的現在狀況,但是,小說又顯然存在著一個回憶的視角。誰在回憶呢?當然是敘述人李芙初在回憶。李芙初不但睹物思人,而且從歷史中獲得了自豪感和滄桑感。當然,這種自豪感和滄桑感,也是作者老談的。讀老談的這部《芙蓉女兒》,我也從他所敘述的歷史場景中獲得了自豪感,并感受到一種滄桑漫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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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談將這部《芙蓉女兒》定位為“非虛構”小說。如此定位,從邏輯上來說有點矛盾,但是,在文學敘述又未必不可以。
《芙蓉女兒》的寫作初衷,當然是寫李芙初的,但是,在實際的寫作中,陵陽歷史的強大牽引力,使得老談不能不向它靠攏。結果就是:我們的老談將李芙初作為一條穿引的紅線了,從而把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事情,都穿到了一條線上來了。所以,《芙蓉女兒》與其說是寫人的小說,不如說是寫事的小說;而且還不是寫李芙初一個人的事,而是寫了南陵人物十多年間的為數眾多的事。而這些事,大多都是有鼻子有眼,據我看來,都是非常真實可信的。
我接觸了許多的小說家,他們都熱衷于表現歷史。他們與我談論他們小說中的歷史是如何的真實靠譜。老談也是如此。他的這部《芙蓉女兒》中的李芙初祖先李成謀家族、徐文達家族的歷史都是真實的,有關南陵抗戰前后的諸多歷史事跡和歷史人物特別是南陵中學艱難創辦的過程也是真實的。對于作為地方史家老談來說,將其帶入歷史中敘述也是有效的。
但是,歷史是碎片化存在的,也就是說很多的歷史材料,都是缺乏內在邏輯。而這種碎片存在的歷史資料,斷不能就這樣的存放于小說中的。可以說,真實歷史的碎片化和非邏輯化,為文學的想象提供了勝場。老談在小說的開頭就展現了他的文學想象的表現力:日軍飛機的轟炸,血肉橫飛,幾個主人公紛紛出場。這樣開端設計,就如同好萊塢電影《拯救大兵瑞恩》一樣,很有視覺沖擊力,很有文學表現力。此外,陵陽城在小說敘述的時段里的歷史其實也就十年多一點的時間,并不算很長。但是,在這十年多一點的時間里,所發生的事情可以說千頭萬緒,極為龐雜。諸如“跑鬼子反”,陵陽各種政治勢力的爭奪,當地駐軍變臉式的所作所為,多種學校的開辦和關閉、重組的狀況,以及相關人等在各種事體中的糾葛斗爭,等等。老談要將這許多的材料都納入小說的敘述,是非常的不容易,更何況他所借助的敘述者僅只是一個成長中的少女李芙初呢?!從小說通過李芙初對這諸多的歷史資料的識見、編織及傳達來看,還是有點零亂的。但,故鄉情結和歷史情結之下,二者得兼是比較難的。從小說的角度來說,若是能將李芙初的形象和穿針引線的功能加強,在諸多的歷史資料中有所取舍,或許能夠收到更好的文學表達的效果。因為小說家并不負責再現歷史,歷史不過是小說家的材料。
投鼠必然忌器。文學性強化,必然損害歷史的真實感,尤其是觸及敘述人李芙初的形象,這是老談在倫理上的顧忌。因為談先生已擺明,敘述人李芙初就是她的岳母李芙初……換句話說,還是所謂的“非虛構”在作怪,因為一旦讓李芙初成了文學形象,賦予太多文學元素,就遠離了歷史與現實中的岳母李芙初了。那如何向老人家交代呢?!我想老談在塑造李芙初形象的時候,也是很難心的。
文學中的歷史表現,向來都是比較糾結的。有無數的理論家寫了無數的文章來討論這個問題,但到頭來還不是搗糨糊——我只好如此安慰老談了。
但以上所有的這些糾結和兩難,一點也不妨害這部《芙蓉女兒》的藝術成就。老談有一強大優勢,就是對于南陵地方史的掌控,對于江南風情民俗和老舊物事的知曉……憑著對于那個特殊歷史階段的展示,摹繪了風云變幻又浩蕩前行的江南家族和地域標識顯明的一干人眾,而且,非常的豐富,也非常的生動!老談熱烈、典雅,且稍顯賣弄的語言,極其具有感染力,甚至魅惑力;他的對于自然風物的精微刻畫,他的仿佛蘇軾重生的古詩詞,更是令人感嘆,擊節的。
歷史活在我們的記憶里。我們不記憶,歷史也就死了。當我們恢復了記憶,歷史也就復活了。復活的不只是耶穌,在中國人的記憶中復活的首先是我們的先人。老談的這部《芙蓉女兒》,就是一部復活歷史記憶、復活家族記憶、復活地方記憶的杰作。
如此說來,南陵是有幸的!
老談在歐洲玩耍的時候,我將他的序寫好了。本想說幾句不好的話,但還是被他的文本說服了。
是為序。
方維保
(方維保,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安徽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蕪湖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