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是洋玄師父所約“觀百家、定其兵”的最后一日。
八卦門內院深處,一間僻靜的小演武室。
平日里,這里是掌門和核心教習們討論武學、修習心法的地方,外人難得踏足。
此刻,屋中只有周銳和洋玄兩人。
沒有旁觀弟子,沒有閑雜聲息,氣氛比往常更安靜,也更嚴肅。
洋玄端坐在太師椅上,手里轉著兩枚溫潤的玉膽,目光平靜地看向一旁侍立的周銳,緩緩開口:
“這幾天,為師讓你把幾位教習的演武都看了個遍。
短打、刀、槍、劍,各有不同。
現在你說說——他們的武功路數有何特點?
若要替他們量身打造趁手兵刃,你該怎么下手?有何講究?”
周銳早已把這些觀察反復思量過,聞言便躬身一揖,答道:
“師父,弟子以為,孫震師叔那一路短打,講究剛猛迅捷、近身纏斗。
‘寸勁爆發,以巧破力’是其要旨。
他步法快,身法靈,尤其擅長借手腕翻轉制造破綻。
若為其鑄兵,弟子以為可定制判官筆或峨眉刺一類的短兵,重心略偏前,好借腕力穿刺。
尾部則可藏一枚暗錐或加個配重環,方便他變招、轉攻,趁勢出奇。”
“至于劉明師叔,他用的雁翎刀刀法剛猛,大開大合,每一刀都帶勁帶勢。
若替他打造佩刀,弟子建議刀身重心稍向后調,脊厚且斜,可分散回震。
刀柄弧度和握持位置也需調整,左手握處稍加厚或換材質,讓他在轉身或借力時,更穩更省勁。”
洋玄聽完,微微點頭,眼中透出幾分贊許:
“不錯。這份眼力和心思,難得。”
他頓了頓,語氣柔和下來:
“看來你不是光在一旁看熱鬧,是真動了心思。
你如今剛穩住‘煉皮’,踏進‘練筋’門檻。
但光憑這份悟性和判斷,就遠勝許多老江湖了。
如此一來,那些基礎站樁功夫,你倒也可跳一跳程序,不必拘泥。”
“也罷。”洋玄似乎心情頗好,竟緩緩起身,走到靜室一側的兵器架前。
他從架上取下一桿白蠟木槍,長約一丈二。
尾部嵌有精鋼槍纂,槍頭卻未裝金屬尖鋒,通體沉重,更像是一根練力用的大棍。
“今日為師便讓你開開眼,也讓你親身體會,我八卦門‘內家真勁’是如何透過這尋常兵器,盡數施展出來的。”
他微微一頓,目光沉靜:
“這一路槍法,才是我八卦門兵器傳承中最核心,也最根本的東西。”
洋玄手持白蠟大棍,緩步走到庭院中央,站定。
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先調整呼吸,神情平靜,卻在頃刻間氣質陡變。
方才還是溫和儒雅的總鏢頭,這一刻,卻如山岳沉峙,殺機內斂,似一尊即將震怒的金剛。
他前手虛握,只作引導,后手緊扣棍尾,穩如磐石,整根大槍重心牢牢掌控。
他微微下沉身形,整個人仿佛與棍融為一體,棍梢微顫,發出低沉“嗡嗡”聲,遙遙指向庭院一塊青石。
他沒使出什么花哨招式,只將“攔、拿、扎”三字訣,一招一式,緩緩演示。
周銳站在幾丈開外,卻能清楚感受到那鈍棍每一次刺出,都帶起壓縮空氣的尖嘯,低沉如雷,直震心神。
他甚至看見,在棍尖處,竟浮現出幾朵米粒大的白色氣旋,透明、劇顫,仿佛勁力已透體而出,凝氣成形!
演練至酣處,洋玄忽地低喝一聲,身形一轉,白蠟棍猛然回掃,如毒龍出洞,直點身后數丈外一棵碗口粗的槐樹!
周銳眼前一花,尚未看清動作,那棍影便已如驚雷落下,穩穩點在樹干中央——身未轉全,槍已先至!
這一擊之快、之準、之狠,簡直匪夷所思!
好快的槍……好凝練的勁。
這才是真正的“內家真勁”吧——無形無相,卻無處不在;看不見,卻能摧堅破銳。
心意先行,氣血隨動,筋骨承之,力道由內至外,絞成一股無形之勁,再借手中這根棍子,一舉爆發!
那一刻,周銳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整勁”。
八卦門能立足嶺南幾十年,鎮南鏢局威震一方,絕不是空有名聲。
光是洋玄師父這一手大槍,便足以橫掃尋常武館。
少年對武學的理解,在這一瞬,像是被什么猛然擊穿了一個口子。豁然開朗,境界頓升。
洋玄緩緩收棍而立,氣息綿長,神色自若。他看了眼周銳那副沉浸其中的模樣,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看明白多少了?”他問。
“這,就是我們八卦門大槍的基礎,也是核心——攔、拿、扎。
沒什么花哨招式,也不靠手上巧勁,全靠一股‘整勁’。”
他抬手比劃了一下,“從腳底起,過腿、擰腰、走脊、貫肩,入臂,最后聚在槍尖。
勁貫一線,毫不散亂。靠的不是巧,是你的氣血、筋骨,合成一股力。
兵器千千萬,但真到了生死關頭,能信得過的,就兩樣:槍和弓。”
他語氣一頓,“槍,直來直去,殺伐果決。
弓,百步穿楊,出手無聲。說到底,都是把全身的勁聚到一點,以最小代價換最大殺傷。”
洋玄看著他,神情鄭重:
“你現在最該做的,不是貪多,而是把這股‘勁’看明白。
看看它怎么從腳下起步,一節節、一層層,走過全身,最后匯到兵器尖端。
等你真悟透了,不管你是練槍、練刀,還是那對鴛鴦鉞,都能一路飛快地上去。
打基礎、走套路這些東西,到你手里就能省去一大截。直接實戰,直接感悟,直接走入武道的深處。”
周銳久久未語,像是還沉浸在那一槍的余韻之中。良久,他才緩緩收神,向洋玄深深一揖,聲音低而鄭重:
“多謝師父指點……弟子今天,好像真有點開竅了。”
他想了想,慢慢開口:
“您那一槍,看著沒什么花頭,可還沒出手,槍尖就先動了。
等真發力時,那股勁一路順下來,全沖在一點上,快、狠、準。”
他說到這兒,眼睛亮了些:“弟子以前打兵器,總有些地方想不明白……現在,好像懂了點。”
“好槍得穩得住,又不能死沉,要靈活。還得把力傳得準、送得透,勁兒都集中在一點上。”
聲音低了下來:“它不該只是鐵棒子,更不只是用力。真正的好槍,是能跟人合得上的。”
“好。”
洋玄緩緩點頭,目光沉靜,卻透著贊許。
他輕輕撫掌,語氣平穩:“你能從一招之中,看透用力之法,聯想到鑄器之理,直指人器合一。悟性,不凡。”
他目光落在周銳身上,語聲低而篤定:
“周銳,你若能過得了‘二練浸藥’這一關,為師便會將八卦門真正的東西,一樣不落地教給你。
這門技藝,我守了大半生,也只等一個傳得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