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靈堂之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份遺命之上。
其核心的爭議焦點,昭然若揭:
柱首郭嚴泰的遺命之中,并未明確指定下一任行會柱首的繼任者。
僅僅只是含糊其辭地交代由王執事“暫代”行會日常事務。
并要等到所謂的“大局穩定之后”,再“共議”新柱首人選!
這“暫代”究竟要暫代到何時?
“大局穩定”又以何為標準?
“共議”的結果,又是否能真正代表郭家的核心利益?
王執事是否會借著這“暫代”之名,行“奪權”之實,一步步蠶食郭家在行會中的根基。
最終將這鐵匠營的最高裁決權長久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爭執聲逐漸高漲,郭氏族人與王執事一派已是劍拔弩張,場面一度失控。
這時,高臺上案,那些真正有分量的人,終于開始出聲了。
第一個開口的,是嶺南十二行總會長錢萬金。
這位掌控鐵器、絲綢、茶葉等多個行業的人物,今天穿了件深色錦袍。
他輕咳兩聲,壓下喧嘩:
“諸位稍安勿躁。今日是郭老柱首的頭七,靈前爭吵,實在失了分寸。
讓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怎么安息?
我與郭兄交情深厚,知道他行事一向謹慎。
既然留下了這樣的安排,想必是深思熟慮,為的是鐵匠營的安穩和行會的長遠。”
“依我看,”他說著,語鋒一轉:
“王執事輔佐郭兄多年,為人沉穩,辦事老練,是眼下最能鎮住場面的人。
營中剛失支柱,內有舊賬未清,外有山賊威脅,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一個能挑起大梁的人。”
“至于郭闖賢侄,”他看向對方,露出幾分慈和:
“年紀輕輕,又久在州府,營中事務不熟,貿然上位,怕是難服眾,反添變數。”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抬了郭柱首,又“關心”郭闖。
表面公允,實則已把繼任的大門關死了,同時把王執事的位置穩穩托起。
郭闖氣得發抖,幾次想要反駁,卻被錢會長淡淡的笑意和那份難以撼動的地位壓了回去,只得硬生生咽下怒火,眼中滿是不甘。
錢會長話音剛落,王執事那邊正要附和,忽聽一聲咳嗽打斷了局面。
聲音來自縣衙代表張主簿。
他一直端坐未動,此刻放下茶杯,神情倨傲地開口了:
“錢會長言之有理。行會不能群龍無首,王執事資歷老成,由他暫代,自是穩妥。
但——郭公子乃柱首嫡子,‘父死子繼’,向來是規矩。
即便郭老柱首臨終有托,也斷無讓其子完全靠邊站的道理。”
張主簿語氣沉了幾分,頓了頓,道:
“本官之見,王執事暫代可以,但行會大事,郭公子也應一同參與。
磨練也好,考察也罷,不能不讓他說話。
等他經驗足了、聲望立了,再由行會正式推舉、官府核準,那才合禮合制。”
周銳站在人群中聽得分明,心頭冷笑:好一招拉偏架。
說得冠冕堂皇,其實不就是要扶個聽話、好控制的“嫡系”上位嗎?
他悄悄催動【明心鑒物】,目光緩緩掃過場中幾位關鍵人物。
心火不會說謊,在周銳看來場上并沒有可疑的人物。
或許,柱首爺是真的不想讓郭闖再卷進這片江湖血雨,只盼他能守著家業,做個安穩富翁罷了……這份用心,著實良苦。
張主簿的心火紫中帶黃,顯然是打著“扶郭闖”這塊幌子,實則圖的還是掌控鐵匠營、插手行會事務。
錢會長那邊,心火亮黃得幾乎發光,算盤打得飛快——他們要的是個懂規矩、好溝通、和他們利益一致的王執事。
而那些跳出來質疑遺命的堂口舊部,心火則多是暗紅,沉重激烈。
他們的情緒里,既有對柱首爺的忠義,也有對郭闖的天然維護。他們護的,是血脈,也是老規矩。
至于鏢局、武館的總鏢頭們,多是不想貿然表態,等風向明了再說。
局勢已然分明。
就在郭闖一方與商會、王執事一方爭執不休、氣氛愈發劍拔弩張時——
那位最先跳出來質疑遺命真偽的“忠義堂”刑堂長老,再次站了出來。
“都少說幾句吧!今天是郭大哥的頭七祭日,我們在他靈前吵成這樣,像什么話?!
他老人家若有知,看到后輩爭權奪利、勾心斗角,怎會安心?都先安靜下來!”
一番話擲地有聲,原本還在吵嚷的各方竟真被他氣場壓住了,只剩些冷冷對視。
此人姓劉,單名一個“勇”字,輩分極高,在鐵匠營乃至整個嶺南江湖都極有聲望。
便是張主簿、錢會長這些人物,見了他也得恭敬稱一聲“劉老英雄”。
見眾人稍靜,劉勇繼續說道:
“依我看,郭大哥這封遺命,不論真假,他的本意無非是希望行會穩定,不想因他離世而生內亂。這點,誰都不能否認。”
眾人默然。
“既如此,遺命里提到‘擇期再議新柱首’,也明言‘由王執事暫代行會事務’,不如……我們就按這個來辦,如何?
闖賢侄,你父親剛走,你是孝子,該以守孝為重。
柱首之位責任重大,不是一句‘繼承’就能坐上去的。
你父讓你多加歷練,也是一番苦心。
你若能在日后展露本事,眾人自會擁戴,到時這位置,還是你郭家的。
王執事,你暫代行會大權,重擔在肩。
要緊的是穩住人心、維持運轉。
至于柱首的歸屬,就依遺命所說。
在這之后,由長老會與各方代表共同推舉,誰也不能私下運作,更不能強取豪奪。”
他這番話,看似公道,實則四面討好。
給郭闖臺階,讓王執事掌權,把柱首之爭一推再推。
還拽上長老會和各方代表,聽起來公平,其實誰都能動手腳。
說是緩和,其實是放出信號——局才剛開,誰想上位,這段時間就得下場博弈。
連他自己,怕也是留了條后路。
周銳站在人群中,把靈堂上的權力角力看得一清二楚,記得明明白白。
果然,這不是吊唁,是開局。
郭柱首的頭七,表面肅穆,實則血雨腥風。
各路人馬借著送行的名義登場,實則是來搶位子、分蛋糕、定未來。
他看得出來,柱首一死,留下的空位已成所有人眼里的肥肉。
郭家若沒有真正能鎮場的人,光靠郭闖,怎么擋得住商會的錢會長和王執事這對老狐貍?
一旦他們暗中聯手,怕是連骨頭渣都不剩。
這鐵匠行會,早不是講師徒情分、憑手藝吃飯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