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義莊內(nèi)的篝火不安地跳動著。
慧瑪就坐在火旁,那柄雪花紋腰刀隨意地放在她身邊的石塊上。
她指尖撥弄著火苗,黑紗下的面容看不真切。
周銳壓下胸中翻騰的氣血,【明心鑒物】之術(shù)悄然運轉(zhuǎn)。
慧瑪周身的氣息卻如深淵,看不透,探不到底,只有一片冰冷的虛無。
她救我性命,于我有再造之恩。
若無她,我早已死在山賊刀下。
但……柱首爺!他待我亦有知遇之恩。
若無他,我早就被徐慶元那伙人構(gòu)陷至死,連帶著叔父也要遭殃。
他更是整個鐵匠營數(shù)萬匠戶的頂梁柱,他卻這么不明不白、無聲無息地死在了慧瑪?shù)氖种校?
恩與仇,善與惡……此刻在周銳心中,竟是一團亂麻!
他該恨她入骨?還是該……繼續(xù)像先前那般敬畏她,仰仗她那深不可測的實力?
不!比起那些,他更想知道……她為何要這么做?!
他緩緩走到篝火的另一邊,在慧瑪?shù)氖^上,默然坐下。
即便隔著跳動的火焰,他依舊能感受到從對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坐。”慧瑪?shù)穆曇舸蚱屏顺聊牪怀鋈魏吻榫w。
她似乎早已料到周銳會來。
她看著篝火,淡淡說道:
“郭嚴泰的死,不是私人恩怨。”
周銳猛地抬頭,眼中怒火與困惑交織。
慧瑪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情緒,斗笠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動了動,像是想笑,卻又沒有笑出來:
“你若因此怨我、恨我,那也隨你。
我做事,從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也無意對你解釋太多。”
她果然還是這般……不,她說的或許是實話。
以她的身份和實力,若真只是為了私人泄憤,何需等到今日,又何必選在那種場合?
她這等級數(shù)的人物,要殺一個郭嚴泰,怕是比捏死一只螞蟻也難不了多少,根本用不著如此大費周章。
周銳心中的怒火,被這冰冷的現(xiàn)實稍稍壓下去了幾分。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既然前輩的目標是柱首爺,也并非私怨。
那為何偏偏選在鍛刀大賽之后動手?
您若想取他性命,早該有無數(shù)機會,也能做得更干凈,不驚動任何人。
為何是今天?為何是那個地方?”
慧瑪聽完周銳的問題,并未立刻回答。
她只是伸出那只白皙得幾乎透明的手,從火堆旁拈起一根尚冒著青煙的枯枝,漫不經(jīng)心地撥弄著篝火。
看著火星在夜風中忽明忽暗,最終落入灰燼。
義莊里只余篝火“噼啪”作響,兩人之間,是一片無聲而緊繃的對峙。
許久,她才以那根枯枝在地上胡亂劃著,語調(diào)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誰知道呢?也許……本座一時興起,覺得那個時辰、那個地點還算不錯。
又或許……有些人,有些事,只有在那樣的時機,才配得到他們該有的結(jié)局。
天道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莫外如是。”
敷衍!她根本沒打算告訴我真相!
周銳心頭一沉,立刻排除了她那番玄而又玄的說法。
她不是那種隨心所欲、情緒主導行事的人。
她那日獨闖死巷、不動聲色封住柱首爺穴道的冷靜,足以說明她出手之前必然深思熟慮、步步為營。
怎么可能僅僅因為“時辰地點不錯”就殺人?
他閉上眼,腦海飛速轉(zhuǎn)動,將慧瑪現(xiàn)身以來的一切舉動與最近接連發(fā)生的諸多異變串聯(lián)起來——
如果她想殺人滅口,早有的是機會。
那日死巷中,她明明可以干凈利落地解決柱首爺和我。
卻偏偏手下留情,只封住穴道就走。那不是刺殺,更像是試探?
而今日,鍛刀大賽方落幕,官府、武行、各大商會齊聚,整個嶺南地面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到場——
雖說山賊來襲。但也算得上是防備最嚴、最不適合下手的時候。
她卻偏偏選了那一刻,當眾出手!
他猛地睜眼,眼神如刀,緊盯著篝火另一側(cè)的黑紗身影。
不,她并不在意“別人”是否知道她是兇手。
她刻意掩面、壓低嗓音,說明她并不希望身份暴露。
她在意的,是那些“該知道”的人,必須知道——柱首爺死了,而且是被她殺的!
周銳再次睜開眼,看向慧瑪。
她不知何時已放下了手中的枯枝,雙肩似乎幾不可查地微微塌陷了少許。
她雙手交疊放在膝上,頭顱微微垂著.
月光透過斗笠邊緣的縫隙,在她那被黑紗遮掩的下頜處投下一小片陰影.
隱約可見她緊抿的唇線,那唇色似乎比先前在演武場上所見時,還要蒼白了幾分,失了血色.
整個人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與她先前那種掌控一切生殺大權(quán)的強大氣場截然不同。
她現(xiàn)在這副模樣……是在為自己白日里所做之事感到……無奈?
不對!徐慶元!我怎么把他給忘了?!
一個早已被他埋藏在心底的名字忽然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當初徐慶元暗通胡金年,私鑄兵器、賣給山賊,是柱首爺親自查實,聯(lián)合縣衙一舉掃蕩鐵爐坊與倉庫。
那之后,徐慶元暴斃,胡金年“脫罪”。
而那位從州府來的‘東家’派人四處探查、賞金緝兇,其實是在找消息走漏的源頭!
如今,柱首爺一死,鐵爐坊舊案便可徹底掩埋,嶺南再無第二人敢查此事!
周銳心頭一緊,寒意從脊骨直竄天靈。
若不是柱首爺當初硬頂官壓,保我一命,如今死在她刀下的,恐怕就是我了!
她先前不殺我,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
還是因為在她眼中,我不過是條螻蟻,不配再出一次刀?
他咬緊牙關(guān),強壓涌動的怒火與驚懼。
徐慶元的東家要殺的不是柱首爺這個人。
而是借此立威——告訴那些人,誰敢插手背后的局,就會落得和郭柱首一樣的下場!
柱首爺死于眾目睽睽之下,卻無人敢攔,敢言。這才是他們真正要的效果。
這個念頭讓他遍體生寒。
周銳抬起頭,目光直視著慧瑪斗笠的陰影。
他先前所有的驚懼、困惑、乃至那一絲對救命恩人的不忍,此刻都已沉淀下去。
既然她不愿明說,那便由他來點破這層窗戶紙!
“慧瑪前輩。”他的聲音只剩下一種近乎陳述事實的冷硬:
“派你來的那位,究竟是州府里哪一位手眼通天、權(quán)勢滔天的大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