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時正。
嶺南縣八卦門外院，早已是人聲鼎沸，旌旗招展。
為了這場“鍛刀大賽”，鐵匠行會與十二行商會著實下了血本。
偌大的演武場被臨時清空，四周搭建起十數座嶄新的高臺鍛爐。
參賽的匠人們陸續攜帶著各自的工具箱入場。
在抽簽分配好的爐位前各自準備。
周銳也領到了一處相對偏僻的爐位。
他并未急于生火。
只是將帶來的幾把大小不一的鐵錘、火鉗等物仔細擺放好。
神色平靜，看不出半分緊張。
場上已是名匠云集。
橫沙坊的胡家子弟占據了最顯眼的一片爐位，個個神情倨傲。
李武鐵坊的幾位老師傅則顯得沉穩許多，自帶一股老師傅的從容氣度。
還有南溪坊、三義爐等本地老字號鐵坊的代表。
亦是各據一方，風格迥異，卻都氣場十足，顯然都是有備而來。
場邊的觀眾席早已擠滿了聞訊而來的百姓和一些消息靈通的小商販。
他們對著場內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其中不少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略顯孤單的周銳身上：
“欸，你們看。
那不是前些日子在鐵爐坊門口打了徐扒皮手下的周家小子嗎？
他居然也來參賽了？”
“噓！小聲點！聽說他走了百煉齋賈老板的路子，才勉強弄到個名額。
毛都還沒長齊呢，能打出什么像樣的東西？”
“就是！你看他那爐子，又小又破。
跟郭氏鐵坊、橫沙坊那些大爐根本沒法比！
我看啊，八成就是來湊個數，給那些大坊當陪襯。
等著看他怎么出丑吧！”
這些刺耳的議論，周銳充耳不聞。
只是默默檢視著自己爐前的幾塊官方提供的廢鐵。
待參賽匠人基本準備就緒，吉時已到。
高臺之上，行會柱首郭嚴泰在商會會長錢萬金的陪同下，緩步走到臺前。場內瞬間安靜下來。
郭嚴泰清了清嗓子，朗聲道：
“諸位嶺南父老，各位鐵匠同仁，各方英雄豪杰！
今日，我嶺南鐵匠行會與十二行商會。
在此聯合舉辦這數十年未有之‘鍛刀大賽’！
旨在以藝會友，切磋技藝，更為我嶺南選拔良材。
重振‘嶺南鐵器’之威名！”
他頓了頓，繼續道：
“大賽共分三輪，歷時四日。
今日，便是這第一輪海選——‘點石成金，變廢為寶’！”
他指向場內各家爐前堆放的廢鐵：
“諸位面前，皆是一堆銹蝕廢棄的舊日農具、殘鐵。
限時一炷香燃盡之前。
各位需各憑手段，將其重新鍛造成可供鍛打兵刃器物的精煉鐵料！
一炷香后，將由評審團驗看各家煉出鐵料的成色、斤兩、以及內含雜質的多寡，綜合評定。
按質淘汰末位三分之一的匠人！
諸位，可都聽清楚了？”
場下匠人齊聲應諾。
郭嚴泰滿意點頭，隨即側身，向高臺上的貴賓們一一拱手致意，聲音也拔高了幾分：
“今日盛會，亦有幸請到縣衙主簿張大人，代表官府蒞臨觀禮。以示鄭重！”
一位身著官服的中年官員含笑點頭。
“鎮南鏢局洋總鏢頭、云嶺鏢局孟總鏢頭、青山武館秦館主、神威鏢局的嚴副總管……
以及嶺南武行各路前輩的到來，更是令此會蓬蓽生輝！
他們，既是今日的評判，也將是各位匠人日后最重要的主顧！”
洋玄、孟威等人亦紛紛起身抱拳回禮。
“更有城中幾大堂口的舵主爺們，也于百忙之中撥冗前來，為我等鐵匠營捧場助威！”
幾位坐在略微偏僻些席位、氣息彪悍的人物也遙遙拱手。
那些高臺上的貴賓們，多是面帶微笑，點頭示意。
目光卻主要還是落在郭氏鐵坊、橫沙坊、李武鐵坊等幾家大坊的代表身上。
對于角落里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周銳，幾乎未曾投去半點關注。
隨著一聲鑼響，第一輪海選正式開始！
霎時間，演武場上數十座鍛爐同時火力全開。
周銳看到，場中大部分匠人立刻動手。
或用鋼絲刷，或用粗磨石。
先將那些銹蝕農具表面的浮銹大致清理干凈，再投入爐中加熱。
這是最穩妥也最常見的處理廢鐵法子。
有幾位經驗老到的老師傅，則顯得胸有成竹。
他們直接將那些銹跡斑斑的鐵器投入燒得旺旺的爐火之中。
以高溫長時間灼燒，待鐵器燒至內外通紅，再用重型大錘猛力捶打。
那層被高溫氧化剝蝕的鐵銹，便如同干枯的死皮般層層脫落。
露出內里相對純凈的鐵心。
此乃‘火煅敲剝法’，對火候的掌控和捶打的力道要求極高。
非數十年功力不可為。
更有少數幾家大坊出身的高手，竟直接在鍛打過程中，輔以冷水激淬！
爐火旁頓時水霧騰騰。
“嗤嗤”之聲不絕于耳，聲勢駭人。
這正是那日周銳在行會入會測試中曾用過的‘水鍛’之法！
此法雖然兇險，一旦火候或水量拿捏不準，極易導致鐵胚炸裂。
但若能運用得當，其去除雜質、提煉精鐵的效率，卻遠勝尋常手段！
高臺之上。
柱首郭嚴泰也正低聲向身旁的洋玄、孟威等貴賓簡要解說場中各家不同的煉鐵手段，引得眾人不時點頭贊許。
然而，就在場中各家匠人忙得熱火朝天之際。
角落里的周銳卻依舊不慌不忙，遲遲未曾動手。
他沒有像旁人那般急于清理鐵銹。
只是將那堆廢棄農具一件件拿起，用小錘輕輕敲擊。
側耳傾聽聲音的清濁。
又不時將幾塊殘鐵湊到尚未完全燒旺的爐口。
觀察其在不同溫度下的顏色變化和表面銹斑的剝落情況。
動作不疾不徐，神情專注無比。
這般“磨蹭”，自然引來了場邊不少人的注意和竊笑。
“看那小子，磨磨蹭蹭的，怕是還沒睡醒吧？”
“哈哈，我看他是被這陣仗嚇傻了，不知該從何下手了！”
高臺下不遠處，賈文在也看得有些焦躁。
他低聲向陪在一旁的周啟文問道：
“啟文師傅，銳哥兒這是……怎么還不動手？
這一炷香的功夫，可是不等人的啊！
再拖下去，怕是連鐵都燒不紅了！”
周啟文臉上卻不見半分焦急：
“賈老板莫急。銳兒他……不是在拖延，他是在等。”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抹自豪與期待：
“他想做的，怕是跟旁人都不一樣。
若我老漢沒有猜錯，他這是……想直接用這些尋常廢鐵，復現那近乎傳說的……水鋼工藝！”
沒錯，就是水鋼！
周銳心中一片澄明。
當初行會入會測試時，我便是用普通廢鐵施展水鍛之法。
成功提煉出遠超尋常的精鐵。
今日這些銹蝕農具，材質雖然駁雜不堪，比上次的廢鐵更難處理。
但若能先以水鍛之法將其初步提純。
再輔以水鋼煉制的部分關鍵秘訣。
在這短短半炷香之內，或許……真能煉出一小塊品質遠勝所有人的‘次等水鋼’來！
旁人煉鐵，求的是穩，求的是量。
我周銳今日，偏要求一個‘精’字！
此舉雖險，但富貴……往往就藏在險中求！
他回憶起那夜慧瑪殘酷的試煉，以及身體對氣血感知的覺醒。
此刻他雖因徹夜練刀而略感疲憊。
但心神卻異常凝聚，對火候的感知、對力道的把握，都已非吳下阿蒙！
眼看場中那炷特制的長香已燃過大半。
場邊的議論聲和不看好的噓聲更響了。
就在眾人以為他今日注定要鎩羽而歸，甚至可能連一塊像樣的鐵料都煉不出來之時——
周銳眼中精光陡然一閃！他動了！
只見他不再猶豫。
將先前精心挑選出的幾塊銹蝕最少、質地相對純凈的廢鐵投入早已預熱到特定溫度的爐膛之中！
隨即猛地踩動風箱，爐火“呼”地一聲竄起老高。
將那些鐵塊瞬間吞沒！
他沒有像旁人那樣等待鐵料完全燒透。
而是在一個特定的節點，猛地用火鉗將一塊燒得半紅不紫的鐵塊夾出，置于鐵砧之上！
緊接著，他并未立刻掄錘鍛打。
而是抄起旁邊一瓢早已備好的、似乎加入了草木灰的冷水，狠狠地潑了上去！
“嗤啦——”
一聲刺耳的炸響，伴隨著沖天而起的濃烈白霧，瞬間籠罩了他小小的鍛爐！
場邊眾人皆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
“他……他這是在做什么？！瘋了嗎？！”
“直接拿冷水潑燒紅的鐵？這是要炸爐啊！”
然而，未等他們驚呼完畢，周銳已在那彌漫的水霧之中動了起來！
他手中的鐵錘，此刻仿佛灌注了千鈞之力。
落在砧上那塊鐵胚之上！
“鐺！鐺！鐺！鐺！鐺！”
一連串密集如暴雨般的錘擊聲響起！
每一錘都精準無比地落在鐵胚的關鍵之處，力道沉猛，卻又帶著一種奇妙的震蕩之力！
水霧與火星齊飛，碎裂的鐵銹與雜質如同被無形的大手剝離，紛紛濺射開來！
不過短短十數息的功夫。
那塊原本丑陋不堪的廢鐵，竟已在他神乎其技的錘煉之下，奇跡般地化為了一塊雙拳頭大小的鋼坯！
雖然未經細致打磨。
但那通體泛著幽幽青黑色光澤、質地遠比場中任何一家煉出的鐵料都要細膩！
高臺之上，一直半瞇著眼睛養神的柱首郭嚴泰，此刻也驟然睜開了雙眼，眼中射出一道難以置信的精芒！
第一輪海選結束的鑼聲，恰在此時悠悠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