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王府門前的事過去幾日,周銳的生活又恢復了慣常節奏。
每日清早,天還未亮透,他已在后院打拳練功。
形意拳、斷岳拳,連那套只學了外形的【死門八段斬】,也都一遍遍練下來,不敢懈怠。
打拳之余,他腦子卻沒停過。
那天夜里的事,一直在他心里打轉。
王香凝……這姑娘藏得挺深。
他心中暗想。
平時裝得一本正經,怯生生的,誰看都覺得是個規規矩矩的閨中千金。
可那天夜里,不光能輕車熟路地混進黑市,還動起手來毫不含糊,身手不俗,心氣也狠。
她說自小當男兒養大,習武騎馬——我起初只當是緩兵之計,現在看來,八成是真的。
但更讓他費解的,是王執事的反應。
抓了人,問了話,卻不追、不交人,反倒當場放了。
連護坊隊都不讓驚動,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
他不是不懂分寸,也不是沒手段,反常得厲害。周銳站在庭中,靜了片刻,低頭擦汗。
難不成,他從那漁民只言片語里,真聽出點什么?已經知道是誰在背后主使?
可既然知道了,為何不查?不動?甚至不提?他的眉頭越皺越緊。
周銳心中漸漸浮出一個模糊卻清晰的詞。
——商會。
嶺南鐵貨,七成走牙行,牙行背后是商會。
嶺南鏢局、鐵匠營、甚至不少武館,早就被他們借著生意牽了線。
一個‘商’字,本該在士農工商之末,原是最輕賤的行當。可偏偏現在——
周銳抬眼看向窗外燈火通明的南城夜色。
嶺南地面上最有實權的,不是州府的長史,也不是武林的掌門,更不是哪家豪強大戶,而是一個掌握貨流、人脈、消息的——錢。
一手銀子,一手貨物。他們不講道義,也不講臉面,只講利益。
講什么拳頭、門第、榮辱?到了他們那兒,只問能不能控制你、榨干你、替他們辦事。
打得贏?那就把你請過去。擋了道?那就把你挪開。
從前我以為江湖上斗的是拳腳,官場上斗的是章程規矩。
可現在才明白,最危險的從來不是那些光明正大擺上臺面的對手,而是躲在背后、不動聲色地……算計你的人。
他心頭微涼。
士、農、工、商……可在嶺南這地界,真正能左右風云的人,偏偏是那最末一“商”。
他們低聲下氣,只是表象。
他們的權力不在刀劍在手,而在銀票過賬,供貨截流,消息封鎖。
他站定在原地,長長吐出一口氣。
若真是如此,那王執事當晚的選擇,或許不是懦弱,而是……保命。
“周銳!”
這一聲如悶雷劈下,嚇得他身子一抖,猛地回過神來。耳邊是洋玄師父熟悉的聲音,但語氣卻不帶一絲情面。
“你在想什么?馬步虛浮,呼吸亂作一團!
姿勢沒形沒意,眼神也飄得老遠!
你要這么練,還練個什么勁?是不嫌命太長嗎?”
周銳心頭一緊,冷汗唰地冒了出來,連忙穩住下盤,深吸一口氣,恭敬作揖:
“師父教訓得是。弟子……一時心神不定,請師父責罰。”
洋玄站在他身旁,眉頭微皺,盯了他一眼。
那股壓人的氣場稍稍一收,臉色這才緩了一些。
他哼了聲,抬手揮了揮:“算了,我知道你不是懶散人,只是心思太重了。”
說到這里,他語氣緩下來,語調也多了幾分意味。
“你悟性確實高得嚇人。‘聽勁’‘延勁’這些旁人練一年都摸不到邊的東西,你十幾天就抓住要點了。
那日對上孫霆,你雖不敵,但能拖他十招,已是難得。”
他頓了頓,神情收斂,語氣沉穩下來:
“但也因為你天賦太好,越要小心。
練武不是比聰明,是比誰沉得住氣。
你現在走得快,路也多,卻容易亂。
一點雜念、一個偏執,就可能誤入歧路,到頭來落得個心魔纏身、走火入魔,毀的可不只是武功,是命。”
“練拳,不是圖一時爽快,是在修心。”洋玄語調平緩,卻句句沉重。
“你今天心緒不寧,練也沒用。先回去歇一日,好好靜靜,把今天這番話記住。明天再來。”
周銳默默點頭,低頭應道:“弟子謹記。”
陽光透過廊下的竹影灑在地上,他站了片刻,才緩緩退下,心中卻比清晨那拳腳功夫還要沉了一層。
周銳心頭一緊,明白師父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不愿他帶著雜念修行,免生岔子。他低頭應聲:“是,師父,弟子遵命。”
正欲辭行,忽見月亮門處,孫霆師兄已站在那兒,帶著溫和的笑,像是等了他許久。
周銳心中微訝,以為孫師兄有事找師父,便側身讓路。
誰知孫霆快步走來,攔住他,笑道:“師弟別急,我今日啊,是特意來等你的。”
周銳一怔,正要開口,卻被他一把摟住肩膀,帶著出了內院。
“你也聽到了,下月初八,師父做壽,也是咱們正式拜師的日子。
三茶六禮、叩拜祖師,咱倆就要名正言順,成為關門弟子了。
那可是咱八卦門的大事。”孫霆邊走邊說,語氣輕快中帶著些鄭重。
他說著,語氣中多了些打量:
“城中不少大武館、大鏢局的年輕人都盯著你呢,誰不想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周銳聽得心頭微動,正思量著,孫霆話鋒一轉:
“所以,我替你設了個酒局,醉仙樓,小范圍的,八卦門里幾位難得露面的師兄,還有幾位和咱們交好的門派俊彥,今晚都在。”
周銳連忙擺手:“師兄太費心了,何必如此破費?大家都是同門,日后常見。”
孫霆卻笑了:“門里見,是論輩分講規矩;酒桌上,那才講交情。拉近了關系,日后說話才方便。”
說到這,他神色一斂,語氣低了些:
“你別看是小小一席,實則比你想的講究多了。
到時候壽宴上,不止咱八卦門的前輩,嶺南的那些掌門、總鏢頭都要到場。
你若一無所知地站上前臺,可就太被動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道:
“今晚這局,是提前給你打個底,讓你心里有點數,知道誰是誰,誰和誰有過節,誰話能接,誰話別回。聽明白了嗎?”
一路走到坊巷盡頭,一座朱欄金瓦、風鈴叮咚的高樓前,氣派不凡。
臨入門前,孫霆似是想起什么,低聲叮囑:“這地方規矩多,進了內廳別坐窗邊,也別動茶水。”
他話音剛落,就見周銳已經自然地避過了那壺未開的茶水,也沒靠窗,而是落座在左手第三席。
孫霆一愣,本想給他使個眼色,結果什么都不用說。
周銳看他神色,笑了笑:“以前來過幾次,不是常客,規矩大致記得。”
孫霆挑了下眉,笑意更濃:“原來你心里早有數。看來你比我想的,更沉得住氣。”
他說著,也在對面坐下,眼中那點打量,已悄悄換成了幾分真正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