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匯入洪流
- 我的帝王一生
- 暢想一切
- 2090字
- 2025-07-09 10:25:39
幾天后,當劉芒踉踉蹌蹌地走出那片仿佛沒有盡頭的山林時,腿肚子還在打顫。
山林里的腐葉氣息尚未散盡,鼻尖卻猛地撞進一股更復雜、更刺鼻的味道里——那味道像一塊浸了汗、裹了泥、還沾著血腥的破布,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扶著一棵歪脖子樹,瞇著眼望向前方。
原本該是條寬闊官道的地方,此刻被一條緩慢蠕動的灰色長龍徹底占據。
那不是軍隊,是人!密密麻麻的人,從路的這頭望不到那頭,像是被老天爺隨手撒在地上的芝麻,又像是被洪水沖下來的蟻群。
劉芒的喉嚨突然發緊,腳步像被釘住了似的。
他終于明白,瘸腿李那些血淋淋的描述,根本不及眼前景象的萬分之一。
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卻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個個衣衫襤褸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男人的褂子爛成了布條,女人的裙裾短得遮不住膝蓋,孩子們更是光溜溜的,只在腰間纏塊破布。
他們的頭發糾結成氈,沾滿了草屑和泥塊,臉被曬得黝黑,卻掩不住那層死氣沉沉的灰敗。
最觸目驚心的是他們的身子,瘦得只剩一層皮包著骨頭,脖頸處的青筋像蚯蚓似的凸出來,孩子們的肚子卻反常地鼓著,那是餓出來的虛脹。
有人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車輪上綁著破麻袋,里面塞著說不清是破爛還是家當的東西,車轅上可能還坐著個眼神呆滯的老人。
有人挑著扁擔,兩頭掛著豁了口的陶罐和用布包著的嬰兒,扁擔壓得彎彎的,在肩膀上勒出深深的紅痕。
更多的人什么也沒有,只是空著兩手,麻木地往前挪,腳底板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就在滾燙的土路上留下一個個模糊的血印。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
汗味是最淡的,混著尿騷味、糞便味,還有一種甜膩膩的、讓人胃里發翻的氣息——那是腐爛的味道。
劉芒順著味道瞥了一眼路邊的溝壑,胃猛地一抽:溝里蜷縮著個小小的身影,看穿著像是個孩子,身子已經僵硬發黑,幾只烏鴉正落在旁邊,歪著頭啄食。
沒人管,沒人看,路過的流民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仿佛那只是塊路邊的石頭。
他還沒來得及后退,就被一股力量猛地往前推了一把。
是后面趕上來的人,一個背著孩子的婦人,她的眼神空得像口枯井,推人的時候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緊接著,更多的人涌了上來,像潮水似的把他裹挾在中間。
劉芒的心臟狂跳起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里的鋤頭。這把在山林里給他安全感的工具,此刻在人潮里顯得如此笨拙。
他想掙扎,想退出去,卻發現自己像驚濤駭浪里的一片葉子,根本由不得自己。前后左右都是人,肩膀撞著肩膀,胳膊蹭著胳膊,熱氣和臭味一起涌過來,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耳邊炸開了各種聲音,像無數根針在扎他的耳膜。
嬰兒的啼哭最尖利,那不是撒嬌的哭,是餓極了的嘶嚎,一聲比一聲微弱,最后變成小貓似的嗚咽。
老人的呻吟在其間起伏,斷斷續續的,像是風箱漏風。女人們的聲音帶著哭腔,不是嚎啕大哭,是壓抑的、絕望的低泣,念叨著“娃快撐不住了”“他爹走散三天了”。
男人們大多沉默,偶爾爆發出粗啞的咒罵,罵天,罵地,罵那些搶走他們糧食的兵爺,罵自己沒用。
沒有人看劉芒一眼。
這些人眼里只有腳下的路,或者說,只有“往前走”這個動作本身。他們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像是蒙了一層灰,望不到焦點,也望不到希望。
偶爾有人停下腳步,不是因為累了,是因為再也走不動了——他們會慢慢蹲下去,把頭埋在膝蓋里,過一會兒,身邊的人就會繞過他繼續走,仿佛他已經是塊路邊的石頭。
劉芒甚至看到一個老漢,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手里還攥著半塊啃不動的樹皮,路過的人腳步都沒頓一下。、
劉芒被擠得東倒西歪,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個破草鞋,鞋幫上還沾著干涸的血。他猛地抬頭,看見前面有個姑娘,也就十五六歲,梳著兩條稀稀拉拉的辮子,懷里抱著個更小的孩子。
孩子的臉皺巴巴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姑娘用舌頭舔了舔孩子的嘴唇,自己的嘴唇卻早已開裂出血。
她的眼神掃過劉芒時,沒有驚訝,沒有好奇,只有一片死水似的平靜,仿佛在看一塊石頭,或者看另一個自己。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劉芒突然覺得,自己和這些人沒什么兩樣了。
他不也和他們一樣,背著一身破爛,餓著肚子,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嗎?他從劉家洼逃出來,以為是逃離了地獄,卻不過是闖進了更大的煉獄。
人潮還在緩慢地向前涌動,像一條沒有源頭、也沒有終點的河。劉芒被夾在中間,只能跟著挪動腳步。他的破草帽早就被擠掉了,頭皮被太陽曬得發燙,口干得像要冒煙,卻連抬手擦汗的空隙都沒有。
手里的鋤頭時不時撞到別人,引來幾句含混的咒罵,他只能麻木地道歉,或者根本來不及反應。
他不知道這股洪流要流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到何方。瘸腿李教他的那些躲藏、追蹤的本事,在這里全沒用了——他就像掉進了磨盤的豆子,只能跟著碾子轉動,等著被磨成粉末。
風從路的盡頭吹過來,帶著塵土和更濃重的腐味。
劉芒抬起頭,望著那望不到頭的灰色人潮,突然覺得眼睛發酸。他想起了劉家洼的老槐樹,想起了小翠的花布衫,想起了王大哥最后那絕望的眼神,也想起了瘸腿李在山洞里的喘息。
那些畫面和眼前的景象重疊在一起,像一把鈍刀子,在他心口慢慢割著。
他不再掙扎,任由這股絕望的洪流帶著自己向前。
腳下的路還很長,很燙,也很暗。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只知道,從走出山林的這一刻起,他也成了這亂世洪流里的一粒塵埃,身不由己,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