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李的傷腿算是徹底爛透了。

原本只是紅腫的傷口，如今潰爛成一個碗口大的窟窿，黑紫色的膿水混著血絲往外滲，裹著腐肉的腥臭味彌漫在狹小的山洞里，濃得化不開。

綠頭蒼蠅聞著味趕來，嗡嗡地在他腿邊打轉，他連揮手驅趕的力氣都快沒了。

白天還好，到了夜里，那鉆心的疼就像無數只蟲子在啃噬骨頭，讓他翻來覆去地呻吟，額頭上的冷汗能濕透身下的干草。

他開始發高燒，燒得神志不清。時而瞪著眼睛胡言亂語，喊著“殺啊”“沖啊”，像是又回到了血腥的戰場；時而又抱著腿哭，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嘴里嘟囔著“娘，我疼”。

劉芒采來的草藥熬成的水，他喝進去就吐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天比一天衰弱，眼窩陷得像兩個黑洞，顴骨高高凸起，脫了形。

這天夜里，山風刮得格外兇，洞外的樹枝“嗚嗚”作響，像是有人在哭。瘸腿李突然從混沌中清醒過來，眼睛亮得嚇人，一點也不像個垂死的人。

他死死抓住劉芒的手腕，那只手滾燙滾燙的，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劉芒的肉里。

“小子…俺…俺真不行了…”他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的破鑼，每說一個字都要費極大的勁，“這腿…爛到骨頭縫里了…神仙來了也救不活…給俺…給俺個痛快吧！”

劉芒被他突如其來的清醒和狠勁嚇得渾身一哆嗦，像被蛇咬了似的猛地抽回手，連連后退：“李…李叔！你說啥胡話呢！挺過今晚就好了！明天俺再去給你找更好的草藥！”

“少他娘廢話！”瘸腿李的臉因為激動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眼神里帶著瀕死的兇狠，死死盯著劉芒，“疼…太他娘的疼了！像有無數把小刀子在剜肉！老子寧愿死在戰場上，也不想…不想爛死在這耗子洞里！更不想…不想等斷了氣，被山里的野狗拖出去啃得只剩骨頭！”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渾身劇烈地抽搐起來，豆大的汗珠順著他骯臟的臉頰滾落，砸在干草上。

“你…你不是有那把鋤頭嗎？”他喘著粗氣，目光落在劉芒腳邊那柄鋤頭，“就照著…照著俺這脖子…或者腦袋…狠狠來一下！快點！利索點！算老子…老子求你了！”

劉芒的臉色慘白如紙，握著鋤頭的手抖得像篩糠。

殺人？他長這么大，連雞都沒親手殺過，每次家里殺雞，他都躲得遠遠的。

他怎么能…怎么能對一個教他活下去、把最后一點生存經驗都傳給他的人下手？哪怕這是對方求著他做的，是為了讓他解脫？

“不…不行！李叔！俺…俺下不去手！”劉芒帶著哭腔，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身體不停地往后縮，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洞壁上，“你再忍忍，說不定…說不定明天就好了呢？”

瘸腿李眼中的兇狠慢慢褪去，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灰暗。他頹然倒回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起伏得像個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苦的呻吟，像條離了水的魚在垂死掙扎。

“呵…呵呵…”他發出幾聲干澀的笑，笑聲里滿是自嘲和絕望，“慫包…跟你…老子當年…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一樣慫…”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氣若游絲：“滾吧…小子…趁老子…還沒斷氣…趕緊滾…滾得遠遠的…別…別回頭…”

瘸腿李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眼神開始渙散，不再看劉芒，只是空洞地望著漆黑的洞頂，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仿佛在念叨著什么，或許是遠方的親人，或許是早已戰死的弟兄，又或許，只是在跟這個操蛋的世道告別。

劉芒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滾燙地砸在手背上。

他慢慢挪過去，跪在瘸腿李身邊，聽著他越來越微弱的呼吸，感受著他身體的溫度一點點變冷。巨大的悲傷和無力感像洪水一樣淹沒了他，他想做點什么，卻發現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最終還是沒能下手，哪怕對方苦苦哀求。

后半夜，洞外的風聲小了。

劉芒趴在旁邊，迷迷糊糊地睡著，又被一陣死寂驚醒。

他伸手探了探瘸腿李的鼻息，冰涼一片，再也感覺不到一絲氣息。他徹底沒了聲息，臉上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像是終于擺脫了所有的痛苦。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林子里還彌漫著濃重的霧氣。

劉芒拿起那柄陪伴了他一路的鋤頭，走到洞口不遠處的一片相對松軟的土地上，開始挖坑。

鋤頭落下，震得他虎口發麻，每一下都像是挖在自己心上。

泥土很硬，他挖得很慢，額頭上很快就布滿了汗珠，混雜著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

挖了一個淺淺的坑，也就剛能埋下一個人。他費力地把瘸腿李僵硬冰冷的身體拖過去，那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重得讓他幾乎拖不動。

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放進坑里，用泥土和石塊草草掩埋。沒有墓碑，沒有名字，只有一個小小的土堆，孤零零地立在密林深處，很快就會被落葉和雜草覆蓋，再也看不出這里埋著一個在亂世中掙扎過的靈魂。

劉芒對著那個小小的土堆，“咚”地磕了一個頭，額頭撞在冰冷的地上，很疼。他又磕了第二個，第三個，每一個都磕得實實在在。

“李叔…俺…俺走了…”他啞著嗓子說，聲音哽咽，“你說的話…俺都記著呢…俺會好好活下去的…下輩子…別再打仗了…”

說完，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土堆，又回頭望了望那個待了幾天的山洞。那里有他短暫的依靠，也有他永遠無法忘卻的訣別。

他撿起地上的鋤頭，緊緊攥在手里，轉身朝著瘸腿李曾經指點過的方向——出山的方向走去。

山林里的霧氣還沒散，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腳下的路依舊難走，布滿了荊棘和碎石，但劉芒的腳步卻比來時堅定了許多。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茫茫山林里的孤魂野鬼，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了。

但他不能停下，也不能回頭。

瘸腿李用生命給他上了最后一課：在這亂世里，活著，哪怕像條狗一樣活著，也是一種責任。

他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鋤頭，一步步走出了這片埋葬了過去的密林，朝著未知的、或許更加殘酷的世界走去。

前路漫漫，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至少，他不再是那個只會在劉家洼偷瞄小翠、占點小便宜的懵懂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