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流民群走了三日,劉芒才算真正明白,瘸腿李口中的“人間地獄”四個字,究竟浸透著多少血淚。
山林里的恐懼是具體的——狼嚎、傷口的腐臭、孤身一人的絕望,可跟這光天化日下的煉獄比起來,竟像是隔著層薄紗。
那日午后,隊伍在一座塌了半邊的破廟旁歇腳。
廟頂的瓦片早被揭光了,露出黢黑的梁木,神像倒在地上,半邊臉埋在泥里。劉芒正靠著斷墻啃一塊剛剝的樹皮,樹皮澀得他舌尖發麻,卻比前幾日的草根強些。
忽然,眼角瞥見廟門后縮著兩對夫婦,懷里都抱著孩子。
那幾個孩子看著都不足周歲,瘦得像褪了毛的小貓,眼睛半睜半閉,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嘴唇干裂得像塊老樹皮。
劉芒起初沒在意,流民里拖家帶口的太多了。
可他很快發現不對勁——那兩對夫婦正互相打量,眼神躲躲閃閃,像是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
接著,更讓他頭皮發麻的事發生了。
穿藍布褂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懷里的孩子遞給了穿灰布裙的女人,而灰布裙女人身邊的男人,也把他們的孩子抱給了藍布褂女人。
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眼神接觸,只有四只手在半空交接,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
孩子們被換了懷抱,只是哼唧了兩聲,就又耷拉下了腦袋。
劉芒的胃里像被塞進了塊燒紅的烙鐵,猛地一陣翻江倒海。
他扔下樹皮,踉蹌著跑到路邊,扶著棵枯樹狂嘔起來。酸水從喉嚨里涌出來,嗆得他眼淚直流,卻什么也吐不出來——他的胃早就空了。
“易子而食”——瘸腿李說過的這四個字,此刻像毒蛇一樣鉆進他的腦子里。
他看著那兩對夫婦抱著換來的孩子,默默走到廟后的草垛旁,背對著眾人坐下。他們的背影沒有任何起伏,既沒有哭,也沒有罵,只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仿佛在進行一場早已排練好的、絕望的儀式。
劉芒死死攥著鋤頭,指節白得像要裂開,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
他想沖過去,想把那些孩子搶回來,想對著那些人怒吼。
可腳像被釘在地上似的,一步也挪不動。
他能做什么?他自己都快餓死了,搶過來能喂他們什么?樹皮?草根?還是讓他們跟著自己一起餓死在路邊?
最終,他只能轉過身,死死閉著眼,任由那可怕的畫面刻在腦子里。從那天起,他再看到懷抱嬰兒的流民,胃里就忍不住發抽。
沒走兩日,隊伍里開始有人倒下。
起初只是有人走路時突然踉蹌,接著就蹲在地上起不來了。后來聽人說,是“時疫”——也就是瘟疫。
染了病的人,先是發高燒,臉燒得通紅,嘴唇卻烏青,然后上吐下瀉,渾身很快冒出一塊塊紫黑的斑,像是被鬼抓過一樣。
從發病到斷氣,快的只要一天,慢的也撐不過三天。
沒人敢靠近病人,連至親都躲得遠遠的。那些倒在路邊的,就那么橫在地上,有的還睜著眼,望著灰蒙蒙的天,身體很快就開始腫脹發臭。太陽一曬,那股甜膩膩的腐味能飄出老遠,引來成群的烏鴉和野狗。
劉芒見過最駭人的一幕:一只野狗正叼著半截胳膊往林子里拖,胳膊上還套著只破爛的銀鐲子——那大概是哪個女人最后的嫁妝。
烏鴉站在尸體的胸口上,用尖喙啄食眼珠,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
恐懼像瘟疫一樣在流民群里蔓延。每個人都離得遠遠的,走路時低著頭,避開地上的每一處陰影,生怕沾染上半點晦氣。
有人用破布蘸了泥水捂在口鼻上,有人撿來艾草捆在身上,說是能“驅邪”。劉芒也學著別人,把自己那件破褂子撕了塊下來,用水浸濕了捂在嘴上。布片散發著汗臭和霉味,卻讓他稍微安心些。
每次路過有尸體的地方,他都屏住呼吸,貼著路邊快走,眼睛死死盯著腳尖,不敢往旁邊瞟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會被拖進那片死亡的陰影里。
除了瘟疫,更讓人心驚的是那些無處不在的盜匪。流民群就像移動的糧倉,雖然里面裝的全是骨頭,卻總能引來餓狼。
這些盜匪大多是散兵游勇,三五成群,騎著瘦骨嶙峋的馬,挎著銹跡斑斑的刀,有的甚至只拎著根削尖的木棍。
他們呼嘯著沖進流民群,嘴里喊著“借點口糧”,手上卻毫不含糊。
他們不輕易殺人——殺人浪費力氣,還會把“獵物”嚇跑。
但搶起東西來比誰都狠。
看見誰懷里揣著東西,上去就搜;看到推獨輪車的,不管里面裝的是破爛還是孩子,都要翻個底朝天。
女人頭上的銀簪子、耳朵上的銅環,甚至腳上稍微像樣點的布鞋,都會被他們薅走。有次劉芒親眼看見個土匪,把一個老婆婆頭上的木簪子都拔走了,老婆婆的頭發散了一地,她抱著頭蹲在地上哭,土匪卻拿著木簪子在手里掂量,嫌沒分量,隨手扔了。
最讓他忘不了的是個老漢。那老漢懷里揣著半塊雜糧餅,大概是藏了好幾天的口糧。一個歪戴帽子的土匪伸手去搶,老漢死死把餅抱在懷里,像護著命根子。
“這是給俺孫子留的!他快餓死了!”老漢嘶啞地喊著,用身子護住胸口。
那土匪愣了一下,隨即獰笑一聲,抽出腰間的刀,看都沒看,照著老漢的胳膊就砍了下去。“噗嗤”一聲,血瞬間涌了出來,染紅了那半塊雜糧餅。老漢慘叫一聲,手一松,餅掉在地上。
土匪撿起餅,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血,塞進嘴里大嚼起來,對地上哀嚎的老漢連看都沒看一眼。
周圍的流民都低著頭,沒人敢出聲,甚至沒人敢多看一眼。
劉芒把鋤頭悄悄藏在身后的破麻袋堆里,縮著脖子,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瘦小些。他能感覺到那土匪的目光掃過自己,像刀子一樣刮得皮膚發疼。
他不敢抬頭,更不敢想什么“路見不平”——他這點力氣,沖上去也是多挨一刀,連給老漢陪葬都不夠。
饑餓像條跗骨之蛆,時時刻刻啃噬著每個人的五臟六腑。白天還好,走路能分散些注意力,到了夜里,肚子“咕嚕嚕”的叫聲能在寂靜中傳出老遠,餓到極致時,連五臟六腑都像在互相啃咬。
劉芒在山林里學的那些求生本事,到了這光禿禿的官道上全沒用了。
路邊的草根早就被挖光了,樹皮被剝得露出白花花的木頭,連能吃的蟲子都被人捉得不見蹤影。
他只能跟著別人學,看見有人彎腰,就趕緊湊過去,別人挖什么他也挖什么,哪怕挖到的只是塊不能吃的硬土塊。
后來,他甚至學會了撿拾前面隊伍留下的排泄物。
有時運氣好,能在里面找到幾粒沒消化干凈的谷粒。
他會把那些谷粒小心翼翼地挑出來,放在石頭上搓掉污穢,再用嘴含著,慢慢嚼碎了咽下去。
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強烈的惡心和屈辱,喉嚨里像卡著根刺,可胃里的空虛又逼著他不得不這樣做。
他想起自己以前偷瞄小翠時的心跳,想起跟鐵柱拌嘴時的快活,想起在劉家洼雖然窮卻還算安穩的日子。
那些畫面像隔著層毛玻璃,模糊又遙遠。現在的他,腦子里只剩下“活下去”三個字。為了活下去,他可以吃樹皮,啃草根,甚至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善良的——看到李寡婦被搶會心疼,看到流民孩子會偷偷塞窩頭。可現在,他連多看一眼受苦的人都覺得奢侈。
有次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向他討口吃的,他手里正好有塊剛剝的樹皮,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把樹皮塞進了自己嘴里。
那女人的眼神從期盼變成絕望,他卻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的善良,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脆弱得像張薄紙,一捅就破。
劉芒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他就像這亂世里的一只螻蟻,被洪流裹挾著向前,不知道下一腳會不會踩進泥沼,也不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自己還能不能睜開眼。
這地獄般的旅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