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芒像只被鷹隼盯上的兔子,脊梁骨都透著寒氣,只顧著佝僂著身子往林子深處鉆。
黑松林的荊棘叢像無數只帶刺的手,瘋了似的撕扯他單薄的褲腿,褲腳早就被勾成了爛布條,小腿上劃出一道道血口子,鮮血順著傷口往下淌,在小腿肚上凝成暗紅的血痂,又被新的汗水沖開,火辣辣的疼直往骨頭縫里鉆。
可他連齜牙的功夫都沒有,滿腦子只有一個“跑”字。
光腳板踩在地上,更是步步鉆心。
腐葉下藏著棱角鋒利的碎石,一下就劃破了腳底,血珠沁出來,混著黑泥變成黏糊糊的一團;盤結的老樹根像故意絆人似的,好幾次差點把他絆倒;偶爾踩到滑膩的青苔,身子一歪,得趕緊伸手抓住旁邊的樹干才能穩住,掌心被樹皮磨出火辣辣的疼。
他跑過的地方,枯黃的落葉上留下一串帶血的腳印,歪歪扭扭,像一條拖在地上的血帶子。
身后的聲音漸漸遠了,王嫂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官兵的怒罵,還有那幾聲零散的呵斥,都被密林吞了進去,變得模糊不清。
可劉芒總覺得那些聲音像跗骨之蛆,就在耳邊盤旋,甚至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里,夾雜著兵丁們“抓活的”的吼叫。
他不敢回頭,哪怕脖子酸得發硬,也只敢梗著腦袋往前沖,仿佛一回頭,就會看到明晃晃的刀槍已經架在了脖子上。
不知道跑了多久,太陽早就沒了蹤影,林子里的光線越來越暗,樹影幢幢,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鬼影。
他的肺像個破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火燒火燎的疼,喉嚨干得快要冒煙,涎水都咽不下去。
雙腿像灌了鉛,沉重得抬不起來,肌肉突突地跳,仿佛下一秒就要抽筋。眼前一陣陣發黑,腳步也開始踉蹌,終于,在繞過一棵需要兩人合抱的老松樹時,他腳下一軟,再也撐不住,“噗通”一聲栽倒在地。
幸好,他摔進了一片厚厚的腐葉堆里,沒磕到石頭。
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點勁,掙扎著抬起頭,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棵巨大的老榕樹下。
這棵榕樹怕有上百年了,樹干粗得要四五個人才能圍過來,樹皮裂開深深的溝壑,爬滿了青苔和藤蔓。
最妙的是,它盤根錯節的根系在地面上虬結纏繞,形成了一個半人高的拱洞,底下恰好有個能勉強容身的淺坑,像個天然的小窩。
劉芒連滾帶爬地鉆進那個淺坑,蜷縮起身子,把自己縮成一團。
外面的風穿過樹林,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有人在哭,又像鬼叫。他渾身抖得像篩糠,上下牙打顫,發出“咯咯”的輕響,停都停不住。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的破褂子,又混著身上的血水,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風一吹,刺骨地冷。
他把臉埋在膝蓋里,鼻子里吸進的全是山林里特有的氣味——潮濕的霉味,腐爛樹葉的腥氣,還有泥土的腥甜,當然,少不了他自己身上散發出的汗臭和淡淡的血腥味。
這些氣味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種陌生而壓抑的氣息,讓他心里發慌。
腦里像塞進了一團亂麻,混沌不清。
王大哥倒在血泊里的樣子,像烙印一樣刻在他眼前,怎么也揮不去。那“噗嗤”一聲悶響,仿佛還在耳邊回蕩,清晰得能讓人想起矛尖刺穿皮肉、挑斷筋骨的觸感。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王大哥胸口那個猙獰的血洞,還有從里面汩汩涌出的、帶著熱氣的鮮血,紅得刺眼,紅得讓人惡心。
王大哥那雙圓睜的眼睛,里面滿是不甘和痛苦,像兩顆冰冷的石子,硌得他心口生疼。
“俺…俺殺人了?”這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冒出來,嚇得他猛地打了個寒顫。
他趕緊用力搖頭,把這可怕的想法甩出去,“不!不是俺!不是俺殺的!”他聲音發顫,帶著哭腔,卻又不敢大聲,只能在喉嚨里嘟囔,“是那些天殺的兵!是那個長著橫肉的畜生!他們殺了王大哥!他們是畜生!是披著人皮的狼!”
他一邊罵,一邊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
空空如也。他心里一緊,那包準備給小翠的咸菜疙瘩不見了!
那是他前幾天趁娘不注意,用家里僅有的一點鹽巴腌的,本來想找個機會塞給小翠,讓她就著稀粥吃。
肯定是剛才跑路的時候,被樹枝刮掉了。
想到這里,他心里一陣失落,像丟了什么寶貝似的。
他又摸了摸手邊,觸到一片冰涼堅硬的東西。
是那把鋤頭!他爹傳下來的那把舊鋤頭,鋤頭刃都磨禿了一小塊,木柄被幾代人的手摩挲得光滑油亮。
剛才逃得太急,他竟鬼使神差地順手抓起了它,一路攥到了現在。此刻,這冰冷的鐵家伙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他緊緊攥住鋤頭柄,掌心的冷汗浸濕了木頭,指甲都深深摳進了木頭的紋路里,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一點安全感。
天,徹底黑透了。
林子里黑得像潑了墨,伸手不見五指。剛才還能勉強看清的樹影,現在都變成了模糊的黑影,矗立在四周,像無數個沉默的巨人,冷冷地注視著他這個闖入者。
各種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窸窸窣窣,此起彼伏。
是草葉摩擦的“沙沙”聲,不知道是風刮的,還是什么東西在草里鉆;是不知名蟲豸的“唧唧”叫,尖細而密集,像在耳邊撓;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野獸的低嚎,沉悶而悠長,讓人頭皮發麻。
每一個聲音都讓劉芒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分辨,生怕錯過任何一絲危險的信號。
是蟲子?是蛇?還是…追兵?
他不敢想,卻又控制不住地去想。他想象著那些兵丁拿著刀槍,舉著火把,正在林子里四處搜尋,嘴里喊著他的名字,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甚至能“聽”到火把燃燒的“噼啪”聲,聞到煙味。
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把身體拼命往樹根縫里縮,恨不得嵌進木頭里才好。
眼睛死死盯著外面那片濃稠的黑暗,手里的鋤頭握得更緊了,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
饑餓感也在這個時候瘋狂地襲來,肚子“咕嚕嚕”地叫,聲音在這寂靜的林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胃里空得發慌,像被一只手使勁攥著,一陣陣抽痛,頭也開始發暈。
寒冷、饑餓、恐懼,像三條毒蛇,緊緊地纏繞著他,一點點收緊,啃噬著他的骨頭,吸食著他的力氣和勇氣。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今晚,也不知道天亮了該往哪里去。家,回不去了,那里有殺人不眨眼的兵丁;村子,也不能待了,王大哥的血還沒干,那些人的刀還在滴血。
他就像一個被世界拋棄的孤魂野鬼,被困在這片漆黑的山林里,看不到一點光亮,也找不到一點希望。
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恐懼,陪著他,在這冰冷的樹根下,等待著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