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的決定像一道模糊的界限,既沒有關上生門,也沒有徹底打開。
驅逐的陰影依舊籠罩著他們,如同窩棚周圍即將燃起的、驅邪避瘟的艾草濃煙,嗆人而沉重,誰也不知道這煙散了之后,等待他們的會是什么。
他依舊緊緊地擋在窩棚前,不敢有絲毫松懈。
柱子帶人送來的艾草捆得扎實,干燥的葉片一碰就簌簌掉渣,散發著濃烈而刺鼻的藥味;那包雄黃粉則是土黃色的,隔著粗布袋子都能聞到一股辛辣的、直沖腦門的氣味。
他們一句話都沒說,臉上沒什么表情,像是在處理一件骯臟的垃圾。
幾個人沉默地在窩棚周圍十幾步外,用鋤頭劃了一道淺淺的溝,將艾草捆成一束束點燃,扔進溝里。
“噼啪”的燃燒聲響起,橙紅色的火苗舔舐著干燥的艾草,很快就升騰起濃密的、灰白色的煙霧。
接著,他們又抓了大把的雄黃粉,厚厚地撒在溝沿上,粉末遇熱,散發出更加辛辣刺鼻的氣味,與艾草的濃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帶著強烈驅邪意味的味道。
濃烈嗆人的煙霧迅速彌漫開來,像一堵無形的圍墻,將劉芒五人所在的窩棚嚴嚴實實地圈在里面。
煙霧隨風飄散,卻始終在那道淺溝附近盤旋,不肯散去,仿佛一道散發著神圣而排他氣息的屏障,將他們與棲鳳谷徹底隔離開來。
谷民們站在煙霧的另一邊,遠遠地看著,眼神里的恐懼和排斥毫不掩飾,仿佛那煙霧能擋住的不只是瘟疫,還有他們這些“外來者”身上的晦氣。
“他娘的!這是把咱們當耗子熏呢!”趙四被煙嗆得直咳嗽,一邊用袖子捂著口鼻,一邊低聲咒罵,眼睛里滿是怒火和屈辱,“這群狗娘養的,等老子緩過勁來……”
“別胡說!”劉芒低聲喝止他,眉頭緊鎖。
他知道,現在任何一點火星都可能引爆谷民的恐懼,到時候他們連這窩棚都保不住。
他自己也被煙嗆得喉嚨發緊,眼睛酸澀,卻只能強忍著。
孫大頭縮在窩棚最里面,離煙霧最遠的角落,臉色蒼白得像紙,驚恐地看著外面繚繞的煙霧,嘴唇哆嗦著:“這…這煙…真能擋住瘟嗎?俺…俺還是怕…”他下意識地往劉芒身邊挪了挪,仿佛劉芒能給點安全感。
石頭緊緊靠著劉芒,小手被煙味嗆得捂住了鼻子,大眼睛里滿是迷茫和害怕。他不明白為什么那些人要用煙把他們圍起來,只覺得這味道很難聞,而且外面那些人的眼神,讓他心里發慌。
劉芒拍了拍石頭的背,目光轉向窩棚里的李二狗。
此刻,李二狗敷藥后陷入了昏睡。
他的臉色依舊難看,泛著一種病態的潮紅,但額頭的溫度似乎比之前稍微降下去了一點點,不再像個滾燙的烙鐵。
呼吸依舊急促而微弱,像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但至少比之前那種痛苦的嚎叫要好得多。
那潰爛的傷口被紫紅色的藥泥覆蓋著,外面用破布簡單包扎了一下。
劉芒小心地掀開一角看了看,藥泥已經半干,變成了深褐色,傷口滲出的液體似乎少了些,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也被草藥的苦澀清香和外面飄進來的艾煙味道混合壓制了一些,雖然依舊難聞,卻不再那么刺鼻。
劉芒整夜都守在李二狗身邊,沒敢合眼。他不時伸手摸摸李二狗的額頭,觀察他的呼吸,心里像揣著塊石頭,沉甸甸的。
每一次李二狗因為疼痛而抽搐,都讓他的心揪緊一分。
瘸腿李最后腐爛的景象和那絕望的哀求聲,如同夢魘般在他腦海里盤旋,揮之不去。他怕,怕李二狗也走到那一步,怕自己終究還是救不了人。
天快亮的時候,東方泛起一絲魚肚白,外面的艾煙因為夜風減弱,稍微淡了些,但那股刺鼻的味道依舊彌漫在空氣里。
就在這時,李二狗的喉嚨里突然發出一陣微弱的“咕嚕”聲。
劉芒立刻湊過去,緊張地盯著他的臉。
只見李二狗的眼皮動了動,像是在努力掙扎著要睜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艱難地睜開一條縫,眼神渙散,幾乎沒有焦點,但似乎認出了湊在眼前的劉芒。
“…芒…哥…”他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氣若游絲,幾乎聽不見,“水…水…”
劉芒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涌上心頭!他趕緊應道:“哎!有水!馬上就來!”
他轉身從旁邊的破陶碗里舀了點昨晚存下的、稍微沉淀了一下的河水,小心地用勺子喂到李二狗嘴邊。
李二狗干裂的嘴唇動了動,艱難地咽下了幾口水,喉嚨里發出滿足的喟嘆。
雖然他的眼神依舊渙散,身體依舊虛弱,但這微弱的意識和主動要水喝的舉動,無疑是一個好兆頭——他有求生的欲望了!
劉芒看著李二狗喝完水又沉沉睡去,緊繃了一夜的神經終于稍微放松了些。他疲憊地靠在窩棚壁上,長長地吁了口氣。
外面,艾草還在燃燒,發出“噼啪”的輕響,煙霧依舊繚繞,像一道頑固的屏障。
遠處的棲鳳谷里,隱約傳來了雞叫聲,還有人活動的聲音,那是屬于正常生活的聲響,清晰而遙遠,與他們被艾煙籠罩的這個小窩棚,仿佛是兩個世界。
劉芒知道,李二狗的情況依然兇險,能不能挺過去還是未知數。
而他們被艾煙隔離的處境,也沒有絲毫改變。
這道由艾草和雄黃構成的隔離帶,不僅隔開了他們和棲鳳谷的物理距離,更在雙方心里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墻,墻上寫滿了恐懼、猜忌和不信任。
但至少,李二狗還活著,還能喝水,這就給了劉芒一絲極其渺茫的希望之光。
在這濃煙彌漫、隔閡深重的絕望處境里,這點光雖然微弱,卻足以支撐著他,繼續走下去。他閉上眼睛,打算稍微瞇一會兒,積蓄點力氣,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