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時,淡青色的天光透過密林的縫隙灑下來,照亮了地上的血痕和凌亂的腳印。
趙四拄著根斷樹枝,一瘸一拐地清點人數,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一、二、三……加上石頭,一共六個?!?
沒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在林間回蕩。
劉芒靠在一棵老樹上,肩膀上被荊棘劃破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昨晚濺在身上的血漬已經凝成了暗紅的硬塊,摸上去像結了層痂。
石頭蜷縮在他腳邊,小臉埋在膝蓋里,渾身還在微微發顫,顯然是被嚇壞了。
另外三個活下來的嘍啰,一個胳膊不自然地扭曲著,袖子被血浸透了,是昨晚逃跑時被流矢射中的,大家都叫他王老蔫;另一個瘸著腿,褲管卷到膝蓋,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是李二狗,據說是被自己人慌亂中砍到的。
他們倆癱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像兩頭被抽走了魂的牲口。
“媽的……全完了……”王老蔫突然低低地嗚咽起來,聲音里滿是絕望,“黑風寨沒了……疤臉張也沒了……咱們這下子,真是沒處去了……”
“哭個屁!”趙四猛地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砸在地上,“沒死就他媽偷著樂吧!哭能哭出飯來?還是能哭跑官兵?”
他雖然也嚇得不輕,眼里卻還透著股狠勁,掃視眾人時,目光最后落在了劉芒身上,帶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
昨晚混亂中,劉芒護著石頭鉆縫的敏捷,跟著他跑獸道時的咬牙堅持,都被趙四看在眼里。
這個平時悶不吭聲的小子,不像看起來那么慫。
更重要的是,他忘不了那把沾過血的鋤頭——在黑風寨這種地方,手上沾過血就是“本錢”,那一下砸得有多狠,就意味著有多能保命。
趙四混了半輩子江湖,比誰都清楚,這種時候,“狠”比啥都管用。
“芒子,”趙四喘著粗氣,往前挪了兩步,目光灼灼地盯著劉芒,像在掂量一塊待價而沽的璞玉,“現在……咋辦?往哪兒走?”
他的語氣算不上恭敬,卻也沒了往日的頤指氣使,更像是一種試探,甚至帶著點推卸責任的意味。
劉芒愣住了,手里的鋤頭“哐當”一聲磕在石頭上。咋辦?往哪兒走?他哪知道?他這輩子最遠就到過鎮上,現在被扔在這荒山野嶺,腦子里除了“躲”就是“跑”,哪有什么章程?
他只想找塊沒人的地,種上幾畝谷子,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可這話到了嘴邊,卻被趙四的眼神堵了回去。
他忽然明白了。
趙四這是不想當頭。
在這亂世里,當頭領從來都不是什么風光事。
得拿主意,得擔風險,官兵來了第一個被砍頭的就是頭領。
趙四這只老狐貍,精得像淬了油,怎么可能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俺……俺不知道?!眲⒚⑾乱庾R地搖頭,肩膀往后縮,想把自己藏進樹影里。
他這輩子就沒想過當什么頭兒,能管好自己的肚子就不錯了。
“你不知道誰知道?!”趙四猛地拔高了聲音,語氣里帶著刻意的煽動,目光掃過另外兩個嘍啰,“哥幾個能活著跑出來,你芒子沒少出力!要不是你護著石頭反應快,咱們早他媽被官兵包了餃子!”
他頓了頓,眼睛瞟向劉芒手里的鋤頭,嘿嘿笑了兩聲,那笑聲里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再說,你那把鋤頭……可是沾過血的硬家伙,黑風寨誰不知道你下手夠狠?”
這話像塊石頭,扔進了平靜的水潭。
王老蔫和李二狗的眼睛瞬間亮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們倆傷重,沒了主心骨,跟沒頭蒼蠅似的,此刻聽趙四這么一說,頓時覺得劉芒確實是個靠得住的。
“芒哥……你就拿個主意吧!”王老蔫掙扎著坐起來,斷了的胳膊吊在脖子上,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一臉懇求,“俺這條胳膊算是廢了,啥也干不了,全聽你的!”
“是啊芒哥,”李二狗也跟著點頭,瘸著的腿往劉芒這邊挪了挪,“趙四哥都這么說了,你肯定有法子!咱們往哪兒走,你說了算!”
石頭更是緊緊抓住劉芒的衣角,小腦袋靠在他的腿上,眼神里滿是依賴——在這孩子心里,劉芒就是天,是能擋住一切風雨的山。
劉芒看著眼前這一張張驚惶失措的臉,只覺得肩頭“嗡”的一聲,像壓上了千斤重擔。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舌尖上像是裹著層砂紙。
他想拒絕,想大喊“俺就是個種地的”,想把這突如其來的“信任”推得遠遠的??煽粗^那雙清澈又依賴的眼睛,看著趙四那副“你不頂誰頂”的表情,再看看這茫茫無邊的密林,看看遠處隱約可見的山巒——他逃得掉嗎?
就算逃掉了,這些人散了,王老蔫和李二狗帶著傷,能活多久?石頭一個孩子,沒了他,又該怎么辦?
冷風穿過樹林,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嘲笑。劉芒的手指深深摳進鋤頭的木柄,那熟悉的觸感讓他稍微定了定神。從劉家洼逃出來,遇到瘸腿李,跟著流民奔波,被擄上山寨……他好像一直都在被推著走,從來沒為自己做過主。
可這一次,不一樣。
他深吸一口氣,胸口的傷口被扯得生疼,卻讓他清醒了幾分。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后落在石頭臉上,看到孩子眼里的信任,心里那點退縮的念頭,像被踩滅的火星,徹底熄滅了。
他最終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得像是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帶著無盡的茫然和沉甸甸的恐懼,卻異常清晰:
“……跑?!?
一個字,像塊石頭,重重地砸在地上。
趙四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隨即換上副嚴肅的表情:“對!跑!往官兵找不到的地方跑!”
王老蔫和李二狗也松了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臉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只有石頭,似乎察覺到了劉芒語氣里的沉重,小手攥得更緊了。
劉芒看著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巒,心里一片空茫。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跑,也不知道能跑多久,但他知道,從說出這個字開始,他就再也不是那個只想躲在別人身后的劉芒了。
他成了這伙亡命之徒的“頭兒”,帶著一群傷兵和一個孩子,要在這吃人的亂世里,硬生生闖出一條活路來。
前路是刀山火海,還是能找到一塊安穩的立足之地?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手里的鋤頭,不能再只用來刨土了。
肩上的擔子,也再也卸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