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沾了血的鋤頭,像一道無形的烙印,燙在劉芒的脊梁上。
別人眼里的“地位提升”,在他看來卻是副更沉重的枷鎖。
他被分到了疤臉張手下,這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小頭目,總愛拍著他的肩膀喊“好小子”,仿佛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寶貝。
劉芒被迫跟著疤臉張參與了幾次小規模的劫掠。
有時是堵截獨行的貨郎,有時是偷襲偏遠的獵戶家。每次行動,他都像塊貼在墻上的影子,盡量往人后縮,能不動手絕不動手。
別人沖在前面砍殺,他就握著那柄鋤頭,站在原地發抖,直到疤臉張罵罵咧咧地踹他一腳:“慫包!不會搶點東西嗎?”
他才麻木地去撿地上散落的雜糧或破布。
那把鋤頭被他擦得锃亮,連木柄上的血跡都用沙子磨掉了,卻總像有股洗不掉的腥氣縈繞在鼻尖。
他把鋤頭藏在最貼身的地方,夜里睡覺時都壓在枕頭底下,像是抱著唯一的救命稻草——這稻草既曾救過石頭的命,也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噩夢。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護著石頭。
這孩子像是他在泥沼里抓住的一根蘆葦,讓他不至于徹底沉淪。
石頭也越來越懂事,知道劉芒心里苦,從不提那些血腥的事,只是默默跟著他,幫他縫補破衣服,找些干凈的水。
有次疤臉張喝醉了,想讓石頭去給他喂馬,劉芒硬是擋在前面,挨了兩拳,才把石頭護了下來。
然而,黑風寨的氣數,終究是盡了。
這天夜里,山寨里彌漫著一股難得的“喜慶”。
疤臉張帶人劫了個過路的酒商,搶回幾壇劣酒,正摟著兩個搶來的女人,在草棚里吆五喝六地和幾個心腹分贓。
“來!干了這碗!”“張哥威武!”污言穢語混著酒氣飄得老遠,連巡邏的山賊都湊過去討酒喝,整個山寨的防備松懈得像張破網。
劉芒帶著石頭縮在角落的草堆里,分了半塊干硬的餅子。石頭啃著餅子,小聲說:“哥,我總覺得心里慌?!?
劉芒摸了摸他的頭,剛想說“別怕”,突然,一聲尖銳刺耳的梆子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當——當——當——!”
那聲音急促、凄厲,像厲鬼的嘶嚎,瞬間刺破了山寨里虛假的熱鬧!
“敵襲——?。?!”瞭望哨的嘍啰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那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卻只喊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掐斷了喉嚨。
還沒等山賊們反應過來,密集的箭雨已經帶著死亡的呼嘯,“咻咻”地劃破黑暗,鋪天蓋地般射進了山寨!
“啊——!”慘叫聲此起彼伏!草棚被箭射穿,露出一個個黑洞洞的窟窿。一個正喝酒的山賊被一箭射穿了胸膛,手里的酒壇“哐當”落地,鮮血混著酒液流淌;另一個山賊剛從女人懷里爬起來,就被一支箭釘在了柱子上,眼睛瞪得滾圓。
混亂中,劉芒下意識地把石頭死死按在草堆里,用自己的后背擋住他。
一支箭擦著他的頭皮飛過,釘在后面的木樁上,箭羽還在嗡嗡作響,嚇得他渾身汗毛倒豎。
屠老七像頭被激怒的野豬,從最大的那間草棚(他所謂的“聚義廳”)里沖了出來。
他光著膀子,露出布滿橫肉的胸膛,手里還攥著那把豁口的鬼頭刀,獨眼赤紅,唾沫橫飛地狂吼:“抄家伙!都給老子抄家伙!頂住!誰他娘的敢跑……”
話音未落,一支力道強勁的狼牙箭帶著破空的銳響,“噗”地一聲,精準得如同丈量過一般,貫穿了他的咽喉!
屠老七的吼聲戛然而止,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獨眼,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漏氣聲,鮮紅的血沫從嘴角噴涌而出。
他龐大的身軀晃了晃,像座即將倒塌的土坯房,最終轟然倒地,激起一片塵土。那雙獨眼死死瞪著漆黑的夜空,仿佛到死都不明白,為什么會有官兵找到這荒山野嶺的山寨。
大當家一死,本就烏合之眾的山賊徹底成了沒頭的蒼蠅!
“跑??!”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像是點燃了導火索。
山賊們再也顧不上抵抗,尖叫著四散奔逃。
有的往密林里鉆,有的往懸崖邊跑,慌不擇路,甚至互相推搡、踩踏。
火光沖天而起!不知是誰點燃了草棚,熊熊烈火舔舐著夜空,把整個山寨照得如同白晝。
在搖曳的火光中,無數穿著整齊號衣、手持利刃長矛的官兵,如同訓練有素的狼群,從四面八方涌上山寨!
他們的鎧甲在火光下閃著冷光,動作整齊劃一,配合默契。
前排的官兵舉著盾牌,后排的長矛手挺著長矛,一步步向前推進,將混亂的山賊逼向絕境。
刀光閃過,總能帶起一片血花;長矛刺出,總能挑翻一個驚慌失措的身影。
官兵們砍瓜切菜般收割著山賊的性命,沒有多余的廢話,只有冰冷的殺戮。
慘叫聲、求饒聲、兵器碰撞聲、烈火燃燒的噼啪聲交織在一起,整個黑風寨瞬間變成了一座血腥的屠宰場。
疤臉張揮舞著大刀砍倒兩個官兵,剛想突圍,就被三支長矛同時刺穿了身體,他低頭看著胸前的矛尖,臉上的刀疤因為痛苦而扭曲,最終重重倒下。
劉芒緊緊抱著石頭,蜷縮在草堆的角落里,渾身抖得像篩糠。
他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山賊像螻蟻一樣被踩死,看著鮮血匯成小溪流淌,看著斷肢殘骸散落一地,胃里翻江倒海,卻連嘔吐的力氣都沒有。
這就是官兵?
這就是那些口口聲聲“剿匪”的人?
他們的兇狠,比山賊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支火把扔到了旁邊的草堆,火苗迅速蔓延過來,灼熱的氣浪烤得劉芒皮膚發疼。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再不走,就要被活活燒死!
“石頭,跟緊哥!”劉芒咬著牙,拉起石頭,借著濃煙和混亂的掩護,像兩只受驚的耗子,朝著山寨后方最偏僻的那條小路爬去。
那里是平時砍柴的小道,狹窄陡峭,官兵大概不會注意到。
身后是沖天的火光和凄厲的慘叫,身前是漆黑的、未知的山路。劉芒緊緊攥著石頭的手,也緊緊攥著那柄陪伴他經歷了血與火的鋤頭。
他不知道逃出去之后等待他們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必須逃出去——為了自己,也為了身邊這個瑟瑟發抖的孩子。
黑風寨的末日,在熊熊烈火中拉開了序幕。
而劉芒的逃亡之路,似乎還遠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