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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石頭

日頭毒辣辣地懸在頭頂,把土路曬得冒起白煙。劉芒靠在一棵枯死的老榆樹下,樹皮皸裂得像他手上的裂口,一碰就簌簌掉渣。

他的眼皮重得像墜了鉛,眼前陣陣發黑,耳旁流民的腳步聲、咳嗽聲都變得模糊,像隔著層厚厚的棉花。胃里早就空得發疼,那疼不是尖銳的絞痛,而是一種沉悶的、擴散到四肢百骸的酸脹,連帶著骨頭縫都透著虛弱。

他感覺自己的脊梁骨都快被餓扁的肚皮磨出火星子,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氣若游絲的疲憊——再這樣下去,他恐怕真要像路邊那些無名尸體一樣,被太陽烤干最后一絲生氣。

就在他意識快要飄遠的時候,胳膊突然被輕輕碰了一下。那力道很輕,像片枯葉落在身上,卻讓他猛地打了個激靈。

劉芒警惕地睜開眼,握緊了身邊的鋤頭——這是他現在唯一的依仗。視線聚焦了好一會兒,才看清蹲在旁邊的是個孩子。

那孩子比他還瘦小,看起來也就十二三歲,卻瘦得像根被風吹得打晃的蘆葦。頭發亂得像個雞窩,糾結成一團團,沾著草屑和泥塊,幾乎遮住了半張臉。

露出的臉頰上糊著厚厚的污垢,黑得發亮,卻掩不住那雙眼格外大的眼睛——眼窩深陷,像兩口蓄著水的井,黑白分明,怯生生地望著他,帶著點受驚小獸似的惶恐。

孩子手里攥著一小把剛挖出來的草根,沾著濕泥,根須上還掛著新鮮的土塊。那草根細得像棉線,一看就沒什么水分,嚼起來指定澀得發麻。

“哥…哥…”孩子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濃重的鄉音,尾音發顫,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他把那把草根往前遞了遞,胳膊細得能看清皮下的骨頭,“這個…給你吃一點…俺剛挖的…能填填肚子…”

劉芒愣住了。他看著那孩子遞過來的草根,又看向孩子那雙眼睛。

那眼睛里沒有算計,沒有貪婪,只有純粹的、小心翼翼的乞憐,還有一絲同病相憐的親近——像是在說“俺知道你很難受,俺也是”。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戳了一下,酸意順著喉嚨往上涌。

他想起了鐵柱,那個壯實得像鐵塔的發小,小時候兩人分一個窩頭,鐵柱總會把大的一半塞給他;想起了劉家洼那些面黃肌瘦的孩子,光著腳丫在泥地里跑,手里攥著半塊紅薯就能笑得露出豁牙。

在這人命不如草芥的亂世里,居然還有人愿意把救命的草根分給陌生人。

“你…你叫啥?”劉芒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清了清嗓子,又問,“你爹娘呢?咋一個人?”

孩子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像被烏云遮住的月亮。那雙眼眸里剛泛起的一點光亮滅了,蒙上了一層水霧,卻倔強地沒讓眼淚掉下來。“俺…俺叫石頭。”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皴裂的腳丫,聲音帶著哭腔,卻咬著牙硬撐著,“爹…娘…都沒了…前兒個在河灣歇腳,娘就沒起來…爹抱著俺走了兩天,也倒在路邊了…俺…俺就一個人了…”

“石頭”——這名字倒像他,看著不起眼,卻透著股子韌勁。劉芒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也是沒了家的人,知道那種被拋在亂世里、孤零零無依無靠的滋味。這孩子,比他還可憐。

他默默地接過那把草根,泥塊蹭在手心,涼絲絲的。草根上還帶著點潮濕的土腥氣,那是土地的味道,也是活命的味道。

他看了看石頭癟得像個空布袋的肚子,又看了看那把少得可憐的草根,毫不猶豫地分出一大半,塞回石頭手里。

“一起吃。”劉芒啞著嗓子說,聲音里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暖意。他拿起一根草根,在衣服上蹭了蹭泥,塞進嘴里慢慢嚼。

澀味順著舌尖蔓延開來,刺得喉嚨發緊,卻奇異地壓下了那股燒心的饑餓感。

石頭愣了愣,看著手里的草根,又抬頭看了看劉芒,大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被一種怯怯的感激填滿。

他也拿起一根草根,學著劉芒的樣子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放進嘴里,小口小口地嚼著,像在品嘗什么珍饈。

從那天起,劉芒身邊多了個甩不掉的小尾巴。石頭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看著不起眼,卻透著股機靈勁兒。

他眼神好,走在路上總低著頭,別人看不見的野菜窩,他能從石縫里扒出幾棵灰綠色的馬齒莧;別人路過的水洼,他能發現水底沉著的、沒被淘干凈的細沙——那沙里說不定混著幾粒被遺漏的谷糠。

有次兩人落在隊伍后面,石頭突然拉著劉芒往路邊的灌木叢鉆,說“俺聽見有水響”。扒開半人高的蒿草,果然藏著個巴掌大的泉眼,泉水清得能看見水底的卵石。石頭趴在地上,先用手掬了點水漱口,確認沒怪味,才招呼劉芒過來喝。

那水甜絲絲的,比路邊的泥水好喝百倍,兩人捧著水喝得直打嗝,像喝到了瓊漿玉液。

石頭對劉芒帶著近乎本能的依賴。

走路時總挨著他,半步也不敢離,像是怕一轉身就丟了。

夜里歇腳,他會蜷在劉芒身邊,靠著他的胳膊睡覺,睡得很輕,稍有動靜就會驚醒,睜著大眼睛看劉芒,直到劉芒說“別怕,有俺呢”,他才會重新閉上眼睛,嘴角抿出一點安心的弧度。

劉芒心里也漸漸多了份沉甸甸的東西。

以前他只顧著自己活命,餓了就找吃的,累了就歇著,天塌下來也只想著自己能不能躲過去。

可現在,他得時不時回頭看看,石頭跟上來了沒;找到點能吃的,得先分給石頭一半;夜里聽見風吹草動,他會把石頭往身后拉一拉,自己握緊鋤頭盯著黑暗。

他不能讓這小不點出事。

不能讓他像路邊的野草一樣被踩死,不能讓他像那些沒人管的孩子一樣餓死,更不能讓他被那些游蕩的土匪擄走。

這份突如其來的責任,像根繩子,把他和這個素不相識的孩子捆在了一起。

流民隊伍依舊在緩慢地挪動,依舊充斥著惡臭、哀嚎和死亡。可劉芒的心里,卻因為身邊這個叫石頭的小尾巴,生出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一種微弱的、帶著土腥氣的溫暖,像冬夜里的一點火星,雖然微弱,卻能在寒風中照亮一小片地方,讓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絕望的旅途,似乎也因為這點暖意,變得不那么難熬了。劉芒看著身邊蹦蹦跳跳找野菜的石頭,心里第一次生出一個念頭:不光要自己活下去,還得帶著這孩子,一起活下去。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哪怕明天就可能餓死在路上,至少此刻,他不是一個人了。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高一矮,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慢慢移動。風依舊吹著,帶著塵土和腐味,可劉芒握緊鋤頭的手,卻比以前更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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