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初歇，云開處漏下碎金。劉琦踏著濕潤的田埂，新栽的稻禾裹著水珠，在風里舒展腰肢。凝結的雨珠折射出虹彩，較往日更顯生機。

馬玄望著隨風輕搖的稻浪，喉結吞咽：“移植的禾苗，比想象中還要堅韌。”

田壟若青綢鋪陳，未有半分頹態(tài)。

黃忠抱臂而笑，嘴角微揚：“早說不必杞人憂天，你這心思，簡直比婦人還細。”

馬玄怔然，繼而自嘲搖頭失笑。三人踏過沾露田塍，稻葉拂衣，沙沙輕響。

劉琦望田禾青蔥，欣慰道：“安然無恙便好。”

一行人言笑晏晏，回到縣衙。

郭表捧賦稅簿候于堂前，稟道：“公子，今歲秋收，官府共征糧一千六百三十六石。”

“才這點？”黃忠濃眉一皺，“兩萬畝地的賦稅，怎會如此之少？”

郭表躬身解釋：“按三十稅一的祖制，此數分毫不差。若無端提高賦稅，恐失民心。”

“民心？”黃忠冷笑一聲，“中原諸侯紛爭不斷，百姓佃租至少五成！”

馬玄目光如炬，沉吟道：“曹操屯田，用官牛者，官府拿六成；用私牛耕官田，也要與官府對半分！”

劉琦目光掃過郭表呈報的稅糧數目，眉梢輕蹙：“我等于嶺南根基未固，若冒進增賦，民心易失，諸般心血皆付東流。”

黃忠“咚”地一聲將佩刀擱在案邊，震得簡冊墨字微顫：

“公子！如今周邊強敵環(huán)伺，江東、荊州皆有覬覦之心。三十稅一的賦稅，連修繕城墻的銀錢都湊不齊，遑論擴軍備戰(zhàn)！一味仁厚，何以御外敵？”

馬玄徐徐道：“以在下愚見，賦稅可增至什一。既有所增，又不使百姓負累過甚。細水長流，方為長久之策。”

“十稅一？”黃忠濃眉倒豎，“直如杯水車薪！縱是素以仁義稱世的劉玄德，亦收三成稅賦。吾等若不狠下心腸，何以與諸侯爭雄？”

良久，劉琦轉身沉聲道：“中原亂世，諸侯恃武力相競，百姓若螻蟻茍活，荔浦不應如是。”

郭表目中露欽佩之色，贊道：“公子仁義！以三十稅一撫民，嶺南百姓之幸也。”

劉琦眼神睥睨，腰間玉佩輕響，道：

“仁義亦為長久之計，荔浦竹紙行銷益州，芋頭酒香飄荊襄，待商道通達，何患府庫不豐？至于糧食，軍屯數千畝，暫且可自給自足。”

黃忠撫髯沉吟：“軍屯雖解燃眉之急，然器械修葺、將士糧餉……”

劉琦負手踱步，豐神飄灑：“待官府廣納流民，行民屯之策，按三成佃租收取。既充糧倉，又使百姓休養(yǎng)生息。”

郭表展開竹紙記錄下來，墨痕于紙面暈開：“官府施仁政，必使流民競相來投！”

馬玄振袖而起，正色道：“官府須早備糧種、農具、耕牛，缺一不可。若誤農時，來年易生饑饉。”

劉琦執(zhí)卷端坐案前，緩緩摩挲茶盞邊緣：“當不遺余力！”

馬玄眉梢微展，莞爾道：“城外芋田長勢頗佳，葉如青蓋，不日便可豐收。”

眾人心下稍安，繼續(xù)各抒已見，燭盡更闌。

劉琦抬手，輕咳一聲，道：“夜已深，諸公且回，擇日再議。”

眾人遂起身揖別，衣袍窸窣。

翌日，劉琦著素色麻履，踏濕而行。田壟間新泥沾靴，每行一步，輒有晨露自芋葉滾落，墜地無聲。

黃忠闊步疾趨而至，鐵甲凝珠隨步滾落，聲如洪鐘震起白鷺：“公子！再過兩日，荔浦芋頭便可開挖！”

他指向漫野綠浪，芋葉如扇伏地，隱約可見壟間隆起的土包，透著沉甸甸的生機。

劉琦俯身撥枯葉，見芋埋土中，其皮紫褐溫潤，笑道：“欲募流民，不可無糧。”

黃忠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撫過飽滿的芋球：“荔浦方收兩萬畝秋谷，今芋頭豐稔在即，直叫人心情舒泰。往歲此時，百姓尚憂冬糧，豈敢望兩熟之獲！”

劉琦直身望芋田，晨霧初散，金陽破云，敷金光于芋葉之上。

黃忠俯身撥葉，瞳仁驟縮。見大芋累累埋于土中，表皮油亮，其根亦比常芋粗壯三分。

“漢升，怎么了？”劉琦好奇問道。

黃忠喉結滾動著咽下驚惶，指著眼前的植株：“公子，某觀此芋地，活像被仙人施了妙法！”

劉琦蹲下身，探了探隆起的土包，能清晰感受到地下塊莖的蓬勃生機。自推行泥煤肥田與輪作之法，他日夜盼著能改寫嶺南農產的格局，此刻心跳不受控地加快。

黃忠動容道：“芋田最少畝產七八石，真乃上天垂賜，令漢室有望！”

劉琦聲線平穩(wěn)，唇角微揚道：“怎么可能這么少？”

黃忠心潮激蕩：“還少？尋常稻田畝產不過兩石！”他噤聲望向漫山芋壟，喉間溢出難以置信的悶笑，“一畝十石？莫不是要將地脈榨盡！”

劉琦淡笑，從容道：“芋頭產量，素來若此，只會更豐，不會變少。”

黃忠望著腳下滾出的碩大塊莖，喉結劇烈滾動，轉頭看向身旁神色自若的劉琦：“公子，你說的都是真的？”

劉琦晏然自若：“你親眼所見，何需再問？”

黃忠只覺心跳如擂鼓，聲音因激動而發(fā)顫：“如此，天下怎么可能還有餓死的百姓！”

想到中原餓殍遍野的慘狀，再顧眼前沉甸芋實，久經戰(zhàn)陣的老將，眼眶竟微泛紅。

山風拂芋田，碧浪層層起。

劉琦望著遠處忙碌的農人，目光深邃而堅定。忽聞土翻之聲，回顧見老將黃忠已蹲于壟上，以手代鏟，三兩下便掘出芋頭。

黃忠拾田邊枯枝燃野火，將芋頭投入火中炙烤。不多時，他以刀尖挑出烤得焦黑的芋頭，掰開時熱氣蒸騰，內現(xiàn)金黃綿軟芋肉，異香盈鼻。

“公子且嘗嘗新。”

劉琦接過，指尖被燙得微微一顫。小心咬下一口，頓覺唇齒間滿是澀味。他想起什么，將芋頭拿遠了些：“傳聞生食芋，容易渾身奇癢。”

黃忠聞言大笑，花白胡子沾滿芋屑：“末將皮糙，百毒不侵！”說罷大口咀嚼，喉結滾動間，竟已吞下大半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