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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荒唐

次日卯時,奉天殿內鐘磬齊鳴,余音裊裊。

文武百官依品級排列,魚貫而入,朝服整齊,面容肅穆。

今日的朝會與往日略有不同,太子朱標久違地出現在了東側的太子位上,他身形略顯清減,但目光依舊溫潤平和。

自太孫薨逝,朱標已有十余日未曾上朝,今日突然現身,讓不少官員心中暗自揣摩,目光頻頻投向那道身影。

一些心思活絡的,已在盤算這是否意味著朝局將有新的變動。

老朱端坐龍椅,他目光如炬,緩緩掃過殿下群臣,將各人神色盡收眼底。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他聲音不高,卻自帶威嚴。

話音剛落,禮部郎中王敬自文官班列中走出,手捧奏折,腳步穩健,聲音洪亮:

“啟奏陛下,臣有本奏。”

老朱眼皮微抬,目光落在他身上:“說。”

“臣彈劾通政使張紞,禍亂朝綱,越俎代庖!”

王敬手持玉笏,聲音在奉天殿內激起層層回響。

“通政司本為轉呈之衙,職責明確,上傳下達。

而今張紞膽大妄為,竟敢對各部院呈上之奏章妄加評斷,分等劃級,更擅自刪減,形成所謂的‘摘要’。

此舉實乃僭越權責,無視部院之辛勞,破壞朝廷綱紀!”

他深吸一口氣,偷偷瞥了一眼龍椅上的朱元璋,見其面色無波,心中稍定,繼續朗聲道:

“各部院奏章,皆經主官與同僚反復斟酌,深思熟慮而成,字字句句皆有所指。通政司不過傳遞之司,安敢妄加斧削,以己之昏昏,評他人之昭昭?

此例一開,恐各部院奏事之權盡歸通政,官員為求奏章上達,必先揣摩通政司之意,長此以往,必致政令壅塞,上下蒙蔽,奸佞或可借機弄權!”

說到激動處,王敬的胡須都在微微顫抖,他再次躬身:

“臣請陛下明鑒,速罷此亂政之舉,嚴懲張紞越權之罪,以正朝綱,以安百官之心!”

殿內群臣聞言,頓時起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不少官員交換著眼色,有人暗自點頭,顯然對王敬之言深以為然;

亦有人眉頭微蹙,看向通政使張紞。

張紞站在班列中,寬大的袖袍下雙手緊握成拳。

暗罵:王敬,哼!等著瞧!

心中卻是絲毫不慌,畢竟通政司改革,他也只是奉旨辦差。

而站在他身后的通政司右參議劉璟,卻依舊神色從容,嘴角甚至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饒有興致地掃過王敬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

老朱的臉色終于沉了下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王敬,殿內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幾分。

好嘛,咱還沒找你算賬,你自己倒是先跳出來了。

“你說通政司越俎代庖?”老朱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王敬被老朱的眼神看得心頭發毛,背脊有些發涼,但話已出口,只能硬著頭皮道:

“正是!陛下,此舉實乃壞了規矩,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若不嚴懲,恐怕……”

“閉嘴!”

老朱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發出“嘭”的一聲巨響,震得殿內眾人心頭一顫。

“來喜!”

“奴婢在!”

來喜快步上前,躬身候命。

“去把這王敬昨日呈上的奏折拿來,讓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一字不漏地給咱念出來!”

來喜連忙應聲:

“奴婢遵旨”。

他轉身快步走向王敬,從袖中取出一本早已準備好的奏折,雙手奉上。

王敬臉色瞬間煞白,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看看奏折,又看看龍椅上盛怒的皇帝,想要拒絕,嘴唇翕動:

“陛下,臣……臣昨日之奏,乃是……”

“念!”

老朱的聲音如同寒冰,不容置喙。

王敬顫抖著雙手接過那本熟悉的奏折,只覺得奏折如同烙鐵,格外的燙手。

可皇命難違,他只得硬著頭皮,展開奏折,開始朗讀:

“臣聞古之圣王,設官分職,各司其守,絲毫不紊。

通政司者,轉呈之衙也,職在傳達,不在評斷。

今張紞身居通政使之位,不思恪盡職守,反妄自尊大,擅立等級,評判奏章,實乃僭越之舉,藐視朝廷法度……”

洋洋灑灑,引經據典,從三皇五帝說到本朝,王敬初時還想維持聲調,但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小,腦袋也有些發懵,仿佛自己在搖晃。

一盞茶的工夫過去了,還未念完。

殿內眾臣面面相覷,有的強忍著呵欠,有的低頭不語,暗自搖頭,有的直冒冷汗。

念到后面,王敬的聲音已經細不可聞,額頭上的汗珠更是滾滾而下,浸濕了衣領。

“……若不及時糾偏,恐致宗廟失序,社稷動搖,望陛下明察秋毫,以安天下……”

他終于念完了最后一句,聲音嘶啞。

“念完了?”

老朱的聲音銳利。

王敬咽了口唾沫,雙腿發軟:

“回…回陛下,念完了。”

老朱緩緩從龍椅上起身,踱了幾步:

“王敬,你覺得咱每日坐在奉天殿,是很閑嗎?”

“臣…臣不敢…臣絕無此意…”

王敬慌忙跪伏在地,頭都不敢抬。

“不敢?”

老朱冷笑一聲,

“你這本奏折,通篇幾千字,繞來繞去,核心意思不就是告訴咱,通政司不該評級奏章?那你告訴咱,每日如山的奏折,若都如你這般,咱和太子要一份份細看到何時?”

“咱和太子通宵達旦的批閱奏折,你在干什么?”

“是不是在家里摟著你那小妾。”

王敬額頭冷汗直流,伏在地上不敢辯駁:

“臣…臣只是……”

“只是什么......!”

老朱怒火中燒,指著王敬,

“咱再問你,陜西布政使司呈上的旱情奏折,足足八千字!

核心內容就三件事:災情嚴重、急需調糧、請求賑災。

難道非要咱看完那八千字的鋪陳、典故、感懷,才知道百姓等著救命糧?

等咱看完,百姓都餓死了,你還在那里咬文嚼字,之乎者也!”

老朱的面色依舊鐵青,胸中的怒氣顯然未消。

他從旁側來喜手中,又猛地抽過幾本堆疊的奏折。

“還有這些!”

他將手中的奏折狠狠甩向殿下,紙頁散落一地,發出“嘩啦啦”的刺耳聲響。

幾名小太監慌忙上前,將散落的奏折一一拾起,重新呈給王敬。

“把奏折,一本一本,從頭到尾,給咱念清楚!”

老朱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王敬面如死灰,卻不敢違抗,只得哆哆嗦嗦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小心翼翼地展開。

殿內氣氛凝重,只剩下紙張摩挲的細微聲響和王敬斷斷續續的念誦聲。

第一本奏折是關于今年各地錢糧收支的匯總。

王敬剛念了個開頭:

“臣聞天下財賦,乃國之根本,邦之所系也。昔者管仲相齊,富國強兵……”

便開始大段引用典故,細述歷代財賦制度之優劣,洋洋灑灑數千字后,才慢吞吞地提及正事,數字羅列不清,重點不明。

第二本奏折則更是離譜,是關于黃河水利修繕的緊急事宜。

王敬口中發干,卻又不得不繼續念道: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其源遠流長,可溯至上古……”

竟從黃河的發源地昆侖山講起,追溯至大禹治水的神話,又將夏商周秦漢唐宋元各朝各代治河的經驗教訓一一列舉分析,仿佛在撰寫一部黃河變遷史,全然不顧修繕工程迫在眉睫的緊迫性。

第三本奏折,乃是某地御史彈劾當地官員貪腐。

按理說,御史彈劾當如利劍出鞘,直指要害。

可這位御史,卻從被彈劾官員的曾祖父開始追溯,詳述其家世淵源,又寫到其祖父、父親的生平,甚至連該官員幼時調皮搗蛋、偷雞摸狗的瑣事都寫得清清楚楚,內容龐雜無比,主次不分,真正涉及貪腐的罪證反而淹沒在大量無關信息之中。

殿中眾人聽得是昏昏欲睡,眼皮打架,卻又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只能強打精神。

站在武將班列中的藍玉和常茂兩人,一開始還努力繃著臉,強忍著。

但聽著這些越來越荒唐的奏折,常茂先是肩膀抖動,隨即“噗嗤”一聲,終是沒忍住,嘿嘿地笑出了聲。

藍玉本就不是個能憋住事兒的,被常茂一帶,也跟著“嘿嘿”怪笑起來。

這兩人帶頭一笑,身后的眾武將本就聽得不耐煩,此刻更是忍俊不禁,紛紛咧嘴,低低的笑聲在奉天殿中蔓延開來。

那壓抑不住的笑聲在肅穆的殿中顯得格外突兀刺耳,引得不少文官紛紛側目,面露不悅。

那笑聲一入耳,老朱的臉更黑了。

他猛地轉過頭,凌厲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帶頭大笑的藍玉和常茂,那眼神,仿佛能噴出火來。

藍玉和常茂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連忙收斂神色,低下頭,卻還是忍不住,肩膀依舊在微微聳動。

眾武將見狀,這才強行止住笑聲,可一個個憋得滿臉通紅,表情古怪。

就在這時,太子朱標適時上前一步,對老朱躬身道:

“父皇息怒。”

他隨即轉向面如土色、跪伏在地的王敬,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王大人,通政司的改革,乃是孤與父皇深思熟慮后共同決定。

你今日當朝彈劾張紞大人,可是在質疑朝廷的決策,質疑孤與父皇嗎?”

王敬渾身一顫,汗出如漿,連連叩首:

“臣不敢!臣萬萬不敢!臣只是……只是擔心此舉禍亂朝綱,恐遭后人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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