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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朱激動

兩日后,應天府郊外,李家村。

微風拂過,一輛簡樸至極的馬車行駛在鄉(xiāng)間泥濘小道上。

木質(zhì)車廂被顛得吱呀作響,靛藍布簾被風粗魯掀起一角。

車內(nèi)端坐的身影,正是本應在武英殿批閱奏章的老朱。

他身著粗布衣衫,與尋常鄉(xiāng)下老翁無異,只是眉宇間的憂慮難以盡數(shù)遮掩。

毛驤在前頭揚鞭,甩出一聲不算響亮的脆響,小心翼翼地扯著韁繩繞過一個泥水洼。

“陛下,前面不遠就是李家村了。”毛驤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緊張。

老朱目光投向窗外飛逝的田埂與農(nóng)舍,沒有說話。

他面上看似沉著冷靜,可那雙搭在膝蓋上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他本以為雄英棺槨下葬,一切便已塵埃落定。

可是前兩日毛驤的殿前奏報……

哪怕覺得蹊蹺,哪怕明知可能是個精心布置的陷阱,他也必須親自來看一看。

朱雄英,他最鐘愛、寄予厚望的皇長孫。

他的早逝,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徹底打亂了老朱精心安排的繼承順序。

多米諾骨牌應聲而倒:

歷史上馬皇后因過度傷心,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終在洪武十五年八月病逝。

太子朱標巡視陜西歸來后,同樣心力交瘁,又染了風寒,竟也病逝。

為了確保皇太孫朱允炆能順利登基,為了大明江山的穩(wěn)固,

他不得不舉起屠刀,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清洗。

“藍玉案”牽連甚廣,多少開國功臣人頭落地。

可以說,若朱雄英不死,后續(xù)的許多悲劇,包括靖難之役、朱棣稱帝,或許都不會發(fā)生。

后世戲言,太祖老朱是出鞘的利劍,馬皇后是溫厚的劍鞘。

太子朱標若想造反,老朱怕是會親自給他披上龍袍。

而朱雄英,太子朱標的嫡長子,戰(zhàn)神常遇春的親外孫,悍將藍玉的親外甥。

這孩子是老朱和馬皇后一手帶大,

衣食住行,無不親力親為,情感上的依賴遠勝其他子孫。

他,便是大明皇長孫,天生的儲君。

至親接二連三的離世,對晚年的老朱打擊何其巨大。

他變得多疑、暴戾,因為他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為了給朱允炆鋪平道路,他已近乎瘋狂,無所顧忌。

如今,朱雄英可能未死的消息傳來,

饒是老朱這等經(jīng)歷過尸山血海、

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鐵石心腸,也無法保持真正的平靜。

身為帝王,本不該以萬金之軀親赴險地查證。

但此事干系太過重大,他已經(jīng)不相信任何人,唯有親眼所見,方能安心。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馬車緩緩停下。

毛驤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陛下,到了,前面那草屋便是。”

老朱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泥土與草木清香的空氣涌入胸腔,

似乎稍稍平復了他激蕩的心緒。

他定了定神,掀開車簾,動作略顯僵硬地跳下馬車。

……

五月的江南,濕熱的空氣中裹挾著陣陣稻花的香氣,絲絲縷縷漫進簡陋的草屋。

土灶邊,一個身形清瘦的少年正舀起半瓢井水,“嘩啦”一聲倒入烏黑的鐵鍋里。

他便是李明遠。

“老丈可是從北邊過來的?”

李明遠將一個粗陶水碗推過有些破舊的方桌,

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對方磨出毛邊的粗布袖口,

以及那雙雖布滿風霜卻依舊銳利的眼睛。

李明遠轉(zhuǎn)過身去添柴時,

眼角余光飛快地瞟了一眼默不作聲,站在門口的毛驤,心中暗自冷笑:

“還說自己只是個趕車的馬夫,哪家馬夫有這般精悍的身板?

瞧那眼神,銳得跟鷹似的,裝都不會裝,哼,怕不是哪路剪徑的強人頭子。”

“咳咳……”

忽的,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從內(nèi)屋的葦簾后漏了出來,帶著幾分虛弱。

老朱端著水碗的手猛地一緊,草帽的帽檐被他捏得微微變形。

他仰脖將碗中涼水灌下,喉結上下滾動,聲音帶著一絲沙啞與顫抖,開口道:

“咳,出門探親,路過此地。”

李明遠倚著土墻,慢條斯理地剝著一個剛摘下的蓮蓬。

“這天氣,往南邊探親,倒是少見。”

語氣平淡,心底卻是萬分警惕。

李明遠突然意味深長地道:

“老丈出門探親,按大明律,總得有路引憑證吧?”

老朱正思忖著如何回話,卻見葦簾一挑,

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童赤著雙腳走了出來。

那孩子臉上猶帶著病后的蒼白,嘴角還沾著些許烏黑的藥渣。

只一眼,老朱的瞳孔便驟然收縮!

那張臉,那眉眼,簡直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尤其是孩子脖頸間掛著的那塊小巧的玉佩,

樣式他再熟悉不過——分明是雄英剛出生時,

自己親手為雄英戴上的羊脂玉佩!

“阿遠哥,藥罐子好像燒穿了。”

少年揉著惺忪的睡眼,嘟囔著抱怨,

渾然不覺門口老者驟然變得急促而粗重的呼吸。

李明遠聞聲起身。

“讓老丈見笑了。”

李明遠不慌不忙地橫跨一步,巧妙地擋在了少年與老朱之間。

隨口道:

“這孩子,前些時日撿回來的,身子骨弱,總不讓人省心。”

老朱強壓下胸中翻騰的驚濤駭浪,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無妨,無妨……只是,這孩子……是撿來的?”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渴望與確認。

李明遠輕輕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

“是啊,前幾日在村外河邊撿到的,渾身滾燙,差點就沒救回來。

好在我略通一些粗淺的醫(yī)理,

胡亂用了些西洋人傳過來的法子,才勉強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只是這孩子醒來后,許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說罷,他轉(zhuǎn)頭對那少年溫和道:

“阿英,你高熱剛退,身子還虛,快回屋里躺著歇息,莫要再吹風了。”

“哦,知道了,阿遠哥。”

少年乖巧地點點頭,那稚嫩的嗓音,那熟悉的稱呼……

“阿英……”

老朱在心中默念,這兩個字如同重錘般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咱的好大孫雄英,果真還活著!他真的還活著!”

這一刻,老朱只覺得眼眶發(fā)熱,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

他想立刻沖上前去,緊緊抱住這個失而復得的孫兒,

告訴他自己是爺爺,告訴妹子,告訴標兒,他們的雄英還活著!

可是,他不能。

理智死死地按住了這份沖動。

此事疑點重重,他還需要最后一步的確認,絕不能打草驚蛇。

老朱的目光變得幽深起來,他下意識地望向東北方向——那里,正是鐘山的方向,

此次出行的目的,已然達到了一半。

待到天邊暮色漸漸漫過低矮的門檻,老朱起身告辭。

李明遠客氣地將他送到門口。

老朱走了幾步,終是忍不住回頭望去。

朦朧的暮色中,那破舊的草屋檐下,似乎有一道小小的身影,正透過門縫偷偷地觀察著他。

老朱強忍著再次回頭的沖動,加快了腳步,心中卻是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草屋內(nèi)。

李明遠關上門,對探頭探腦的阿英道:

“好了,阿英,別看了,人已經(jīng)走遠了。”

他皺著眉頭,一臉嚴肅:

“下次不可再這般莽撞,直接就跑出來。這兩個人,我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數(shù)。”

“你沒瞅見嗎?

那個坐在門口的中年大漢,身材魁梧得像座鐵塔,眼神兇悍,還說什么自己是馬夫,

我看像是哪個山頭的賊寇頭子或是人販子,踩點呢!”

李明遠越說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有道理。

“還有方才那個老頭兒,一雙眼睛就沒離開過你,

聽我說你是撿來的,那眼神……嘖,簡直像是要把你吞下去一樣!”

李明遠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

“這倆人,我看十有八九是人販子,專門拐騙你這樣的小孩!”

阿英眨巴著大眼睛,小臉上滿是困惑:

“可是阿遠哥,我覺得那個坐在門口的大叔,雖然塊頭大,但好像……挺可愛的啊。

我剛才在屋里偷偷看了他好幾眼,

感覺他好像有點怕我似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他又偏著頭想了想:

“還有那個老爺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就覺得他很親切呢,他看我的眼神,讓我心里暖暖的。”

李明遠聞言,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哭笑不得地戳了戳阿英的額頭:

“你這孩子,是什么眼神啊!可愛?親切?我看你是高熱還沒退干凈,腦子燒糊涂了!”

他板起臉:

“總之,聽我的,我比你大,看人比你準!以后離這種形跡可疑的人遠一點!”

“哦……好吧,阿遠哥。”

阿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聲嘀咕道:

“可我真的覺得那個老爺爺,好像在哪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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