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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已死[1]

阿諾德·波特利博士是一位古代史教授,這一點本身并不危險。但他看上去也是活脫脫一副古代史教授的樣子,于是便有了機會將世界攪個天翻地覆。

假如波特利博士天生就有又大又方的下巴、銳利的眼神,再配上鷹鉤鼻和寬肩膀,撒迪厄斯·阿拉曼——年代觀測系的主任——可能就會采取適當?shù)男袆印?/p>

然而,站到撒迪厄斯·阿拉曼桌子前的波特利博士顯然脾氣溫和:一對淺藍色的眼睛惆悵地看著阿拉曼,兩眼之間長著一只塌鼻子;小小的身形,穿著整齊,似乎蓋著“小人物”的戳記;薄薄的棕色頭發(fā),擦得恰到好處的鞋子,活脫脫一副保守的中產(chǎn)階級打扮。

阿拉曼隨意地問了一句:“有什么事嗎,波特利博士?”

波特利博士的嗓音很輕柔,跟他的形象很是般配:“阿拉曼先生,我來找你,因為你是年代觀測方面的一把手。”

阿拉曼笑了:“并不是。我上面還有全球研究專員,在他之上還有聯(lián)合國秘書長。當然,在他們二人之上,還有地球上的公民。”

波特利博士搖了搖頭:“他們對年代觀測不感興趣。我來找你,先生,是因為兩年來為了我的古代迦太基研究,我一直在試圖獲取時間窗的許可,也就是年代觀測的許可。但我沒能獲得。我的研究手續(xù)完備,我的研究方向也并無不妥之處,然而——”

“我相信這跟你的研究方向無關(guān)。”阿拉曼沉吟道。他打開貼有波特利名字的文件夾,翻看著里面薄薄的幾頁復(fù)印紙。這些都是馬爾蒂瓦克[2]生成的,它那碩大的擬人大腦里保存著系里所有的記錄。當談話結(jié)束后,這幾頁紙會被銷毀。日后,當有需要時,短短幾分鐘之內(nèi)它仍能再生成一份。

阿拉曼翻頁時,波特利的聲音一直在單調(diào)地持續(xù)著。

這位歷史學家在說:“我想強調(diào),我的問題很重要。迦太基是古代商業(yè)社會的頂點。在古代社會中,與原子時代之前的美國最有可比性的就是羅馬前的迦太基。在維京人出現(xiàn)之前,他們是最勇敢的水手和探險家,比被高估的希臘人強多了。

“對迦太基了解越多,我們的收獲也就越大。然而,我們僅有的知識都來自他們死敵的記錄,也就是希臘人和羅馬人的記錄。迦太基人從來沒有寫過什么為自己正名,即使寫過,這些記錄也都遺失了。因此,迦太基人成了歷史上最有名的惡棍之一,顯然這并不公平。時間窗或許能改正這一錯誤。”

他還說了很多。

阿拉曼依舊在翻看面前的復(fù)印件。他說:“你應(yīng)該知道,波特利博士,年代觀測,或是你口中的時間窗,是個困難的過程。”

被打斷了的波特利博士皺了下眉頭,說道:“我只要求觀測幾處選定的時間和地點。”

阿拉曼嘆了口氣:“即便只是幾處,甚至只是一處……它也是一門精確到難以想象的藝術(shù)。這里面涉及調(diào)焦——找到合適的場景并捕獲它。還有聲音的同步,這需要完全獨立的電路。”

“我的問題非常重要,它值得付出這些努力。”

“是的,先生,毫無疑問。”阿拉曼脫口而出,否認他人研究工作的重要性是一種難以原諒的無禮行為,“但你必須理解,即使是最簡單的觀測,也是一項曠日持久的工作。等待使用年代觀測的隊伍很長,等著使用馬爾蒂瓦克的人就更多了,馬爾蒂瓦克掌握著控制系統(tǒng)。”

波特利不悅地搖了搖頭:“你什么都幫不了嗎?兩年了——”

“事情總有個輕重緩急,先生。我很抱歉……抽煙嗎?”

聽到提議后,歷史學家的身子猛地往后一仰,眼睛也突然盯著沖他遞過來的煙盒瞪大了。阿拉曼吃了一驚,收回了煙盒。他做了個想要從里面給自己拿根煙的動作,又改變了主意。

看到煙盒被收起來,波特利掩飾不住地松了口氣。他說:“有什么方法能讓我盡可能地靠前排呢?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阿拉曼笑了。有人在類似的情形下提出過用錢來買通,當然行不通。他說:“優(yōu)先權(quán)是計算機排定的。我無權(quán)擅自改變。”

波特利僵硬地站起了身。他的身高大約五英尺[3]半:“那好吧,再見,先生。”

“再見,波特利博士。我真的很抱歉。”

他伸出了手,波特利微微握了握。

歷史學家離開了。阿拉曼按鈴把秘書叫了進來,把文件夾遞給了她。

“把這個,”他說,“處理了吧。”

又剩自己一個人了,他苦澀地笑了笑。在他為人類服務(wù)的四分之一個世紀之中,他經(jīng)常仰仗一項技能——拒絕。

至少這家伙還容易打發(fā)。有時他還要施加學術(shù)上的壓力,甚至收回經(jīng)費。

五分鐘之后,他已然忘了波特利博士。后來回想起來,他在當時也沒預(yù)感到任何危險。

在產(chǎn)生挫折感的第一年,阿諾德·波特利感受到的也僅僅是挫折感。然而,到了第二年,挫折感令他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他先是感到了害怕,隨后是著迷。有兩件事阻止了他把想法變成行動,雖然他的想法有違學術(shù)道德,但這兩個阻礙都與此無關(guān)。

第一是他還有希望,政府總有一天會頒下許可證,他也就沒必要節(jié)外生枝了。這個希望在跟阿拉曼的談話結(jié)束之后破滅了。

第二跟希望完全不沾邊,而是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能。他不是個物理學家,他也不認識哪個物理學家能提供這樣的幫助。大學物理系的家伙們手頭經(jīng)費都充裕,各自埋頭于自己的研究。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他們會當作沒聽見,最差的結(jié)果是他們會舉報他學術(shù)不端,搞得他連最基本的迦太基研究經(jīng)費都會被剝奪。

他不能承受這個風險。但年代觀測又是唯一能深入其研究領(lǐng)域的方法。沒了它,跟經(jīng)費被剝奪了也沒什么兩樣。

其實,有跡象表明第二個障礙或許能得以掃除,而且該跡象出現(xiàn)在他與阿拉曼談話的一周之前,但當時他并沒有意識到,它發(fā)生在教職員工的茶話會上。波特利雷打不動地參加這項活動,因為他把它當作工作內(nèi)容的一部分,而他對工作一向是相當嚴謹?shù)摹2贿^,出席歸出席,他并不會把跟人聊天或交新朋友當成自己的責任。他會有節(jié)制地喝上一兩杯,和主任或剛好在場的系領(lǐng)導(dǎo)們友好地聊上一兩句,對其他人擠出一絲微笑,最后早早地離開。

在最近一次的茶話會上,照他平常的習慣,他不會注意到角落里站著一位安靜得甚至有些突兀的年輕人。他肯定不會想要跟這個年輕人聊天。然而,鬼使神差地,他竟然破例了,做出了跟自己的本性完全相悖的行為。

那天早上,波特利太太在吃早餐時悲戚地聲稱自己又夢到了勞拉,這次的勞拉已經(jīng)長大了,卻仍然保持著三歲時的臉龐,顯示她是他們的孩子。波特利沒有打斷她,過去他還會跟她起爭執(zhí),說她太沉湎于過去和死亡。勞拉不會回來了,不管做什么夢也好,談什么話也罷。不過,只要卡洛琳感到安慰,那就讓她做夢,讓她說吧。

但當波特利那天早上去往學校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終究還是被卡洛琳的情緒影響了。勞拉長大了!她死了都快二十年了,他們唯一的孩子,此生的唯一。一直以來,每當他想起她時,她始終是三歲的模樣。

此刻,他暗自思忖著:如果她還活著,她不應(yīng)該還是三歲,應(yīng)該快二十三歲了。

他無助地想象起了勞拉漸漸長大的樣子,一直長到二十三歲。他覺得好難。

但他還是盡力想了:勞拉化妝了。勞拉跟男孩子約會了。勞拉——結(jié)婚了!

就是在這一刻,波特利看到了那個站在教職員工圈子外圍的年輕人。波特利不切實際地遐想著,勞拉可能就會嫁給一個這樣的年輕人,有可能就是他本人……

勞拉可能會在大學里碰到他。也可能是哪個晚上,波特利夫婦會邀請他來赴晚宴。他們可能會對彼此產(chǎn)生興趣。勞拉肯定會出落得很標致,而這個年輕人長得也不賴。他的膚色較深,臉龐俊俏,衣著卻隨意。

白日夢很快就醒了,然而波特利依然傻乎乎地在盯著年輕人看,沒把他當成陌生人,而是另一場人生中可能的女婿。他下意識地走向了那個人,幾乎像在夢游。

他伸出了手:“我是歷史學系的阿諾德·波特利。你是新來的?”

年輕人顯得略有些驚訝,忙不迭地把酒杯換到了左手,好騰出右手來跟他握手:“我叫喬納斯·福斯特,先生。我是物理系的新講師。這學期才開始的。”

波特利點了點頭:“希望你能在此過得愉快,事業(yè)進步。”

談話到此結(jié)束了。波特利終于回過神來,覺得尷尬,便走開了。他回頭看過一次,但親密關(guān)系的假象已經(jīng)消失了。事實就是事實,他不禁為自己陷入了妻子有關(guān)勞拉的蠢話而氣惱。

然而,一個星期之后,甚至當著阿拉曼的面,那個年輕人又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里。物理系的講師。一個新講師。他當時是聾了嗎?耳朵和大腦之間發(fā)生了短路,還是因為就要和年代觀測系主任會面所以觸發(fā)了某種自動抑制機制?

但會面失敗了。因為想到了那個只聊過一兩句的年輕人,波特利沒有再展開他的請求。他巴不得馬上就離開。

在回大學的特快旋翼機上,他希望自己是個迷信的人。那樣他就能說服自己,那次隨意的、無意義的會面其實是上蒼刻意安排的,是命運使然。

喬納斯·福斯特對學術(shù)生活并不陌生:漫長而又坎坷的博士學位攻讀之路會把任何一個新人變成老手;博士后時的助教任務(wù)又充當了增強劑。

而現(xiàn)在他成了喬納斯·福斯特講師,下一步是要取得教授資格。于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其他教授之間形成了一種新的關(guān)系。

一方面,他們對自己未來的升職有投票權(quán)。另一方面,在游戲如此早期的階段,他還沒法搞清教授之中誰能夠跟系主任或校長說上話。他并不想成為校園里的政治家,況且,恐怕他也沒這方面的能力,沒有必要為了證明這一點而卷入風暴。

因此,福斯特傾聽著這位舉止溫和卻隱約有些局促的歷史學家,并沒有讓他閉嘴、打發(fā)他走——這顯然是他下意識的第一反應(yīng)。

他仍然清楚地記得波特利。此人曾在茶話會上跟他搭訕(茶話會本身很無聊)。這家伙只跟他生硬地聊了兩句,眼睛不知怎的還濕潤了,然后仿佛突然清醒了,又匆匆離開了。

當時福斯特覺得他挺可笑,但此刻他卻覺得波特利可能是有意來結(jié)識他的,確切地說,是故意給他留下那種印象,讓自己顯得如同一只古怪的鴨子,古怪但無害。此刻,波特利可能正在揣測他的想法,尋找著他內(nèi)心斗爭的跡象。當然,在深交之前,這么做也無可厚非。然而波特利可能是認真的,可能真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或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可能就是一個危險分子。

福斯特嘟囔了一句:“這個嘛——”為了給自己爭取點時間,他拿出了一盒煙,作勢要給波特利遞上一根,先給他點上,然后再慢慢地給自己也點一根。

但波特利馬上就開口了:“福斯特博士,請別抽煙。”

福斯特嚇了一跳:“對不起,先生。”

“沒事。我才要說對不起。我受不了煙味,我有潔癖。對不起。”

他的臉色都發(fā)白了。福斯特收起了煙。

福斯特一邊忍受著煙癮,一邊字斟句酌地說道:“你來征求我的建議,我感到很榮幸,波特利博士。但我不是一個中微子[4]學家,在這個領(lǐng)域里我并不專業(yè)。即使連提供建議都超過了我的能力范圍,坦白地講,我都沒怎么聽懂你講的。”

歷史學家的臉色一沉:“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中微子學家?你現(xiàn)在還什么都不是呢。你還沒拿到過任何經(jīng)費,不是嗎?”

“這才是我的第一個學期。”

“我知道。我猜你甚至還沒申請過任何經(jīng)費吧。”

福斯特勉強笑了笑。進入大學三個月了,他還沒能準備好將申請經(jīng)費的材料遞交給職業(yè)的科學作者,更別說遞給研究委員會了。

(幸運的是,他的系主任還算寬容。“不用著急,福斯特,”他說,“先整理好你的思路。確保你知道自己的方向,知道它通往哪里,因為一旦你拿到了經(jīng)費,你的專業(yè)就正式確定了,不管是好是壞,它將成為你職業(yè)生涯的方向。”這話聽著像是老生常談,但老生常談通常也意味著真理,福斯特也承認這一點。)

福斯特說:“波特利博士,我受的教育和我本人的愛好都是超光學,我還輔修過引力子學。我在申請這個職位時就是這么描述自己的。超光學還不是我正式的專業(yè)方向,但今后會是。至于中微子,我甚至都沒學過這門學科。”

“為什么沒有?”波特利追問道。

福斯特愣了愣。這種對他人專業(yè)狀況粗魯?shù)暮闷嫘目偸橇钏皇娣K帽M量克制的語氣坦承道:“我的大學里沒有中微子這門課。”

“上帝啊,你上的哪所大學?”

“麻省理工。”福斯特平靜地說。

“他們不教中微子?”

“不教。”福斯特覺得自己的臉都紅了,不自覺地開始了辯解,“中微子是一門非常專業(yè)的課程,現(xiàn)實意義卻不大。年代觀測或許用得上它,但也就這么一個現(xiàn)實的應(yīng)用,而且它也走入了死胡同。”

歷史學家急切地盯著他:“告訴我,在哪里能找到中微子學家?”

“我不知道。”福斯特直白地說道。

“那么,你知道有哪所學校教中微子嗎?”

“我不知道。”

波特利機械地笑了笑,笑容里沒有愉悅的成分。

福斯特討厭這個笑容,覺得它對自己是種侮辱,脾氣也上來了。他脫口說道:“先生,我想提醒你,你已經(jīng)越界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你對任何一種物理學的興趣,專業(yè)式的興趣,是——”他停住了,無法找到合適的詞語。

“學術(shù)不端?”

“是的,波特利博士。”

“我的研究驅(qū)使我進入了物理學。”波特利嚴肅地低語了一句。

“你該去找研究委員會。假如他們允許——”

“我已經(jīng)去過了,沒能解決我的問題。”

“那顯然你該放棄你的想法。”福斯特知道自己聽上去有些假正經(jīng),但他不想讓這家伙誘導(dǎo)自己說出什么不妥的話。他的職業(yè)生涯才剛開始,不該冒愚蠢的風險。

顯然,這句話刺激到了波特利。這家伙毫無征兆地爆發(fā)了,冒出了一連串急促的、不妥的話語。

他說,學者只有在他們能夠自由地追尋自己的興趣時才真正算得上自由。他說,研究一旦被強制禁錮在那些掌管錢包的家伙預(yù)設(shè)的范圍內(nèi),就不是研究了,而是奴役,只會停滯不前。他說,沒有任何人能夠決定他人在學術(shù)上的興趣。

福斯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這些說法都不新鮮,他聽到學生們這么說過,為了嚇到他們的教授;他也曾這么說過一兩次,只是為了好玩。任何一個學習過科學史的人都知道,很多人都有過這種想法。

然而,令福斯特不解的是,一個現(xiàn)代的學者能夠說出這派胡言,幾乎有悖于常識。沒人會鼓吹管理工廠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工人都按照各自當下的喜好來工作,或是讓水手按照各自隨意且矛盾的想法來控制貨輪。在上述兩種情形下,理當存在某種形式的中央控制單位。為什么指引和命令能使工廠和貨輪獲益,卻不能讓科學研究獲益呢?

有人可能會說人類的大腦和貨輪或工廠有本質(zhì)的不同,但科學研究的歷史證明剛好相反。

當科學還在早期,已知世界所有的或絕大部分的知識都掌握在單個的大腦里,確實沒有必要加以指引。在還沒有地圖的無知世界里隨意游蕩,有時會誤打誤撞地做出驚人的發(fā)現(xiàn)。

但隨著知識的增長,在準備前往未知世界的旅程之前,需要吸收越來越多的數(shù)據(jù),才能令旅程有意義。人類必須區(qū)分專業(yè)。此外,研究員需要的資源實在太多,一整個他本人無法集全的圖書館、一整套他本人無力承擔的儀器設(shè)備,等等。漸漸地,單個的研究員讓位給了研究小組和研究院。

研究所需的經(jīng)費也隨著設(shè)備的增多而變得越來越龐大。現(xiàn)在還有哪個大學小到連一臺迷你核反應(yīng)堆或三級計算機都沒有?

幾個世紀之前,個人已無力資助研究了。到了20世紀40年代,只有政府、大企業(yè)、大學或研究院才有能力資助基礎(chǔ)研究。

到了20世紀60年代,甚至連最大的大學都要完全依賴政府的經(jīng)費,而研究院只能憑借稅收優(yōu)惠和公眾的支持才能存活。到了21世紀初,工業(yè)集團變成了世界政府的分支,因此在那以后,研究的經(jīng)費來源繼而到研究的方向,自然變得中央集權(quán),處于政府部門的控制之下。

這一切都是自然發(fā)展的。科學的每個分支都完美地契合了公眾的需要,不同的分支之間合作緊密。過去半個世紀所取得的重大進展足以證實,科學并沒有陷入停滯狀態(tài)。

福斯特想說的這些話還沒怎么說出口,就被波特利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說:“你在重復(fù)官方的宣傳。你眼前就有一個例子,足以證明官方觀點的錯誤。你沒意識到嗎?”

“坦白地講,沒有。”

“那好,你為什么說時間窗走入了死胡同?為什么中微子不重要?你就是這么說的,說得那么確定,但你從來沒學過。你說自己對此一點都不懂,你的學校甚至都不教——”

“連學校都不教,這還不足以證明它不重要嗎?”

“哦,明白了。因為它不重要,所以才不教。因為它不教,所以才不重要。這種邏輯能讓你滿意嗎?”

福斯特覺得有點暈了:“書里是這么說的。”

“夠了。書里說中微子不重要。你的教授也這么跟你說,因為他在書里讀到了。書里這么說,因為有教授是這么寫的。有誰是根據(jù)個人的經(jīng)驗和知識才這么說的嗎?有誰做過研究?你知道有誰嗎?”

福斯特說:“我覺得再這么談下去也不會有結(jié)果,波特利博士。我還有工作——”

“再給我一分鐘。我只想讓你聽聽這個,看看你會有什么想法。我認為政府在積極地壓制中微子和年代觀測的基礎(chǔ)研究。他們在壓制年代觀測的應(yīng)用。”

“不會吧。”

“為什么不會?他們能辦到。這就是政府控制下的研究。假如他們拒絕給某個分支學科經(jīng)費,那個分支就會死。他們殺死了中微子。他們能辦到,而且已經(jīng)辦到了。”

“但為什么呢?”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想找到答案。假如我懂得足夠多,我就自己去找了。我來找你,因為你是個新人,剛完成全新的教育。難道你的知識血管已經(jīng)硬化了嗎?你不再有好奇心了嗎?你不想搞懂嗎?你不想尋找答案嗎?”

歷史學家熱切地盯著福斯特的臉。他們兩人的鼻子間只隔了幾英寸[5],但福斯特的思緒一片混亂,以至于都忘了后退。

按理說,他該叫波特利趕緊離開。有必要的話,他該一腳把波特利踢開。

阻止了他的并不是對年紀或職位的尊敬,肯定也不是因為波特利的言辭說服了他。他只是對自己的母校略有些失望。

為什么麻省理工不教中微子?此時此刻,他回想起來,圖書館里可能連一本中微子的書都沒有。他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他開始琢磨這個問題。

這是災(zāi)難的開端。

卡洛琳·波特利曾經(jīng)是個有魅力的女人。現(xiàn)在,遇到某些場合,例如晚宴或是大學活動,經(jīng)過一番精心打扮的她,還是能讓人一窺當初的風采。

在普通的場合下,她挺邋遢的。她在情緒低落的時候會用這個詞來描述自己。年復(fù)一年,她長胖了不少,但臃腫的模樣不僅僅是脂肪的功勞。她的肌肉都衰減了,變得軟弱無力,因此她走路時有些蹣跚;眼皮也松弛了,臉頰耷拉下來,甚至連灰色的頭發(fā)都似乎累了,軟塌塌的,現(xiàn)在的直發(fā)似乎是在重力面前躺平的結(jié)果。

卡洛琳·波特利看著鏡中的自己,承認今天自己的狀態(tài)不怎么樣。她也知道原因。

因為夢到了勞拉。一個陌生的勞拉,已經(jīng)長大了。她一直哀怨到了今天。

不過,她后悔跟阿諾德提起了。他什么也沒說,也沒做什么不尋常的,但他就是被影響了。那天之后,他變得更加沉默。可能是因為他在為與那位政府里的大人物的會面做準備(他一直說不抱有成功的希望),但也可能是因為她的夢。

還是從前的樣子更好,他會沖她大聲喊:“讓死者安息吧,卡洛琳!談?wù)撍粫阉龓Щ貋恚瑝粢膊粫!?/p>

這對他們兩人來說都不好受,非常不好受。那一天,她沒在家,她一直都為此自責不已。假如她待在家里,假如她沒有進行不必要的購物活動,那他們兩個都會留在現(xiàn)場。其中一個可能會救了勞拉。

可憐的阿諾德沒能成功。上蒼做證,他盡力了。他自己都差點死了。他從燃燒的房子里現(xiàn)身,痛苦地蹣跚著,傷痕累累,呼吸困難,眼睛都幾乎瞎了,懷里抱著死去的勞拉。

噩夢就此盤桓,再也沒有離開過。

從那以后,阿諾德慢慢地長出了一身“外殼”。他養(yǎng)成了一種溫和的冷漠,沒東西能穿透,沒有火花。他成了一個清教徒,甚至放棄了他的小小惡習,不再抽煙,戒掉了偶爾罵臟話的嗜好。他取得了研究迦太基新歷史的經(jīng)費,并為此付出了全身心的努力。

她幫過他。她收集參考資料,整理他的筆記,并為它們拍了微縮膠片,然后就突然收手了。

一天晚上,她突然離開書桌,沖進洗手間,劇烈地干嘔起來。她丈夫不安地跟著她。

“卡洛琳,怎么啦?”

喝了口白蘭地之后,她平靜下來。她說:“是真的嗎?他們真這么做過?”

“誰做過?”

“迦太基人。”

他盯著她,她拐著彎兒說了出來。她沒法直說。

迦太基人似乎崇拜摩洛神,摩洛神是一個中空的銅像,肚子里有個火爐。在國家的危急時刻,祭司與民眾會聚集到他身邊,在舉行適當?shù)膬x式和禱告之后,將活生生的嬰兒們?nèi)舆M火焰之中。

在那關(guān)鍵的時刻之前,嬰兒被喂了蜜餞,避免犧牲的功效被驚恐的哭聲破壞。那一刻之后,鼓聲響起,以淹沒嬰兒尖叫的那幾秒鐘。父母也都在場,他們應(yīng)該還覺得欣慰,因為犧牲是為了取悅神靈……

阿諾德·波特利不悅地皺起眉頭。那是一派胡言,他告訴她,都是迦太基的敵人編的。他早該提醒她的。畢竟,這種宣傳性的謊言還是挺常見的。據(jù)希臘人稱,古代的希伯來人在他們的圣殿之中供奉著一顆騾子的腦袋。而據(jù)羅馬人所說,野蠻的基督徒憎恨所有的人類,他們將異教徒的孩子活埋在地下墓穴之中。

“那他們沒這么干過?”卡洛琳問道。

“我相信他們沒干過。原始的腓尼基人可能干過。活人祭祀在原始文明中很常見,但鼎盛時期的迦太基不是原始文明。活人祭祀通常會被象征性的行為替代,比如割包皮。希臘人和羅馬人可能把某些迦太基的象征行為誤認為是原始的真實場景,要么是出于誤會,要么是出于惡意。”

“你肯定嗎?”

“我還不能肯定,卡洛琳,但等我收集到足夠的證據(jù)后,我會申請使用年代觀測,這么一來,就能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了。”

“年代觀測?”

“時間窗。我們可以聚焦處于危急時刻的迦太基,比如公元前202年大西庇阿[6]登陸的那一刻,用我們自己的眼睛觀察實際情況。你會看到我是對的。”

他拍了拍她,鼓勵地笑了笑,但她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里每天都夢到了勞拉。她再也沒幫他做迦太基的項目。他也沒要求過。

此刻,她強打起精神,等著他回來。他回到城里后,給她打了個視頻電話,跟她說他已經(jīng)見了政府里的家伙,結(jié)果不出所料。這意味著他失敗了,但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的挫敗感,視頻中的他也沒有萎靡之處。他說,在回家之前,他還要去辦一件小事。

這意味著他會晚回來。沒關(guān)系,他們兩人都不怎么關(guān)心晚餐是否準點,也不關(guān)心什么時候要把菜從冰箱里拿出來,或是要拿哪種菜出來,或是何時要啟動菜上的自熱裝置。

他到家之后,她吃了一驚。他身上看不出明顯的懊惱的痕跡。他一本正經(jīng)地親了她,笑了笑,脫下帽子,詢問在他離開期間家里是否都好。一切顯得幾乎完全正常,幾乎。

她學會了注意細節(jié),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之中,她注意到了一種急匆匆的態(tài)度。對于早已習慣他一切的她來說,他明顯帶著緊張的情緒。

她說:“發(fā)生什么事了?”

他說:“后天晚上有位客人要來吃晚飯,卡洛琳。你介意嗎?”

“當然不會。是我認識的人嗎?”

“不是。是個年輕的講師。新來的。我跟他說好了。”他突然靠近了她,抓住了她的雙肘,保持了一小會兒,然后又遲疑地放開了,仿佛因為顯露了情緒而感到不安。

他說:“我差點沒能說動他。難以想象,可怕,真可怕,我們都習慣屈從,都對捆綁著我們的韁繩麻木不仁。”

波特利夫人不確定自己是否聽懂了。但一年多以來,她看著他變得越來越負面,對政府的批評也變得越來越大膽。她說:“你沒跟他說什么蠢話吧?”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蠢話?他會幫我做些中微子方面的工作。”

波特利夫人完全不懂“中微子”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但她確定它和歷史學無關(guān)。她輕聲說道:“阿諾德,我不希望你這么做。你會失去教職。它屬于——”

“它屬于學術(shù)不端,親愛的,”他說,“你想說的就是這個詞。很好,我就學術(shù)不端了。假如政府不準我推進研究,那我就自己來。我這么做了之后,其他人就會跟隨……即使他們不跟,也無所謂。重要的是迦太基,是人類的知識,而不是你我。”

“但你不認識這個年輕人。要是他是研究委員會的密探,那就壞了。”

“不可能,我愿意賭一把。”他把右手握成了拳頭,輕輕地摩擦著左手的掌心,“他已經(jīng)站在我這邊了。我肯定。他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能從人的眼睛里、臉上和態(tài)度中看出他有沒有知識上的好奇心。對于科學家來說,這是一種致命的疾病。即便如今也需要時間才能把它從人身上根除,年輕人更容易受到蠱惑……為什么要限制自己呢?為什么不制造自己的年代觀測儀,讓政府見——”

他突然住嘴了,搖了搖頭,轉(zhuǎn)身想要離開。

“我希望不要發(fā)生什么意外。”波特利夫人內(nèi)心禁不住覺得肯定會發(fā)生意外,并提前為丈夫的職業(yè)生涯和他們的老年生活擔憂起來。

她是他們之中唯一預(yù)感到會有麻煩的人,而且是個大麻煩。

喬納斯·福斯特遲了近半個小時才來到波特利夫婦位于校園外的家。在這天的傍晚之前,他一直都沒拿定主意是否要赴約。到了最后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對抗社會習俗,怎么能只提前一個小時才取消晚餐約會呢?當然,還有無法擺脫的好奇心。

晚餐仿佛持續(xù)了一個世紀。福斯特心不在焉地吃著。波特利夫人坐在餐桌遠端,心思似乎云游到了別處。她只問過他一個問題,問他是否結(jié)婚了,聽到他回答說還沒有時發(fā)出了不認同的聲音。波特利博士例行公事地問了問他的職業(yè)生涯,并微微點了點頭。

晚餐很是平靜、呆板,甚至稱得上無聊。

福斯特心想:他看上去不是個壞人。

過去的兩天,福斯特一直在研究波特利博士。當然,都是私下的,幾乎不留痕跡。他尤其怕被人在社會學圖書館看到。雖然歷史屬于一門邊緣學科,歷史研究通常被大眾當作興趣讀物,或用來熏陶情操,不過,物理學家可算不上什么“大眾”。假如福斯特被人看到在研究歷史,別人會覺得他有些怪異,跟相對論一樣怪,不久之后系主任就會懷疑這位新講師是否真的適合這個職位。

所以他必須小心。他坐在偏僻的角落里,埋著頭,在人少的時候溜進溜出。

他發(fā)現(xiàn)波特利博士寫過三本有關(guān)古代地中海世界的書,外加十幾篇文章。最近的幾篇文章(均發(fā)表于《歷史觀察》)都從同情的角度描述了羅馬之前的迦太基。

這至少吻合波特利的故事,或多或少減少了福斯特的懷疑……但福斯特仍然覺得趁事情還沒開始就做個了斷更明智,也更安全。

科學家的好奇心不能太過分,他想著,對自己有些不滿。這是個危險的品質(zhì)。

晚餐之后,他被催促著來到了波特利的書房。進去之后,他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墻面都被書堆滿了。

不單是膠片。當然,里面有膠片,但數(shù)量遠遠趕不上真正的書——印在紙上的書。他想象不到還有這么多書存在于世上,而且都還能翻看。

這讓福斯特覺得不安。為什么有人要在家里存這么多書?它們肯定都能在大學的圖書館里找到,或者,最差的情形也就是去一趟國會圖書館,假如有人不怕小小的麻煩,以微縮膠片的形式就可以將它們借出。

家庭圖書館肯定意味著某種秘密,散發(fā)著學術(shù)不端的氣息。這最后一個想法卻奇怪地讓福斯特平靜了下來。他情愿波特利是個真正的學術(shù)不端分子,而不是一個一直在演戲的釣魚執(zhí)法者。

從這一刻開始,時間突然就加快了速度,也有了激情。

“聽我說,”波特利以一種清晰的、不慌不忙的語氣說道,“其實只要找到誰在工作中真的用過年代觀測就行了。但我自然不能公開問,因為這是一種未經(jīng)授權(quán)的研究。”

“是的。”福斯特干巴巴地說道。他奇怪這個人怎么會被這么點小困難阻擋了呢?

“我使用了間接方式——”

他的確用了。福斯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大量討論古代地中海文化不同觀點的文章之中,有一個注釋一遍又一遍地被強調(diào)著:“當然,因為從未使用過年代觀測——”或者:“此處取決于我要求的年代觀測數(shù)據(jù)是否能得到批準,目前看來可能性不大——”

“這可不是沒有根據(jù)的猜疑,”波特利說,“年代觀測研究院每個月都會刊出一本目錄,里面記錄了通過時間窗來研究過去的項目。只有一兩個項目。

“我的第一感覺是大多數(shù)的項目都很瑣碎、很平常。為什么這些研究能排在我的前面?因此,根據(jù)目錄里披露的研究方向,我寫信給這些方向里最有可能的人。無一例外的,正如我跟你說的,他們沒有用過年代觀測。現(xiàn)在,讓我們一條條地過一遍。”

最終,福斯特開口了,腦袋里依然盤旋著波特利不厭其煩地收集而來的細節(jié):“為什么?”

“我不知道為什么,”波特利說,“但我有個猜想。年代觀測儀最初是由斯特賓斯基發(fā)明的——我了解得夠多吧——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但隨后政府接管了設(shè)備,并決定壓制對它的進一步研究或使用。但人們可能會好奇為什么政府不讓用它。好奇不是好事,福斯特博士。”

是的,物理學家打心眼里表示贊同。

“所以,請想象一下它的作用,”波特利接著說道,“假設(shè)年代觀測一直在應(yīng)用,它就不會變成一個謎,而是一個正常現(xiàn)象。它不再是正常好奇心所關(guān)注的對象,或是陰謀論的焦點。”

“你就好奇了。”福斯特指出。

波特利看著很激動。“我的情況不同,”他惱怒地說,“我有必須完成的工作,我才不會一直任憑他們用無聊的說法把我打發(fā)走。”

他性格里還帶點神經(jīng)質(zhì),福斯特暗自想著。

不過,不管是不是神經(jīng)質(zhì),波特利的確發(fā)現(xiàn)了問題。福斯特再也無法否認,在中微子領(lǐng)域內(nèi),的確存在著某種秘密。

但波特利在追求什么?這仍然讓福斯特覺得不安。假如波特利并不是在測試福斯特的學術(shù)態(tài)度,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福斯特將自己想象成了波特利。假如一個學術(shù)不端者,還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想要使用年代觀測,并且相信政府故意在阻撓他,他會怎么做?假如是我碰到這種情況,我會怎么做?

他緩緩說道:“年代觀測可能根本不存在?”

波特利猛地抖了一下。他表面的平靜幾乎被打破了。一瞬間,福斯特瞥到了他不怎么平靜的一面。

但歷史學家很快就恢復(fù)了,說道:“不對,年代觀測肯定存在。”

“為什么?你看到過嗎?我看到過嗎?這可能就是一切的解釋。他們可能并不是故意要藏起年代觀測儀,可能他們手頭根本就沒有。”

“但斯特賓斯基是個真人。他造了一臺年代觀測儀,這是事實。”

“書上是這么說的。”福斯特冷冷地說。

“聽著,”波特利竟然一把抓住了福斯特的袖子,“我需要年代觀測儀。我必須有。別跟我說它不存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深入了解中微子,能夠——”

波特利突然住嘴了。

福斯特抽出了袖子,他不需要聽他說完,他自己替他說完了。他說:“造一臺我們自己的?”

波特利一臉尷尬,仿佛不想聽到他說得這么直白。不過,他還是說了聲“為什么不呢?”。

“因為不可能,”福斯特說,“如果我讀到的是真的,也就是說斯特賓斯基花了二十年時間和好幾百萬的經(jīng)費才造出了他的機器。你覺得我們能復(fù)制這一過程嗎,而且是非法的?假如我們有時間,其實并沒有;假設(shè)我能從書里學到足夠的知識,我懷疑學不到。我們又能去哪里找錢和設(shè)備呢?醒醒吧,據(jù)說年代觀測儀能填滿一幢五層樓的建筑。”

“那你是不想幫我嘍?”

“不是幫不幫的問題。我倒是有個辦法能找到點東西——”

“什么辦法?”波特利立即問道。

“別問了,這不重要。但我或許能找到足夠的知識,告訴你政府是否真的在壓制年代觀測研究。我可能會確認你已有的證據(jù),也有可能會證明你的證據(jù)有誤導(dǎo)性。我不知道它對你有什么用,但我只能做這么多。這是我的極限。”

波特利目送年輕人走遠了。他在生自己的悶氣:為什么自己會變得這么大意,竟然讓這家伙猜到了他想造一臺自己的年代觀測儀?還沒到時候。

但為什么這個年輕的笨蛋會猜測年代觀測儀根本不存在呢?

它必須存在。必須。誰敢說它不存在呢?

還有,為什么不能造第二臺呢?從斯特賓斯基那個年代起,科學又發(fā)展了五十年。需要的僅僅是知識。

讓年輕人來收集知識吧。讓他自認為收集知識就是他的極限了。一旦踏上學術(shù)不端的道路,就不會有界限。假如那小伙子并沒有受到內(nèi)心的驅(qū)使而繼續(xù)下去,這第一步的錯誤已然足夠嚴重了,足以推著他往下進行。波特利十分確信自己在恐嚇他時不會手軟。

波特利最后一次揮手示意再見,并抬頭看了看天。開始下雨了。

一定!只要有必要,就恐嚇他,他不會停手的。

福斯特駕駛著車子穿行在荒涼的城郊,幾乎沒注意到下雨了。

我真是個傻瓜,他跟自己說道。但他放不下,他想要知道。他詛咒自己那不守規(guī)矩的好奇心,但他就是想知道。

不過,最多也就是去找一趟拉爾夫叔叔。他鄭重地跟自己起誓,就到那里為止。這樣的話,不會有對他不利的證據(jù),不會有物證。拉爾夫叔叔是個很謹慎的人。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私下里其實為拉爾夫叔叔感到羞恥。他沒有跟波特利提起他,一部分是因為謹慎,另一部分是因為他不想再看到兩條揚起的眉毛,看到一成不變的譏笑。職業(yè)科學作者,不管用處有多大,總是位于聚光燈之外,只適合用來居高臨下地鄙視。從職業(yè)角度來說,他們比研發(fā)科學家掙得更多,這個事實當然只能讓局面變得更糟。

不過,家里有個職業(yè)科學作者,有時還是挺方便的。他們沒有受過專業(yè)教育,不必受制于專業(yè)。因此,一個優(yōu)秀的職業(yè)科學作者幾乎知道所有的事情……拉爾夫叔叔更是個中翹楚。

拉爾夫·尼莫沒有大學學位,他為此而驕傲。“學位,”他曾經(jīng)跟喬納斯·福斯特說過,當時他們兩個都還很年輕,“是踏上毀滅之路的第一步。因為你不想半途而廢,所以你接著上研究生和博士生。最后,你會變得對世事一無所知,除了那個毫無意義的狹窄的分支。

“相反,如果你謹慎地保護自己的頭腦,避免讓它受到垃圾信息的侵襲,直至你成熟,然后只往里裝智慧,只通過清醒的思考來訓練它,那你將擁有一個強大的工具供你差遣,你也就成了一名科學作者。”

尼莫在二十五歲時收到了第一個任務(wù),當時他剛當完學徒,參與正式工作還不到三個月。任務(wù)來時是一團亂糟糟的手稿,上面的語言無法向任何讀者傳遞任何有用的信息——不管讀者的水平有多高,都要讀上好幾遍,再加上一些猜測才行。尼莫把它肢解了,又重新組合(在和作為生物物理學家的作者經(jīng)過了五次漫長且折磨人的面談之后),把語言變得精練有意義,把結(jié)構(gòu)捋順,使它變得熠熠生輝。

福斯特不同意叔叔對學位的批評,說叔叔只是游蕩在科學的邊緣。尼莫寬容地對侄子說:“為什么不呢?邊緣很重要。你們這些科學家不會寫作。為什么要對科學家們有這種期望呢?科學家們又沒被期望成為象棋大師或小提琴演奏家,為什么會期望科學家們懂得怎么組織文字呢?為什么不把這項工作留給專家呢?

“上帝,喬納斯,你去讀一下一百年前的論文。刨去本身已經(jīng)過時的科學、某些已經(jīng)過時的表達方式,你試著去讀它們、理解它們。只能說令人生厭,水平業(yè)余。要么有很多廢話,要么通篇狗屁不通,要么兩者都是。”

“但你不會得到認可,拉爾夫叔叔,”年輕的福斯特爭辯道,他即將進入大學學習,并對此憧憬不已,“你本可以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研究員。”

“我得到了認可,”尼莫說,“千萬不要以為我沒有。當然,生物化學家或氣象學家不會提及我的名字,但他們付我很高的報酬。你去看看某位一流的化學家發(fā)現(xiàn)委員會砍了他的科學寫作年度預(yù)算時,會發(fā)生什么。他會激烈地抗爭,爭取足夠的經(jīng)費,為了聘用我,或是像我這樣的人,比爭取一臺電離儀還要努力。”

他咧開大嘴笑了,福斯特也回敬了一個笑容。實際上,福斯特為這位大腹便便、肥頭大耳、手指短粗的叔叔感到驕傲。他很自負,總是頂著一頭稀疏的亂發(fā),總是穿得像未經(jīng)收拾的干草堆,因為這種隨意性就是他的標志。福斯特以他為恥,同時又以他為榮。

此刻,福斯特走進了叔叔亂糟糟的公寓,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他的年齡長了九歲,拉爾夫叔叔也是。在這九年的時間里,各種分支專業(yè)的論文都送來這里讓他潤色,每篇論文的點滴都滲入了他的大腦袋之中。

尼莫正在吃無籽葡萄,一口能塞好幾顆。他扔了一串給福斯特,后者堪堪抓住。有幾顆葡萄掉到了地板上,福斯特彎腰去撿。

“別撿了。沒關(guān)系。”尼莫無所謂地說,“每周都會有人來打掃一次。什么事?你的經(jīng)費申請報告有問題了?”

“我還沒怎么動手弄。”

“你還沒動手弄?快點吧,孩子。難道你等著讓我來幫你做最后的安排?”

“我請不起你,叔叔。”

“嗐,別扯了。我們是一家人。把你的文章在通俗刊物上的出版權(quán)給我就好,不必付現(xiàn)金。”

福斯特點了點頭:“你沒在逗我吧?說定了?”

“說定了。”

當然,這是場賭博,但福斯特對尼莫的科學論文寫作水平有足夠的了解,知道自己不會吃虧。某些能激發(fā)公眾興趣的發(fā)現(xiàn),例如原始人、新的手術(shù)方法或任何宇宙航行學的分支,在任何大眾通訊上都能成為一篇掙錢的稿子。

就拿尼莫來說,他為布雷斯及其同事撰寫過一系列供科學界研讀的論文,闡述了兩種癌癥病毒的細微結(jié)構(gòu),他只要了一千五百美元的服務(wù)費,外加通俗刊物的出版權(quán)。隨后,他用稍戲劇化的形式獨家改編文章,用于給三維視頻配文,收到預(yù)付款兩萬美元,外加版稅,五年之后仍有進賬。

福斯特直白地問道:“你對中微子有什么了解嗎,叔叔?”

“中微子?”尼莫的小眼睛里閃爍著疑問,“你在進行這方面的研究嗎?你不是人造引力光學專業(yè)的嗎?”

“是的。我只是想了解而已。”

“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你越界了,你應(yīng)該很清楚,不是嗎?”

“你應(yīng)該不會給委員會打電話吧,只是因為我有一點點好奇心。”

“或許我真的該打,免得你惹出什么大麻煩。好奇心是科學家的職業(yè)病。我看到過它是怎么發(fā)作的。某個科學家正安靜地研究某個問題,然后好奇心帶著他走上了邪路。接下來你懂的,他在正確的問題上沒取得多少進展,無法找到足夠正當?shù)睦碛勺岉椖坷m(xù)約。我見得多了——”

“我只是想知道,”福斯特耐心地說,“近來你這里經(jīng)手過多少篇中微子的文章?”

尼莫往后仰起了身子,若有所思地嚼著一顆葡萄:“沒有。從沒經(jīng)手過。我不記得處理過任何中微子的文章。”

“什么?!”福斯特禁不住驚訝了一聲,“那都是誰處理的?”

“你問倒我了,”尼莫說,“我不知道。我不記得有誰在年會上提到過。我感覺我們的人都沒怎么接觸過。”

“為什么?”

“嘿,別急。這又不是我的問題。我猜——”

福斯特有點惱火了:“說你知道的。”

“那好,我就跟你說我知道的。它跟中微子的運動與力的相互作用有關(guān)——”

“當然,當然。就跟電子學研究的是電子運動和力的相關(guān)作用一樣,人造引力學研究的是人工重力[7]的相關(guān)作用。我來找你不是聽你說這些的。你就知道這么多?”

“還有,”尼莫平靜地說,“中微子學是年代觀測的基礎(chǔ)。我就知道這么多。”

福斯特在椅子上耷拉著身子,專注地撫摩著一側(cè)的瘦臉頰。他感覺既失落又不滿。盡管沒有特別明確的期待,但或多或少的,他確信尼莫可以提供一些最近的論文,談?wù)撘恍┈F(xiàn)代中微子學的趣聞,讓他能夠回去跟波特利說他錯了,說他的數(shù)據(jù)有誤導(dǎo)性,他的推論有問題。

他就能繼續(xù)寫自己的論文。

但現(xiàn)在……

他惱怒地暗自思考著:看來他們在這個領(lǐng)域內(nèi)沒做過什么研究。這意味著存在故意的壓制嗎?會不會是中微子學研究出不了成果呢?可能。我不知道。波特利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在出不了成果的研究上浪費資源呢?或者,出于某種原因,這些研究工作都是機密。有可能……

關(guān)鍵是他必須知道。他沒法就這么半途而廢。他不能!

他說:“中微子學有教科書嗎?我說的是那種簡潔明了的、入門級的。”

尼莫想了想,豐滿的臉頰里吐出了一連串的嘆息:“你這個問題問得太好了。我只聽說過一本,是斯特賓斯基和某個人一起寫的。我從沒見過,但我曾經(jīng)看到過描述這本書的東西……斯特賓斯基和拉瑪,對,就是他們。”

“就是那個發(fā)明了年代觀測儀的斯特賓斯基?”

“應(yīng)該是。所以那本書也應(yīng)該是靠譜的。”

“有近期的版本嗎?斯特賓斯基死了三十年了。”

尼莫聳了聳肩,什么也沒說。

“你能找找嗎?”

他們在沉默中坐了一會兒,尼莫扭了下笨重的身體,屁股底下的椅子發(fā)出了痛苦的吱吱聲。隨后,這位科學作者說:“能告訴我,你問這么多是為了什么嗎?”

“不能。你能幫我嗎,拉爾夫叔叔?你能給我那本書的復(fù)印件嗎?”

“好吧,我的人造引力學知識都是你教我的。我該謝謝你。這樣吧——我會幫你,但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老家伙突然變得異常嚴肅:“條件就是你要小心,喬納斯。不管你在干什么,肯定早已越界了。不要毀了你的前程,只是因為你對沒有分配給你的任務(wù)、跟你完全無關(guān)的事有興趣。明白了嗎?”

福斯特點了點頭,但他沒怎么聽進去。他滿腦子都是問號。

一整個星期之后,拉爾夫·尼莫那圓滾滾的身子走進了喬納斯·福斯特位于校園內(nèi)與人共享的兩室公寓內(nèi)。他壓低了嗓子,沙啞地說道:“我找到點東西了。”

“什么東西?”福斯特立刻來了興趣。

“斯特賓斯基和拉瑪?shù)膹?fù)印件。”他拿了出來。確切地說,它只是從他寬大的外套內(nèi)露出了一個角。

福斯特下意識地掃了眼門窗,確認它們是關(guān)著的,窗簾也拉上了。隨后他伸出了手。

斑駁的膠片盒顯得很有歷史,他打開了盒子,膠片已經(jīng)褪色了,變得很脆。他尖聲道:“什么玩意兒?”

“要感激,孩子,要感激!”尼莫哼了一聲坐下,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只蘋果。

“哦,我深表謝意,但這玩意兒也太老了。”

“能拿到這個就已經(jīng)夠走運的了。我想從國會圖書館里拷貝一份膠片,但不行。這本書禁止借閱。”

“那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偷的。”他嘎吱嘎吱地咬著蘋果核四周,“紐約公共圖書館。”

“什么?!”

“很容易的。我有接近書架的權(quán)利。因此我趁沒人的時候越過了欄桿,找到了這東西,帶著它離開了。他們那里管得比較松。與此同時,他們在幾年之內(nèi)也不會用到它。當然,你最好別讓其他人看到它,侄子。”

福斯特盯著膠片,仿佛都把它看熱了。

尼莫扔掉了蘋果核,又伸手去掏第二只蘋果:“說點有意思的吧。在整個中微子學領(lǐng)域內(nèi),沒有進一步的資料,沒有著作,沒有論文,沒有進展說明。年代觀測儀問世之后就沒有過。”

“哦。”福斯特心不在焉地應(yīng)付了一聲。

福斯特晚上在波特利家工作。他不敢用自己在校園里的住所來干這個活兒。漸漸地,對他而言,夜晚的工作變得比他自己的經(jīng)費申請工作還要真實。有時他會心生疑慮,但很快連這都消失了。

剛開始,他的工作只是反復(fù)研究那份膠片。后來,工作內(nèi)容中又包括了思考(有時書的某個章節(jié)自顧自地在投影儀上放完了,他都沒注意)。

有時,波特利會下來看看,一本正經(jīng)地坐著,帶著殷切的目光,仿佛他覺得思考過程會具象化,錯綜復(fù)雜的思路會變得可見。他只會從兩個方面予以干涉:第一他不允許福斯特抽煙,第二有時他會說話。

這不是日常的對話,從來就不是,而是低沉的獨白,似乎他并不期盼引起注意,更像是他在自我釋放壓力。

迦太基!總是圍繞著迦太基!

迦太基,古代地中海的紐約。迦太基,商業(yè)帝國和四海之王。迦太基,錫拉庫薩和亞歷山大城的楷模。迦太基,被它的敵人抹黑,又不擅長辯白。

它被羅馬打敗過一次,隨后被趕出了西西里島和撒丁島,但又重新崛起,拿回了比曾經(jīng)失去的更多的土地,占領(lǐng)了西班牙,成就了漢尼拔,給羅馬人帶來了十六年的恐懼。

最后,它又失敗了,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用破敗的工具在殘存的領(lǐng)土上艱難求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以至于妒忌的羅馬又強行發(fā)動了第三次戰(zhàn)爭。隨后,赤手空拳的迦太基憑借堅忍的意志,打造了武器,迫使羅馬打了一場兩年的持久戰(zhàn),最后整個城市被徹底摧毀,居民們寧愿跳進著火的房子,也不愿投降。

“一群能夠為自己的城市如此付出的人民,會像古代作家所描寫的那樣不堪嗎?漢尼拔比任何羅馬將軍都要偉大,他的士兵都對他無比忠誠,甚至連最恨他的敵人都尊敬他。好一個迦太基人。有人說他不是個典型的迦太基人,比其他人更優(yōu)秀,是垃圾堆里的鉆石。但他為什么會對迦太基這么忠誠,甚至在流亡多年之后到死都沒有改變?他們說摩洛神——”

福斯特不想聽,但有時他忍不住,在聽到那個童祭的可怕故事后,他不禁渾身發(fā)抖,惡心不已。

但波特利繼續(xù)真誠地說著:“一樣都是假的。它是一個已有兩千五百年歷史的謠言,是由希臘人和羅馬人編造出來的。他們自己也有奴隸,還有十字架刑和其他酷刑、角斗士,等等。他們不是圣人。摩洛神的故事就是后世所稱的戰(zhàn)爭宣傳,是巨大的謊言。我能證明它就是謊言。我能證明,我向上帝起誓,我會——我會——”

他以最大的真誠,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他的誓言。

波特利太太也會來看他,但次數(shù)沒那么頻繁,通常是在星期二和星期四,那時波特利博士晚上要教課,不在家。

她會安靜地坐著,很少講話,臉色陰郁蒼白,目光空洞,整個人仿佛都有種抽離感。

第一次時,福斯特大著膽子請她離開。

她無動于衷地說:“我打擾你了嗎?”

“沒有,當然沒有,”福斯特不安地撒著謊,“只不過,只不過——”他沒法把話說完。

她點了點頭,仿佛是在接受留下她的邀請。接著,她打開了一個隨身帶來的布袋,拿出一沓薄膜,開始用兩根細長的方形去極化針把它們編織在一起,動作敏捷且精確。給去極化針供電的電線讓她看起來像手里握著一只大蜘蛛。

一天晚上,她輕聲說道:“我的女兒勞拉跟你一樣大。”

福斯特被這個突然的、沒預(yù)料到的聲音嚇了一跳,也被話里的意思嚇到。他說:“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女兒,波特利太太。”

“她死了,在很久以前。”

薄膜在她敏捷的操作之下變成了某種形狀怪異的布料,福斯特還看不出那是什么。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木訥地說了句“對不起”。

波特利太太嘆了口氣:“我經(jīng)常夢到她。”她抬起藍色的雙眼看著他,目光卻落在了遠處。

福斯特趕緊避開了她的目光。

又一個晚上,她拈起一片沾在衣服上的薄膜,把它從衣服上拿開,問道:“年代觀測到底是什么?”

這個問題引發(fā)了一連串的聯(lián)想,但福斯特只是簡單地回了一句:“波特利博士可以解釋。”

“他試過。哦,老天,他試過。但我覺得他對我有點不耐煩。他通常稱它為‘時間窗’。你真的能看到過去,而且是三維的?還是它只能描繪出一個點狀的輪廓,就像你用的計算機?”

福斯特厭惡地盯著手持計算機。它能用,但指令都需要手動控制,答案也是以代碼形式展現(xiàn)的。假如他能使用學校里的計算機……唉,做什么夢呢?他已經(jīng)夠令人起疑的了,每天晚上離開辦公室時,胳膊底下都夾著個手持計算機。

他說:“我自己從沒見過年代觀測,但我覺得應(yīng)該能看到畫面,能聽到聲音。”

“還能聽到人說話嗎?”

“我覺得可以。”隨后,他又近乎懇求地繼續(xù)說道,“聽我說,波特利太太,你肯定覺得這一切都很無聊。我知道你不喜歡放著客人不管,但實際上,波特利太太,你真沒必要有壓力——”

“我沒有壓力,”她說,“我就坐在這兒等。”

“等?等什么?”

她從容地說:“那天晚上我聽到你說的話了。你第一次跟阿諾德交談的那個晚上,我在門外偷聽。”

“真的?”他說。

“我知道我不該偷聽,但我太擔心阿諾德了。我擔心他會去做一些本不該做的事情,我想知道他在做什么。然后,我聽到了——”她停了下來,彎腰湊近了薄膜,盯著它看。

“聽到了什么,波特利太太?”

“你不想造一臺年代觀測儀。”

“嗯,當然不會。”

“我想你可能會改主意。”

福斯特盯著她:“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下來,是希望能看到我在造一臺年代觀測儀,你在等著它造出來?”

“我希望你能造出來,福斯特博士。對,我希望你能成功。”

仿佛有一層朦朧的面紗突然從她臉上掉落,讓她的表情變得清晰生動,讓她的臉頰有了血色,眼睛里有了活力,嗓音里也增添了激動的顫音。

“太神奇了,”她低語著,“還能造一臺這樣的機器?過去的人又能再活過來。法老和國王,還有——普通人。我希望你能造一臺,福斯特博士。我真的希望——”

她哽咽了,似乎被自己話語中的力量打動了,大腿上的薄膜也滑了下去。她站起身,跑上了地下室的樓梯。福斯特的目光呆愣地追隨著她逃跑的背影,心中既震驚又悲傷。

那背影深深地映入了福斯特的腦海,讓他無法入眠,無法停止思考。它幾乎是一場精神上的消化不良。

福斯特的經(jīng)費申請材料終于別別扭扭地交給了拉爾夫·尼莫。他對經(jīng)費不抱什么希望。他麻木了,總覺得不可能獲批。

假如真沒獲批,當然會變成系里的丑聞,那意味著這個學年結(jié)束之后,大學不會和他續(xù)簽合同。

他并不關(guān)心。他只關(guān)心中微子、中微子、中微子。研究它的道路曲折蜿蜒,令他在探索未知領(lǐng)域的過程中不敢喘息,甚至連斯特賓斯基和拉瑪都沒到過這里。

他給尼莫打了視頻電話:“拉爾夫叔叔,我需要一些東西。我在學校外面打的電話。”

尼莫映在屏幕上的臉顯得挺快樂,聲音卻很嚴厲。他說:“你需要的是去學一下溝通技巧。我花了大把的時間,把你的申請材料變成一份能讀懂的東西。如果你打電話是為了問這個——”

福斯特不耐煩地搖了搖頭:“我打電話不是為了這個。我需要這些。”他在一張紙上草草寫了幾句,把它舉在了屏幕前。

尼莫驚呼了一聲:“嘿,你真覺得我本事很大嗎?”

“你能辦到的,叔叔。你自己清楚。”

尼莫再次讀了一遍字條,肥厚的嘴唇默默地嚅動著,表情嚴肅。

“你把這些東西裝到一起會發(fā)生什么?”他問道。福斯特搖了搖頭:“無論什么結(jié)果,你都將擁有在通俗刊物上發(fā)表的獨家權(quán)利,按照你的老規(guī)矩來。但現(xiàn)在先別問那么多。”

“我不會魔法,知道嗎?”

“就這一回。你一定要幫我。你是一個科學作者,不是研究員。你不必承擔任何后果。你還有朋友和社會關(guān)系。他們會有辦法,不是嗎?他們可以從你的稿酬里分點兒?”

“侄子,你的信念讓我感動。我會試試看。”

尼莫做到了。一天晚上,一輛私人的旅游車帶來了材料和設(shè)備。尼莫和福斯特一起卸貨,發(fā)出了不習慣體力勞動的哼哼聲。

尼莫走了之后,波特利站在地下室的入口處,輕聲問道:“這些是干什么的?”

福斯特捋了捋前額的頭發(fā),隨后輕輕地揉著酸楚的手腕:“我想做幾個簡單的實驗。”

“真的?”歷史學家的眼睛里閃爍著激動的光芒。

福斯特感覺自己被利用了。他感覺自己好像被人牽著鼻子走上了一條危險的道路,能清楚地看到道路的盡頭就是毀滅,卻走得很起勁、很決絕。最糟糕的是,他感覺牽著他鼻子的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

是波特利起的頭兒,就是此刻站在那里的波特利,幸災(zāi)樂禍的。但真正的動力來自他自己。

福斯特沉著臉說道:“我現(xiàn)在需要隱私,波特利。你和你的太太不能再下來打擾我。”

他想:假如這話令他不快,就讓他把我趕走,讓他為此事畫上一個句號。

然而,他內(nèi)心卻認為,即使被趕走,也不能阻止什么。

結(jié)果未能如他所愿。波特利沒有顯露出一絲不悅。他溫柔的目光沒有改變。他說:“當然,福斯特博士,當然。不打擾你了。”

福斯特看著他離開。他仍然能在既定的道路上前進,在為之欣喜的同時,又痛恨自己的欣喜。

他在波特利家度過了所有的周末,晚上就睡在他家地下室的一張小床上。

在此期間,有消息說他的經(jīng)費已經(jīng)獲批了(尼莫的修改起了重要作用)。系主任親自傳遞了這個消息,并表示了祝賀。

福斯特盯著遠方,嘟囔了一句:“好。我很高興。”看到他這么無所謂的態(tài)度,另一個人皺起了眉頭,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就走了。

福斯特沒再琢磨這件事。它不重要,不值得花精力。他正在計劃一件大事——當天晚上的測試。

一個晚上,兩個晚上,三個晚上,隨后,憔悴卻又激動的他叫來了波特利。

波特利從樓梯上下來,看了看自制的小裝置。他用輕柔的語氣說道:“電費很高啊。費用倒是無所謂,但政府可能會問問題。有什么辦法嗎?”

晚上挺熱的,但波特利穿上了高領(lǐng)衫,外面還罩了件馬甲。福斯特穿著內(nèi)衣,他抬起疲倦的雙眼,有氣無力地說道:“要不了多久了,波特利博士。我叫你下來是想跟你說,我可以造一臺年代觀測儀,當然,是個小規(guī)模的,但能造出來。”

波特利抓住了扶手。他的身體癱軟了。他設(shè)法發(fā)出了低語:“能在這里造嗎?”

“就在這個地下室里。”福斯特疲憊地回答道。

“上帝,你說過——”

“我知道我說過什么,”福斯特不耐煩地喊了一聲,“我說過造不出來。當時我還什么都不懂。即使是斯特賓斯基,也不是什么都懂。”

波特利搖了搖頭:“你確定嗎?你沒搞錯吧,福斯特博士?我沒法承受,假如——”

福斯特說:“我沒搞錯。該死的,先生,假如理論到位了,我們在一百年之前就能造出年代觀測儀了,也就是中微子假說剛提出來的時候。麻煩在于,最初的研究員認為它是一個神秘的粒子,沒有質(zhì)量,也沒有電荷,無法被偵測到。它只是為了配平等式,為了不打破質(zhì)能轉(zhuǎn)換原理。”

他不知道波特利是否能理解他在說什么。他不關(guān)心。他需要釋放。他需要給混亂的思路找個出口……而且,他需要說明背景,好讓波特利能聽懂之后他不得不說的結(jié)論。

他繼續(xù)說道:“斯特賓斯基最先發(fā)現(xiàn)了中微子能打破時空界面的障礙,它能在時間內(nèi)行進,也能在空間內(nèi)行進。斯特賓斯基也最先發(fā)明了阻擋中微子的辦法。他發(fā)明了一臺中微子記錄儀,學會了解讀中微子流的形態(tài)。自然地,粒子流在穿越時間的旅程中,被所有它穿過的物質(zhì)影響了、折射了,通過分析折射,可以推斷出施加了折射作用的物質(zhì)的形象。時間觀測變成可能。通過這種辦法,甚至連空氣震動都能被檢測到,轉(zhuǎn)化成聲音。”

波特利顯然沒聽進去。他說:“對。對。但你什么時候能造一臺年代觀測儀?”

福斯特著急了:“讓我說完。所以,關(guān)鍵在于用來偵測和分析中微子流的辦法。斯特賓斯基的辦法太困難了,繞了不少彎路。它需要巨量的能源。但我學習過人造引力學,波特利博士,也就是研究人工重力方面的學科。我精通于光線在這種力場中的表現(xiàn)。這是門新科學。斯特賓斯基不懂。假如他學過,他應(yīng)當能找到——任何人都能找到——一個更好的、效率更高的方法,通過人造引力場來偵測中微子。要是我一開始就對中微子有所了解,我早就能想到了。”

波特利的情緒高漲了少許。“我就知道,”他說,“即使政府終止了中微子的研究,但他們沒法阻擋其他分支上的發(fā)現(xiàn)對中微子研究的促進作用。中央集權(quán)式的指導(dǎo)也無法擋住科學的進步,我很早之前就想通這一點了,福斯特博士,在你上這兒工作之前我就想通了。”

“我向你致敬,”福斯特說,“但還有一件事——”

“哦,別管那么多了。請回答我,你什么時候能造一臺年代觀測儀?”

“我想跟你強調(diào),波特利博士。年代觀測儀對你沒有任何用處。”福斯特終于說出來了。

波特利慢慢地走下樓梯。他站在福斯特的面前:“你什么意思?它為什么對我沒用?”

“你看不到迦太基。我必須跟你說明這一點。我說了這么多就是想引出這個結(jié)論。你看不到迦太基。”

波特利緩緩搖了搖頭:“不對,你錯了。只要你有了年代觀測儀,調(diào)整好焦距——”

“不行,波特利博士,跟調(diào)焦無關(guān)。有些隨機的因素會影響到中微子流,就像它們會影響到其他的亞原子粒子一樣。這就是我們說的測不準原理。粒子流在被記錄和解釋的過程中,會出現(xiàn)導(dǎo)致模糊的隨機因素,也就是通信行業(yè)的家伙所說的‘噪聲’。你越是往回穿透,就會產(chǎn)生越多的噪聲,就越模糊。過了某個時間點后,噪聲就會淹沒畫面。你能理解嗎?”

“那就加大能量。”波特利用近乎絕望的語氣說道。

“沒用的。當噪聲遮蔽了細節(jié),放大細節(jié)的同時也放大了噪聲。你沒法通過放大已曝光的膠片來看到任何東西,不是嗎?現(xiàn)在,記住我說的話。宇宙的物理特性設(shè)立了邊界。空氣分子的隨機熱運動設(shè)立了儀器能采集到的聲音的最低極限。光波或電磁波的波長設(shè)立了儀器能采集到的物體的最小極限。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年代觀測儀。你只能觀測有限的過去。”

“能觀測到多久以前?多久?”

福斯特深吸了一口氣:“一又四分之一個世紀,最多。”

“但研究院的月度目錄上刊登的項目幾乎涵蓋了整個古代歷史。”歷史學家不自然地笑著,“你肯定搞錯了。政府擁有一直遠至公元前三千年的數(shù)據(jù)。”

“你什么時候開始相信他們了?”福斯特不屑地問道,“你證明了他們在撒謊,所以才開始這項計劃。沒有歷史學家用過年代觀測儀。你還不明白原因嗎?因為對他們沒用,除了研究近代史的。在任何條件下,年代觀測儀都無法觀測到20世紀20年代之前的事。”

“你錯了。你又不是什么都懂。”波特利說。

“真相也不會因為你的需求而改變。醒醒吧。政府只不過想維持一個騙局。”

“為什么?”

“我不知道。”

波特利的圓鼻子都皺了起來,眼睛也瞪大了。他乞求道:“這只是個理論,福斯特博士。造一臺年代觀測儀。造一臺我們來試試。”

福斯特突然用力抓住波特利的肩膀:“你以為我沒造嗎?你以為我在沒有嘗試完所有的辦法之前,會跟你這么說嗎?我已經(jīng)造好了。它就在你身邊。看!”

他跑向了電源開關(guān)組,一個接一個地打開。然后,他調(diào)整著電阻,調(diào)整著其他旋鈕,關(guān)上了地下室的燈:“等等。讓它先預(yù)熱。”

一面墻的中央附近出現(xiàn)了一團亮光。波特利嘰里咕嚕地說著些聽不清的話,但福斯特只是又喊了一聲:“看!”

光線變得明亮刺眼,隨后分解成明暗交替的輪廓:男人和女人!模糊的細節(jié)看不清,胳膊和腿只是線條。一輛老式的車子飛速駛過,看不清,但能認出是那種曾經(jīng)燒汽油的內(nèi)燃機車子。

福斯特說:“時間是20世紀中葉,地方不確定。我還沒裝好聲音裝置,所以還沒聲音。今后我們能把聲音也加上。總之,20世紀中葉幾乎就是你能回去的極限了。相信我,這已經(jīng)是最精確的對焦了。”

波特利說:“造一臺更大的、更有力的。改進你的電路。”

“你沒法欺騙測不準原理,就跟你無法在太陽上生活一樣。任何事情都有物理上的極限。”

“你騙人。我不相信你。我——”

一個新的聲音響了起來,聲音很尖厲,確保自己能被聽到。

“阿諾德!福斯特博士!”

年輕的物理學家立刻扭轉(zhuǎn)了身子。波特利博士僵硬了很長時間,沒轉(zhuǎn)身,直接說道:“什么事,卡洛琳?別打攪我們。”

“不行!”波特利太太從樓梯上走了下來,“我聽到了。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在這里造了一臺年代觀測儀,福斯特博士?就在地下室里?”

“是的,波特利太太。算是一種年代觀測儀。不是很好。我還沒弄好聲音,畫面也很模糊,不過它能用。”

波特利太太雙手合十緊緊地壓在胸口:“太好了。太好了。”

“根本不好,”波特利飛快地接話道,“這個儀器沒法去往——”

“嘿,聽好了——”福斯特惱怒地開口。

“別吵了!”波特利太太叫道,“聽我說。阿諾德,你還不明白嗎?只要我們用它回到二十年前,我們就能再次見到勞拉了!干嗎要關(guān)心迦太基,關(guān)心古時候?我們能看到勞拉了,她又活過來了。把機器留在這里吧,福斯特博士,教我們怎么用。”

福斯特盯著她和她的丈夫。波特利博士的臉色都變白了。盡管他的聲音仍然保持著柔和,但語氣中的平靜消失了。他說:“你是個傻瓜!”

卡洛琳虛弱地說:“阿諾德!”

“要我說你就是個傻瓜。你能看到什么?過去。已死的過去。勞拉會做什么她沒做過的事嗎?你能看到什么沒看過的東西嗎?你要一遍又一遍地經(jīng)歷那三年,看著一個無論你怎么看都不會長大的孩子?”

他的嗓音幾乎哽咽了,但他忍住了。他走近了她,抓住她的肩膀使勁晃著:“假如你這么做了,你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嗎?他們會把你抓走,因為你瘋了。是的,瘋了。你想進精神病院嗎?你想被關(guān)起來,被人檢查你的精神狀態(tài)嗎?”

波特利太太掙脫開了。她的樣子里沒有任何軟弱或猶豫。她成了一個潑婦:“我想看我的孩子,阿諾德。她在那個機器里,我想看她。”

“她沒在機器里。那只是個畫面。你不明白嗎?一個畫面!不是真的!”

“我要我的孩子。你聽到我說的了嗎?”她沖向他,尖叫著,用拳頭捶他,“我要我的孩子。”

歷史學家在瘋狂的進攻和大叫前退縮了。福斯特擋在了他們兩人中間,波特利太太大聲哭著癱倒在地板上。

波特利轉(zhuǎn)身,目光死命地搜索著。他突然跳了一步,抓住一根窗簾桿,把它從基座里拽了出來。福斯特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來不及阻止他。

“后退!”波特利喘息著,“否則我殺了你。我是認真的。”

他使勁揮著,福斯特往后跳了一步。

波特利將怒火發(fā)泄在地下室的各種物品上。在聽到第一塊玻璃的破碎聲之后,福斯特看著他,腦子里暈暈的。

波特利發(fā)泄完了怒火,安靜地站在碎片之中,手里拿著破裂的桿子。他對福斯特低語道:“你走吧,別再回來了!你花了多少錢?把賬單寄給我,我來付。我付雙倍。”

福斯特聳了聳肩,拾起他的襯衣,走上了地下室的樓梯。他能聽到波特利太太在大聲哭泣。他在樓梯的盡頭轉(zhuǎn)身看了最后一眼,看到波特利博士朝她彎下腰,他的臉因為歉意而抽搐著。

兩天之后,學期就快結(jié)束了,福斯特正疲憊地審視著剛剛獲批的項目,想看看有哪些數(shù)據(jù)他想要拿回家,波特利博士再次出現(xiàn)了。他站在福斯特開著門的辦公室門口。

歷史學家和平常一樣穿著整齊。他舉起一只手,姿勢不明,不知道是在打招呼還是在請求。福斯特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波特利說:“我等到了五點,直到你……我能進來嗎?”

福斯特點了點頭。

波特利說:“我該為我的行為道歉。我太失望了,沒能控制好自己。但這不應(yīng)該成為借口。”

“我接受你的道歉,”福斯特說,“還有什么要說的?”

“我太太給你打過電話,對嗎?”

“是的,她打過。”

“她最近有些歇斯底里。她跟我說她打了電話,但我不敢確定……你能告訴我——能麻煩你告訴我她想要什么嗎?”

“她想要一臺年代觀測儀。她說自己存了些錢。她愿意付錢。”

“你……你答應(yīng)她了嗎?”

“我說我這里不是生產(chǎn)廠家。”

“好的,”波特利放松地嘆息了一聲,胸膛也挺了起來,“請別再接她的電話。她不是很——”

“聽著,波特利博士,”福斯特說,“我不想卷入家庭矛盾,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任何人都能造年代觀測儀。只要幾個簡單的、從某些以太銷售中心就能買到的零件,在家里的作坊就能造。至少是畫面部分。”

“但除了你,不會有人想得到,不是嗎?沒人造出來過。”

“我不想保密。”

“但你沒法發(fā)表。它是非法研究。”

“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波特利博士?如果我失去了經(jīng)費,那就失去吧。如果大學生氣了,我就辭職。我無所謂。”

“請別這么做!”

“此前,”福斯特說,“你并不關(guān)心我是否會失去經(jīng)費和教職。為什么你此刻會如此關(guān)心呢?我跟你說說我的想法吧。當你第一次來找我時,我服從有組織、有指引的研究,換句話說,就是既有的狀態(tài)。我認為你是個學術(shù)不端者,波特利博士,一個危險分子。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自己也當了幾個月的學術(shù)不端者,我還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這項成功的取得,并不是因為我是什么偉大的科學家,完全談不上。只是因為科學研究是上頭指定的,它留下了空白,任何人只要朝著正確的地方看,都能填上這些空白。假如政府沒有積極地去阻止,任何人都可以。

“請你理解。我仍然相信研究指導(dǎo)有用。我不贊成完全倒向?qū)W術(shù)不端。肯定有中間地帶。研究指導(dǎo)可以保持一定的靈活性。科學家必須能追尋自己的好奇心,至少在他的閑暇時間。”

波特利坐了下來。他討好地說:“讓我們來談?wù)勥@一點,福斯特。我尊重你的理想。你還年輕。你想摘天上的星星。但你不能毀了自己,僅僅因為對于真正的研究該是什么樣子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是我誘導(dǎo)了你。我該負責,我為此深深自責。我太感情用事了。我對迦太基的興趣蒙蔽了我,我是個該死的傻瓜。”

福斯特打斷了他:“才過了兩天,你就變了個人?迦太基不重要了?政府的打壓也沒事了?”

“即使像我這樣的傻瓜也能進步,福斯特。我的妻子教會了我。我理解政府打壓中微子學的用意了。兩天之前我還不理解。現(xiàn)在我理解了,我贊同。你看到了我妻子在得知地下室里有年代觀測儀后的反應(yīng)。我設(shè)想將年代觀測儀用于研究工作。而她只在意個人的愉悅,回到個人的中微子過去,已死的過去。純粹的研究員,福斯特,只是極少數(shù)。像我妻子這樣的人更多。

“假如政府鼓勵年代觀測,意味著所有人的過去都變得可見。政府官員肯定會受到恐嚇和不當?shù)氖海驗檎l敢說自己的過去是完全清白的呢?政府體制可能因此而崩潰。”

福斯特舔了舔嘴唇:“可能……可能政府認為自己有正當?shù)睦碛伞2贿^,這是個原則問題。因為科學被限定在了一條狹窄的道路上,誰知道還有其他什么科學進步也被耽誤了?假如年代觀測成了某些政客的噩夢,這也是必須付出的代價。公眾必須意識到科學需要自由,而發(fā)表我的發(fā)現(xiàn)是最具有沖擊力的辦法。不管合法還是非法,總之我決定了。”

波特利的額頭滿是細密的汗珠,但他的聲音仍然平和:“哦,可不止幾個政客,福斯特博士。別那么想。它也會成為我的噩夢。我的妻子會將時間花費在我們死去的女兒身上。她將進一步與現(xiàn)實脫節(jié)。她會一遍又一遍地過同樣的生活。不僅僅是我的噩夢。還有其他像她一樣的人。孩子們搜尋已死的父母,或是他們自己的童年。我們整個世界都會生活在過去,生活在仲夏夜的瘋狂里。”

福斯特說:“道德標準不能成為障礙。在人類歷史上,任何時期的進步都伴隨著對新生事物的濫用。人類也有防止濫用的手段。至于年代觀測,你對已死的過去的沉溺很快就會讓你疲倦。他們會追蹤親愛的父母,追蹤他們做過的一些事情,然后很快就對此失去熱情。但這些都是瑣事。對我而言,原則就是原則。”

波特利說:“先把你的原則放一邊。你就不能像了解你的原則那樣去了解人類嗎?你不知道我的妻子會重回那場殺了我們孩子的大火嗎?她控制不住自己。我了解她。她會追蹤每一個步驟,試圖阻止它。她將一次又一次地經(jīng)歷它,每一次都希望它不會發(fā)生。你究竟想殺死勞拉多少次?”他的嗓音已變得略微沙啞。

福斯特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一個想法:你究竟在怕她會發(fā)現(xiàn)什么,波特利博士?那晚的火災(zāi)之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歷史學家飛快地舉起雙手掩住了面孔,雙手隨著無聲的抽泣而顫抖不已。福斯特扭過臉,尷尬地盯著窗外。

過了一會兒,波特利開口說道:“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過它了。卡洛琳出去了。我在家?guī)Ш⒆印H胍箷r,我去嬰兒房檢查她是不是又踢開了被子。我手上拿著煙……我那時也抽煙。我肯定是把它摁滅了才丟進櫥柜上的煙灰缸里的。我一直都很小心。孩子沒事。我回到了客廳,在電視前睡著了。我被嗆醒了,四周都是火。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著起來的。”

“但你覺得有可能是煙頭引起的,是嗎?”福斯特說,“一個你剛好忘了摁滅的煙頭?”

“我不知道。我想救她,但等我從房子里逃出來時,她已經(jīng)死在我的臂彎里了。”

“我猜你從來沒跟你妻子說過煙頭的事?”

波特利搖了搖頭:“但我一直飽受折磨。”

“但現(xiàn)在有了年代觀測,她能發(fā)現(xiàn)真相。或許不是煙頭引起的。或許你真的把它摁滅了。這也是有可能的吧。”

波特利臉上淺淺的淚痕已經(jīng)干涸。紅暈也消退了。他說:“我不能冒險……而且不止我一個人,福斯特。大多數(shù)人都有可怕的過去。不要在人類中釋放這種恐懼。”

福斯特在地板上來回踱步。這多少解釋了波特利癲狂的、不可理喻的心愿,他想要推崇迦太基人,把他們神圣化,最重要的是想推翻他們獻祭嬰兒給摩洛神的故事。通過將他們與嬰兒獻祭行為割裂,他象征性地將自己從負罪感中解放了。

因此,這同一場火,在驅(qū)使他間接造出了第一臺年代觀測儀之后,又驅(qū)使他想要毀了它?

福斯特憐憫地看著這個老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波特利博士,但這事遠在個人感情之上。我一定要砸碎鎖住了科學咽喉的枷鎖。”

波特利惡狠狠地說道:“你其實是想獲得這個發(fā)現(xiàn)所帶來的名譽和財富。”

“我不知道能帶來多少財富,但有錢也不是壞事。說到底我也是個普通人。”

“你不會隱瞞你的知識?”

“任何情況下都不會。”

“那好吧——”歷史學家站了起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剎那間,福斯特感到了恐懼。這個人年齡比他大,個頭比他小,力氣也小,看上去也沒帶武器。不過……

福斯特說:“假如你想殺了我,或做出類似的瘋狂行為,我把信息留在了保險箱里,一旦我死了或失蹤了,合適的人就會找到它。”

波特利說:“別傻了。”隨后,他轉(zhuǎn)身離開了。

福斯特關(guān)上門,落了鎖,坐下來思考。他覺得自己很荒唐。他當然沒有在任何保險箱里留下信息。通常情況下他不會想到這么戲劇性的做法。但此刻他想到了。

更荒唐的是,他花了一個小時列出了應(yīng)用人造引力光學進行中微子記錄的等式,還有一些工程設(shè)計上的草圖。他把這些裝入一個信封,并寫上了拉爾夫·尼莫的姓名。

他晚上幾乎沒怎么睡。第二天早上,在去學校的路上,他把信封存入銀行,并給了職員恰當?shù)闹噶睿殕T讓他簽了一份文件,授權(quán)在他死后可以打開保險箱。

他給尼莫打了電話,告訴他信封的存在,并不耐煩地拒絕透露信封里的內(nèi)容。

在那一刻,他感覺自己這輩子從未如此謹慎過。

當天和第二天的晚上,福斯特只瞇過幾小覺,一直在琢磨一個現(xiàn)實問題:怎么才能發(fā)表通過非法手段獲取的數(shù)據(jù)呢?

《人造引力學協(xié)會記錄》是他最熟悉的期刊,它肯定不會接受任何沒有那個神奇腳注的文章,即“本文所描述的工作是在聯(lián)合國研究委員會某某號經(jīng)費的資助下完成的”。

不可能,更加不可能的是《物理期刊》。

總是有些小期刊會為了轟動效應(yīng)而忽視文章的本質(zhì),但這需要花點小錢,而他還不打算這么做。綜合考慮下來,花點錢印本小冊子直接發(fā)給學者群體可能是個更好的辦法。這樣的話,他甚至不需要花錢請一個科學作者,不用打磨文章,速度更快。他只需找到一個可靠的印刷廠。拉爾夫叔叔可能知道找誰。

他沿著走廊走向自己的辦公室,焦急地思考著自己是否不該再浪費時間了,不要再給自己猶豫的機會,冒險用辦公室的電話直接打給拉爾夫算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辦公室里有人,直到他掛好衣服轉(zhuǎn)過身,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時才發(fā)現(xiàn)。

波特利博士坐在桌前,還有一個人福斯特不認識。

福斯特盯著他們:“有什么事?”

波特利說:“抱歉,但我必須阻止你。”

福斯特繼續(xù)盯著他們:“你在說什么?”

“讓我先自我介紹一下。”陌生人說,他的牙齒很大,有些不平整,當他笑的時候,它們顯得很是搶眼,“我是撒迪厄斯·阿拉曼,年代觀測系的主任。我來此找你,是因為阿諾德·波特利教授提供了一些信息,我們的情報也確認——”

波特利面無表情地說道:“這事都怪我,福斯特博士。我解釋了是我誘導(dǎo)你違背你本人的意愿,做出了不道德的行為。我提出由我來承擔所有的責任和后果。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傷害。關(guān)鍵在于年代觀測絕不能公開。”

阿拉曼點了點頭:“如同他所說的,福斯特博士,他承擔了所有的罪責,但這件事已經(jīng)超出他的掌控范圍。”

福斯特說:“那又怎樣?你會干什么呢?斷絕我的一切研究經(jīng)費?”

“我有權(quán)這么做。”阿拉曼說。

“命令大學把我開除?”

“我也有這樣的權(quán)力。”

“那就請吧。不浪費你的時間了。我現(xiàn)在就離開辦公室跟你走。日后我再請人來把我的書搬走。如果你反對,我把書也留下。可以了嗎?”

“還差得遠。”阿拉曼說,“你必須放棄年代觀測的研究,不能發(fā)表任何有關(guān)年代觀測的發(fā)現(xiàn),還有,當然也不能再造年代觀測儀。你會一直處于監(jiān)視之下,以確保你會遵守諾言。”

“假如我拒絕承諾呢?你能怎么做?從事專業(yè)之外的研究或許屬于學術(shù)不端,但算不上犯罪。”

“但凡涉及年代觀測,小朋友,”阿拉曼耐心地說,“就是犯罪。有必要的話,你會被投入監(jiān)獄,而且會被一直關(guān)著。”

“為什么?”福斯特叫了起來,“年代觀測有這么特別嗎?”

阿拉曼說:“這是規(guī)定。我們不允許這個領(lǐng)域有新的進展。我的工作主要就是確保這一點,我也想干好我的工作。不幸的是,我和部門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人造引力光學在年代觀測上有這么直接的應(yīng)用。無知讓我們丟了一分,但從此以后,這方面的研究也會被加以適當?shù)囊龑?dǎo)。”

福斯特說:“這沒用。會有其他你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新應(yīng)用冒出來。所有的科學都相互關(guān)聯(lián)。它是一個整體。要是你想停止其中一個部分,你必須完全停止它。”

“我承認你說得對,”阿拉曼說,“在理論上。在現(xiàn)實中,我們管理得很好,將年代觀測控制在了斯特賓斯基的水平整整五十年。在及時抓到你之后,福斯特博士,我們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我們本來不必如此臨近災(zāi)難的,假如我能更加認真地對待波特利博士。”

他扭頭看著歷史學家,自嘲地揚起了眉毛:“先生,我恐怕在第一次會面時僅僅把你當作一個歷史學家打發(fā)走了。要是我能更好地行使自己的職責,對你進行一番調(diào)查,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福斯特突然說道:“有人成功地用過政府的年代觀測儀嗎?”

“我部門之外的人無論用什么借口都不行。我會這么說,因為顯然你已經(jīng)猜到了。但我警告你,透露我說過的任何話都是一種犯罪行為,而不僅僅是道德問題。”

“你的年代觀測儀不能看到一百二十五年之前,對嗎?”

“不能。”

“那么月報上有關(guān)歷史觀測的故事都是假的?”

阿拉曼冷冷地說:“根據(jù)你已掌握的知識,顯然不難推測出這一事實。不過,我還是跟你確認吧。月報是假的。”

“那樣的話,”福斯特說,“我不會承諾隱藏有關(guān)年代觀測的知識。如果你想逮捕我,請便。我在庭審上的自我辯護足以摧毀研究指導(dǎo)這一虛偽的紙牌屋,讓它徹底倒塌。先不說研究指導(dǎo)是否合適,壓制研究、剝奪人類享受科學進步的成果肯定是錯的。”

阿拉曼說:“哦,讓我把話挑明了吧,福斯特博士。如果你拒絕合作,你會被直接關(guān)進監(jiān)獄。你不會見到律師,你也不會被起訴,你不會經(jīng)歷庭審。你會直接坐牢。”

“哈,不會,”福斯特說,“你在嚇唬我。提醒你一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20世紀了。”

辦公室外面出現(xiàn)了一陣騷亂,有咚咚的腳步聲、憤怒的叫喊聲,福斯特確定聽出了是誰。門一下子被推開了,鎖也壞了,三個相互糾纏的身影闖了進來。

就在他們進門之時,其中一個人舉起手槍,用槍把狠狠地砸向另一個人的腦門兒。

空氣中傳來“嗵”的一聲,那個頭被砸了的家伙立刻蹣跚起來。

“拉爾夫叔叔!”福斯特喊道。

阿拉曼皺起了眉頭。“把他放進那張椅子里,”他下令道,“去拿點水來。”

拉爾夫·尼莫撫摩著自己的腦袋,盡量控制著臉上不要露出氣憤的表情:“沒必要動手吧,阿拉曼。”

阿拉曼說:“警衛(wèi)早該動手阻止你闖進來。這樣的話,你的結(jié)局會好一些。”

“你們認識?”福斯特問道。

“我曾經(jīng)跟這個人打過交道,”尼莫仍在揉著自己的腦袋,“他出現(xiàn)在你的辦公室里,侄子,這意味著你有麻煩了。”

“你也有麻煩了,”阿拉曼惱怒地說,“我知道福斯特博士向你咨詢過中微子學的文章。”

尼莫蹙起了額頭,隨后又咧著嘴,仿佛這動作讓他疼痛。“那又怎樣?”他說,“你還知道我的什么?”

“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你的一切。再說,光那一項就足以牽連你了。你來這里干什么?”

“我親愛的阿拉曼博士,”尼莫說,他個性中的那股得意勁兒又回來了少許,“前天,我的渾蛋侄子給我打電話說,他把一些神秘的信息放到了——”

“別告訴他!什么也別說!”福斯特喊了出來。

阿拉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福斯特博士。保險箱已經(jīng)被打開了,東西也取了出來。”

“但你怎么能知道——”出于憤怒和絕望,福斯特都沒法把話說完。

“總之,”尼莫說,“我猜到網(wǎng)已經(jīng)向他收攏了,我料理完一些事之后,來這里想勸他放手,這不值得拿他的職業(yè)生涯冒險。”

“也就是說你知道他在干什么?”阿拉曼問道。

“他從沒告訴過我,”尼莫說,“但我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科學作者。我知道原子的哪個方向帶電荷。這個孩子,福斯特,專業(yè)是人造引力光學,還教給我很多這方面的知識。他讓我去幫他找一本中微子學的教科書,我在給他之前也瞄了幾眼。我能把這兩者聯(lián)系到一起。他讓我?guī)退阈┪锢碓O(shè)備,那也是證據(jù)。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我的侄子制造了一臺便攜式的低功率年代觀測儀,是嗎?應(yīng)該是吧?”

“是的。”阿拉曼若有所思地伸手掏出了煙,沒有顧及波特利博士(他正安靜發(fā)呆,仿佛在做夢一般)。波特利立刻低呼一聲,從白色的小圓棍前躲開了。阿拉曼接著說:“我又犯下了一個錯誤。我應(yīng)該辭職。我本該也盯上你的,尼莫,而不是只盯著波特利和福斯特不放。當然,我的時間有限,而你也自投羅網(wǎng)了,不過我還是不能原諒自己。你被捕了,尼莫。”

“因為什么?”科學作者問道。

“未經(jīng)授權(quán)的研究。”

“我什么也沒做。我不是注冊科學家,做不了。即使我做了,也算不上犯罪。”

福斯特惡狠狠地說道:“沒用的,拉爾夫叔叔。這位大人就是法律。”

“什么法律?”

“未經(jīng)審判就將我們終身監(jiān)禁。”

“胡說,”尼莫說,“現(xiàn)在又不是20世——”

“我說過了,”福斯特說,“沒用的。”

“好吧,胡說,”尼莫喊了起來,“聽著,阿拉曼。我侄子和我還有親戚,我們一直都有聯(lián)系,聽到了吧?我猜教授本人也有。你不能就這么讓我們消失,會有人質(zhì)疑,引發(fā)丑聞。現(xiàn)在不是20世紀了。所以,別想嚇唬我們,沒用的。”

香煙在阿拉曼的手指中間折斷了,他猛地把煙扔了出去。他說:“該死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聽著!你們?nèi)齻€傻瓜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們什么也不懂。能聽我說說嗎?”

“噢,我們洗耳恭聽。”尼莫嚴肅地說道。

福斯特安靜地坐著,眼里滿是憤怒,嘴唇緊抿。波特利的雙手緊緊纏繞在一起,如同兩條糾纏的蛇。

阿拉曼說:“過去對你們而言已經(jīng)死去。你們要是談?wù)撨^這件事,肯定也用到了這個詞來形容——已死的過去。如果你們了解我聽過多少次這個詞,你們也會覺得厭煩。

“當人們想起過去時,他們會認為它已經(jīng)死去了,很遙遠,已經(jīng)離去了,是很久之前的事。我們鼓勵他們這么想。當我們報道年代觀測時,我們總是談?wù)撘恍讉€世紀之前的事,即便正如你們幾位已經(jīng)知道的,觀測一個多世紀以前的事是不可能的。人們接受了它。過去意味著希臘、羅馬、迦太基、埃及、石器時代,越早越好。

“現(xiàn)在你們?nèi)齻€知道觀測一個世紀多以前的事已經(jīng)是極限了,那過去對你們意味著什么?你們的年輕時代,你們愛的第一個女孩,你們已逝的母親,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五十年前,還是更早以前?……但過去究竟從哪個時間點開始?”

他氣哼哼地停了下來。其他人看著他,尼莫不安地扭動著身子。

“說啊,”阿拉曼說,“它從哪個時間點開始?一年之前?五分鐘之前?一秒鐘之前?還不明顯嗎?過去從一剎那之前就開始了!已死的過去只是此時此刻的另一個名字。假如你將年代觀測聚焦在0.01秒之前,會發(fā)生什么?你難道不正觀察著現(xiàn)在?理解了嗎?”

尼莫說:“活見鬼。”

“活見鬼,”阿拉曼重復(fù)了一聲,“前天晚上波特利跟我講了他的故事之后,我難道不會查看你們兩個嗎?我用上了年代觀測,觀察到了直到此刻之前的每一個重要細節(jié)。”

“你就是通過這辦法知道保險箱的?”福斯特說。

“還有其他重要的事實。假如存在著一臺家用年代觀測儀的消息走漏出去,你們猜會發(fā)生什么?剛開始人們可能會觀察自己的年輕時代、自己的父母等,但很快他們就會意識到其他的可能性。家庭主婦會忘了自己那可憐的已逝的母親,轉(zhuǎn)而關(guān)注自己的鄰居在家里干什么,自己的丈夫在辦公室怎么樣。商人會關(guān)注自己的競爭對手,老板會關(guān)注下屬。

“再也不會有隱私了。與之相比,竊聽、偷窺等不值一提。電影明星將始終處于所有人的密切關(guān)注之下。每個人都會被盯梢,再也沒辦法擺脫。甚至連黑暗都無法幫你逃脫,因為年代觀測儀可以調(diào)成紅外模式,人體的熱量會泄露你的行蹤。當然,身影會模糊,四周也是一片漆黑,但這反而可能會讓窺視變得更有趣味……呵,現(xiàn)在的那個機器負責人有時就會做些法律禁止的探索。”

尼莫顯得很不自在:“你可以禁止私人生產(chǎn)——”

阿拉曼嚴厲地看著他:“你可以,但你覺得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嗎?你能成功地用法律禁止飲酒、抽煙、通奸或是造謠嗎?這種偷窺的欲望比上述幾種東西更能使人上癮。上帝,奮斗了上千年時間,我們甚至都無法消滅販毒,你怎么會想到用立法來禁止一個能窺視所有人的設(shè)備呢——在任何時間能看到任何人,而且能在家里的地下室里制造。”

福斯特突然說道:“我不會發(fā)表了。”

波特利脫口而出,幾乎像是在抽泣:“我們誰都不會說出去。對不起——”

尼莫插話道:“你沒有用年代觀測儀來追蹤我,是嗎,阿拉曼?”

“沒有時間。”阿拉曼疲憊地說,“在年代觀測里,事物的進展不會變快。你無法快進,跟閱讀器里的膠片不一樣。我們用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力圖抓住波特利和福斯特在過去六個月中的所有重要時刻。沒有時間干別的,而且我們看到的也足夠了。”

“還不夠。”尼莫說。

“你在說什么?”阿拉曼的臉上立刻寫滿了警惕。

“我跟你說過,我的侄子,也就是喬納斯,跟我打過電話,說他在一個保險箱里放了重要信息。他顯然遇到了麻煩。他是我的侄子。我必須幫他解決。我花了點時間打點,然后我就趕來這里,想跟他說我干了什么。我剛到這里時,就在你的人敲了我的腦袋之后,就跟你說過我料理了一些事。”

“什么事?看在上帝的分兒上——”

“就一件事:我把便攜式年代觀測儀的細節(jié)發(fā)給了五六個出版界的熟人。”

沒人說話。沒有聲音。沒人呼吸。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

“別這樣看著我。”尼莫叫道,“你們不明白我的目的嗎?我有通俗刊物出版權(quán)。喬納斯也知道。我知道他不能以合法的形式出版任何科學性文章。我確信他在計劃非法出版,并為此準備了保險箱。我想如果我事先就把細節(jié)公之于眾,那所有的責任都由我承擔了。他的職業(yè)生涯也不會受到影響。假如我因此而丟掉科學寫作的執(zhí)照,我獨家擁有的年代觀測數(shù)據(jù)也夠支撐我一輩子了。喬納斯會生氣,我能想到,但我能解釋動機,而且我們會平分收益……別那樣看著我。我怎么會知道——”

“沒人知道,”阿拉曼冷冷地說道,“你們臆想政府里都是無能的官僚,冷酷、獨斷,僅僅是為了壓制而壓制。你們從沒想到過我們在力圖保護人類,竭盡了我們的一切。”

“別光顧著坐在那兒瞎扯了,”波特利泣聲道,“快說你都跟誰聯(lián)系了——”

“太晚了,”尼莫聳了聳肩,“都一天多了。時間足以讓消息傳開。在決定是否發(fā)表之前,我的聯(lián)系人可能已經(jīng)跟很多物理學家檢查過我的數(shù)據(jù),而且他們也會相互打電話傳遞消息。一旦科學家把中微子和人造引力學聯(lián)系在一起,家庭年代觀測儀就呼之欲出了。在這個星期結(jié)束之前,五百個人會知道如何制造一臺小型年代觀測儀,你怎么能把他們?nèi)プ∧兀俊彼S滿的臉頰耷拉著:“我猜再也沒辦法把蘑菇云放回那個小小的、亮閃閃的鈾金屬球里了。”

阿拉曼站了起來:“我們會盡力,波特利,但我同意尼莫的話。太晚了。從此之后,世界會變成什么樣,我不知道,我無法想象,但我們所熟知的世界已然被完全摧毀。之前所有的風俗習慣、所有最細微的生活方式,我們想當然擁有的一定程度的隱私,都消失了。”

他對每個人都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

“你們?nèi)齻€創(chuàng)造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我向你們表示祝賀。祝賀你們和我,祝賀所有人,從此將生活在透明魚缸里,希望你們每個人都在地獄里飽受煎熬。逮捕令撤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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