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孤島
- 忽有山河沉
- 醉臥幽篁
- 2612字
- 2025-04-16 15:40:19
我疑心這世上其實只有我一個人。其余的人,不過是幻影,是浮光,是鏡中花,水中月,是我自己投射出的影子罷了。這個念頭起初不過是偶然掠過心頭的一縷煙,輕飄飄的,不著痕跡。后來竟漸漸生了根,發了芽,盤踞在我的腦髓里,日夜啃噬。我每每走在街上,看那些行人來來往往,便覺得他們不過是些會動的木偶,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演著一出我看不懂的戲。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斜射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金色的線。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漸起的市聲。賣豆漿的吆喝聲,自行車的鈴聲,早起人們的寒暄聲,這些聲音如此真實,卻又如此虛幻。我伸出手,讓陽光落在掌心,那溫暖的感覺確鑿無疑。但這感覺是否也只是我神經末梢的幻覺?若我的感官欺騙了我,我又如何能確信這陽光的真實?
“先生,買份報紙罷?“一個報童攔住我的去路。他約莫十二三歲,臉上還帶著稚氣,卻已經學會了市儈的笑容。我接過報紙,銅板在他手心叮當作響。他的手掌粗糙,指甲縫里嵌著黑泥。這觸感如此真實,令我一時恍惚。然而轉念一想,這觸感不也是我的神經傳遞給我的么?若我的感官欺騙了我,我又如何能確信他的存在?報童得了錢,歡天喜地地跑開了,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我站在原地,突然覺得整條街的人都變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我是清晰的。
回到寓所,我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臉。鏡中人面色青白,眼下浮著兩片陰影。我伸手觸碰鏡面,冷而硬。這鏡子,這房間,這世界,或許都只是我意識的產物。我若閉了眼,它們便不復存在了。我試著閉上眼睛,數到十再睜開。鏡子還在那里,鏡中人也還在那里。但這能證明什么?也許連這“閉眼“的動作都是我的想象。
隔壁的琴聲又響起來了。那位據說是個音樂教師的小姐,總在午后彈奏肖邦。琴聲透過墻壁,如泣如訴。我想象她修長的手指在黑白鍵上跳躍的樣子。但也許,她根本不存在,那琴聲不過是我的幻覺,是我孤獨心靈的呻吟。有一天,我鼓起勇氣敲響了她的門。門開了,一位穿著淡紫色旗袍的女子站在那里,手里還拿著一本樂譜。“有什么事嗎?“她問。我支吾著說想請教一些音樂問題。她請我進去,房間里擺著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我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細小的疤痕。這個細節如此具體,讓我幾乎要相信她的真實存在了。但離開后,我又開始懷疑:那道疤痕會不會只是我的大腦為了說服我而創造的細節?
前日去茶樓,跑堂的對我格外殷勤。“先生許久不來了,“他說,“還是老樣子?“我點頭,他便去張羅。茶香氤氳中,我忽然想:他記得我的口味,這難道不是他真實存在的證據么?可轉念又想,記憶也不過是我腦中的電光火石,連這疑問本身,也是我自問自答罷了。茶樓里人聲鼎沸,各色人等進進出出。一個商人模樣的男子正在高聲談論生意;角落里,一對年輕情侶低聲細語;窗外,一個小販推著車叫賣糖葫蘆。這一切如此鮮活,卻又如此可疑。如果他們都是我的創造物,那我為何要創造這樣一個熱鬧的場景?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孤獨嗎?
夜里讀書,讀到莊周夢蝶的典故。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我合上書,望向窗外。月光如水,樹影婆娑。這月光可曾照見過真實的人?抑或千百年來,它只照見了我一個人的孤影?我想起小時候母親講的嫦娥奔月的故事。那時我總想象月亮上真的住著一位寂寞的仙女。現在想來,或許月亮上什么都沒有,就像這世上可能只有我一個人一樣。
前街新開了家書店,店主是個戴圓眼鏡的老者。我常去,他便與我攀談,從柏拉圖講到康德。昨日他說:“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終究是顛撲不破的。“我苦笑。若只有“我“在思考,那與我對話的他,又是誰呢?老者說話時,眼鏡后面的眼睛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他告訴我,他年輕時曾在歐洲游學,最愛巴黎左岸的書店。這些經歷聽起來如此真實,細節如此豐富。但也許,這一切都只是我潛意識里構建的故事,為了讓我相信他的真實性。
下雨了。雨點打在窗欞上,如同無數細小的手指在叩門。我想起幼時母親說的話:“下雨是天在哭。“如今母親早已作古,那天在哭的,或許只是我自己罷。雨水順著玻璃窗流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透過雨簾,街上的行人都變成了模糊的影子,撐著各色的傘匆匆而過。這一幕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如果他們都是我的想象,為何我要想象這樣一場雨?是為了給我的孤獨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嗎?
我疑心這世上其實只有我一個人。這念頭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有時我想,若真如此,我該感到自由還是恐懼?我是這孤島上的王,還是囚徒?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創造世界,卻永遠無法真正與他人交流。這種孤獨比任何牢籠都可怕。但也許,孤獨本身就是一種幻覺,就像其他一切一樣。
街角的賣花女又在整理她的花了。我走過時,她抬頭對我笑了笑。陽光穿過她的發絲,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她的籃子里擺滿了各色鮮花:紅玫瑰、白百合、紫色風信子。花香混合著晨露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終究買了一枝白玫瑰。接過花時,我們的手指短暫相觸,她的指尖微涼。“今天天氣真好,“她說,“像是專門為這些花準備的。“我點點頭,卻忍不住想: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存在,那這朵花、這個賣花女、甚至這美好的天氣,都只是我意識的產物。那么,我究竟是在買花,還是在為自己創造一場美麗的幻覺?
回到家中,我將白玫瑰插進花瓶。水珠從花瓣上滾落,在桌面上留下小小的水漬。我盯著那水漬看了很久,直到它完全蒸發。這世上若真只有我一個人,那么連這蒸發的過程,也只是我一個人的體驗。沒有人為我作證,沒有人與我分享。這種絕對的孤獨,既是最大的自由,也是最深的牢獄。
夜幕降臨,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我站在窗前,看著萬家燈火。每一盞燈后面,理論上都應該有一個家庭,一段人生。但如果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呢?如果整個宇宙都只是我一個人的夢境呢?這個念頭讓我既恐懼又著迷。恐懼的是永恒的孤獨,著迷的是絕對的主宰。
我決定做個實驗。明天,我要去做一些出格的事,看看這個世界會如何反應。如果真只有我一個人,那么無論我做什么,都不會有真正的后果。這個想法讓我既興奮又忐忑。也許,這將是我確認真相的唯一方式。
但轉念一想,如果連這“實驗“的念頭都是我自己產生的,那么結果又有什么意義呢?我陷入了一個無法逃脫的循環:懷疑一切,包括懷疑本身。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聽著自己的心跳。這心跳聲如此清晰,如此真實。至少這一點,我無法否認。我思,故我在。但除此之外,一切皆可疑。在這廣漠的宇宙中,或許真的只有我一個人,永遠孤獨地存在著,創造著,懷疑著。這個念頭伴我入眠,在夢中,我看見了無數個自己,每個人都活在一個獨立的世界里,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唯一真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