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鑰匙
- 折疊宇宙1:吞噬文明
- 郝景芳
- 5351字
- 2025-04-22 23:56:24
云帆在楊婆婆家里借宿了兩天,便出門尋找新的落腳點。
如果能把忽忽營救出來,就需要更隱秘的駐留空間,還需要有豐沛的飲食物資和便捷的醫療資源。太平洋小島是無法考慮了,大西洋聯盟和紅海聯盟的地界她無法介入,如果能求助于江流,其實理想的選擇是一些飛地,例如南美和非洲某些島國。但江流置身事外,她也不可能亂闖。剩下的僅有的選擇就是在太平洋聯盟找個臨時落腳地,然后只停片刻,就盡快把忽忽送回李普霍曼星。
云帆想起前幾天收到的傳單,和那個叫洛師傅的人聯系,問他大理有沒有清靜而隱秘的院子。云帆去看了幾間,在雙廊和海東之間,蒼山半山腰看中一間。附近只有療養院,居于密林,離山下人群很遠,院子寬敞而高昂,前后有六間臥室,各方面都還算合適。
接下來,云帆開始盤算具體的行動計劃。
云帆聽忽忽說過,地球上曾經布置兩三處可以通過量子糾纏和李普霍曼星跨宇宙通訊的設備,雖然不如龍船上的糾纏傳輸設備完善,但也可以起到通訊作用。她需要找到它們,并且向忽忽了解,如何通過這些設備打開和李普霍曼星的傳輸之門。
就在云帆在元宇宙查找信息、購買裝備的時候,她忽然感知到腦域里常天的聲音。
常天的聲音有一點疲憊,但卻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帆帆,在嗎?我有重要消息。]
[在。什么消息?]
[我們六天后要在一個海上火箭發射平臺上轉移,被轉移到月球。]
[轉移到月球?什么目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齊飛告訴我的。]常天說,[這是最近齊飛唯一一次跟我用腦域溝通,非常短暫,但是很清楚。他告訴我袁將軍的計劃,需要忽忽到月球上確認龍船附近發生的異象,并且幫助太平洋聯盟獲得高技術武器。]
[這件事……能料到。]云帆略作思忖,[齊飛他自己是什么態度?]
[他沒說。他連接非常短暫,迅速就沒有回應了。]常天在寂靜中,若有若無嘆了口氣,[目前不用管他怎么想,咱們抓住這次機會就可以。 ]
[沒問題,我依然能感知到你們的存在。我的感知力還在加強,可以找到你們的位置。]云帆點點頭,[你只需要想辦法了解發射平臺上的艦載機型,提前做好準備。]
[帆帆,你到底想做什么?別鋌而走險。]
[相信我。我的黑客技術其實不錯呢。]
[你別胡來。]常天憂心地阻止道,[軍事系統和一般的網絡系統可不一樣,安全等級的差別大于一條馬里亞納海溝。連江流這種專門搞情報技術的,都黑不進太平洋聯盟的艦載系統,更不要說你這種三腳貓功夫。]
[放心,我有分寸。]云帆微微笑了一下,[我沒你想的那么不自量力。你們六天后發射?那我五天之后到你們潛艇上。]
[這……]常天知道云帆不想透露太多,于是也不再問云帆的執行細節,簡單回憶了一下自己這幾天對潛艇的觀察,事無巨細告訴云帆,然后說,[對了,忽忽醒了,今早剛醒來,一直在調試呼吸。]
[忽忽醒了?忽忽。能聽見我嗎?]云帆立刻呼叫道。
[……能。]忽忽輕聲回應。
[你現在身體感覺如何?]
[還好?!蔚糜悬c暈。其他沒什么問題。]
[我知道你剛剛醒來,現在還不是很舒服。那我長話短說。]云帆直奔主題,[你曾說過,在地球上也有兩三處你們留存了糾纏通訊設備的地方,對嗎?]
忽忽調整呼吸幾次,然后啞著聲音說:[有。我們每次來都會至少留一處。]
[太好了。都有哪里?我知道秦陵會有,但秦陵離軍事基地太近了,自從咱們上次回來,就被太平洋軍方嚴密監視,我若帶你過去,一定會被發現。還有其他地方嗎?]
[在你們所稱的埃及有,土耳其有,在中國除了秦陵還有另一處,在今天的……好像是叫“洛陽”附近,按你們的紀年,我們是差不多3800年前到那里的。]
[二里頭!]云帆輕呼,[我知道了。那要怎么找到設備?]
[我們曾經留過兩個位置圖,怕你們看不懂,是按最簡單的1-9的數字圖形留的。]
[那是河圖洛書。我們上次去龍船的時候,密碼用過。這個好說。]
[對。按3*3的數字矩陣,宮殿是中央位置,我們把通訊設備留在西北方位,離中央的距離,按你們今日的長度單位……大概1公里左右吧。地下深度呢,我們當時留下的時候,也就是在地下5米左右,到了今天,應該在地下10-15米,會有一個長方形空間。]
[好,我按這個去找一下。我有師兄恰好負責二里頭。]云帆點頭道,[如果有什么問題,我這兩天隨時問你。]
結束了與常天和忽忽的腦域溝通,云帆靜坐冥想,仔細籌劃接下來的每一個細節。
她并不擔心如何找到并營救常天和忽忽,卻更擔心接到忽忽之后,如何躲開二次追蹤和劫持,如何找到李普霍曼星的通訊設備,如何打開時空通道,如何把忽忽平安送回母星。地球上的局勢日益詭譎,只要忽忽留在地球一天,就不可避免成為各方勢力追捕的對象,因此越快行動越好。
今夜獲得了重要信息,至少有了下一步要尋找的目標。
但云帆越深入思量,越隱隱擔憂:就算是找到了上古的設備,就一定能啟動使用嗎?云帆非常懷疑曾經的裝置早就在歲月塵煙里,被戰火和愚昧傷害損毀,如今已經片甲不留。如果在地球上無法啟動李普霍曼星的量子糾纏通訊,那又該如何把忽忽送回去?難道必須重回月球上的龍船?可是龍船四周現在虎視眈眈,四方爭奪。有哪個勢力能容許它回去、卻不把它當作被利用的籌碼?
電光火石間,云帆忽然想起父親曾經對自己說過的只言片語。父親說:地球上曾經有多處“它們”的痕跡,每一處痕跡,都有相應的鑰匙。云帆曾經用父親留下的一把鑰匙,打開龍船的入口。
父親是不是還留過更多鑰匙?有了鑰匙,是不是就可以開啟遠古的設備?這些鑰匙的信息,現在在哪里,母親會不會知道線索?
云帆想到母親,心里突然涌起一陣鉆心的疼。
她進而憶起齊飛說:你去找一下你母親,可能有重要線索。
她仿佛回到那一天,她最不愿意回憶的那一天。那是15歲那年,一個尋常的日子,她照常和齊飛一路放學回家。似乎是5月初夏的黃昏,她和齊飛聊著一個月后的中考和高考。她滿心思量怎樣用中考的好成績找母親商談,要一個自己的紐扣通訊器,和即將上大學的齊飛聯絡。齊飛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腰上,讓她不用擔心,說哪怕是到外地上大學,也可以經常回來看她。
那個黃昏云霞滿天,云帆和齊飛走到家門口,就看見齊飛的母親在樓下歇斯底里地哭。他們上前去問,云帆就被齊飛的母親抓住頭發狠狠搖晃。云帆的腦袋完全被晃暈了,好像世界都被晃散了。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聽清周圍人的議論:齊飛的父親和她的母親私奔了,齊飛的父親在路上被敵軍炸死了,她的母親不知去向。
那一夜,15歲的云帆一夜長大。
她再也不曾和齊飛單獨見面,再也沒有一起上學放學,甚至不知道齊飛去哪里上大學。她忙著尋找母親的蹤跡,一邊在家里照顧生病的父親,一邊準備中考,然后在中考結束后第二天,就踏上了千里尋母的軌跡,最終在浙江一個醫療中心見到了母親。
云帆還記得母親當時的樣子:驚惶、無助、孤獨、弱小、抵觸外界一切接觸。當云帆試圖接近母親,母親卻伸出雙手抵在胸前,爆發出尖叫。云帆痛苦地知道:那一刻,母親并不認識她。云帆在找到母親之前,準備了很多很多很多話要說,但是在這接觸的一瞬間,所有話都煙消云散了。她知道母親把她留在了原地,從此之后,一切的一切,母親都不再是她的庇護傘,所有所有都需要她自己扛。
在那之后十年,云帆去探望過母親兩三次。母親一直在浙江,在齊飛父親炸死的地方。從醫療中心換到療養院,在療養院接受護理,但一直沒有恢復清醒的神志。
云帆再次踏上飛往浙江的飛機。她將座位放倒,嘗試睡覺,但無論如何都睡不踏實。
在她的半夢半醒的無意識睡夢里,她又一次與自己的噩夢相遇。那是曾經困擾她將近十年的噩夢,就在她以為自己能戰勝它們、再也不受它們侵擾的時候,它們又一次出現在她夢里,讓她因為恐懼而全身僵直。她在睡夢里看見那些猙獰的臉,張著大嘴朝她而來,她發不出聲音,躲無可躲,就這樣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凌晨,飛機降落。從飛機落地的小型機場,到云帆的目的地還要三小時車程。這已經是最近的機場。云帆叫了一輛無人車,自己坐在車里聽音樂,思緒萬千。
她曾經對母親有怨有恨,怨母親毀掉自己的人生,恨母親棄父親于不顧。但日子久了,時間就像是一切事情的稀釋劑,她恍然發覺,以為自己能銘記一輩子的怨恨,竟不知不覺也淡漠了起來。
當云帆看見那座她已經快六年沒有見過的、熟悉的小樓,她的眼淚靜靜流下來。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
云帆悄悄從竹林里的縫隙鉆出,越過院墻,潛入小樓窗下,見一時之間沒有護衛,就悄無聲息地踏入小樓一層。
在進入樓道的一瞬間,所有過往的信息都向她涌來。她不得不停住腳步,按壓太陽穴,閉上眼睛鎮靜心神。
云帆走到走廊倒數第二間房間,敲門,聽房內沒有聲音回應,她輕聲喚道:“媽?!?
云帆敲了敲門,房間內還是沒有回音。云帆又敲了敲,推開一道門縫。
云帆一眼就看到母親坐在房間外的小院子里。
母親的背影太熟悉了,幾乎和她六年前離去的時候一模一樣。母親靜靜坐在院子里,眼睛直直地看著遠處的天空。
云帆無聲走近。走到母親身后的時候,看到母親膝蓋上蓋著一條絲絨的毯子,毯子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似乎是很古舊的書,書名是《向內走,安頓自己》,但是只翻開到扉頁的狀態,想來母親也沒有在看。母親的側臉寧靜,但完全空茫。這個狀態,和云帆熟悉的五六年前的狀態別無二致。
時間在這個寧靜的套間里似乎也停止了流動。想到這一點,云帆心里針扎一般刺痛。
“媽媽。”云帆走到母親身后,又叫了一聲。
云帆的母親聽到這聲呼喚,身體顫抖了一下,她的肩膀聳起來,微微側過頭,向身旁看過來。她似乎是很久都沒與人交流過了,看人的眼神閃躲而游離。
“媽,是我來了。”云帆重復了一句,但只站在母親躺椅一米開外,沒有再上前。
“是……帆帆嗎?”云帆的母親梅之華輕聲說,但她眼睛仍然沒有直視云帆。
云帆于是又上前兩步,坐到母親對面的長凳上,和母親距離半米左右。如果伸出手,可以接觸到母親,但又不至于太近,沒有直接身體接觸的尷尬。云帆幾乎想不起來,自己上一次和母親有身體接觸是什么時候了。她對母親點點頭:“是我。我來了?!?
母親臉又微微轉了幾厘米,幾乎是正對著云帆,只是眼神依然游離:“帆帆……真的是我的小帆帆啊,都長這么大了啊。帆帆上大學了吧?你現在大幾了?”
“媽,”云帆說,“我已經研究生都畢業了?!?
“哦!哦。哦……”梅之華露出一絲歉意,“你看我這記性。那帆帆工作了吧?”
云帆看到媽媽的樣子,忽然有點心疼。
如果說她在來之前,心里對母親的感受更多是漠然和質疑,那么看到母親這個樣子,看到她想強撐出來的最后一點尊嚴,云帆心里忽然生出一種憐憫,這是她和母親二十多年的相處中從來沒有過的情感。
云帆輕輕摸了摸母親腿上毯子的厚度,問:“媽,你在這里住得還好嗎?每天有人照顧你洗澡換衣服嗎?”
“有的。有?!泵分A有點慌張地點點頭,“她們中午和下午來……四點,或者五點?!?
“吃的好嗎?我打的錢夠嗎?”
“錢?哦,錢夠,夠。”梅之華就像一個小學生一般害羞地說,“我不花什么錢。”
云帆從來沒想過,堅強冷漠如自己,眼淚會一而再再而三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她轉頭擦了擦眼淚,讓自己平靜下來,換了種語氣問:“媽媽,我今天來,是想找你問一些事情,可以嗎?”
“……什么事情?”梅之華眼睛閃爍地看了看云帆,又避過眼睛。
云帆猶疑了一下:“爸爸是不是給你留過一些東西?”
“你爸爸……”梅之華的身子明顯震了一下,“你爸爸他……他……還怪我嗎?他現在還好嗎?”
云帆好容易忍回去的眼淚,又開始打轉轉,說:“媽,爸爸他去世六年了?!?
梅之華聽見這句話,突然轉頭看向云帆,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神智,情緒也激動起來,說:“你爸爸他……死了?對,對,他是死了。是,他來看我的時候,就快死了。他是這么說的。對,當時他說他得了什么血液病,因為輻射太多得的血液病。我那時候還不信他。我當時太傻了。我原來一直太傻了。我……”
云帆打斷母親道:“媽,爸爸最后一次來看你的時候,拿了什么東西嗎?他拿了東西,對不對?你告訴我在哪兒。那是我現在需要的東西?!?
“我原來一直太傻了?!泵分A身子顫抖著說,說著泣不成聲,“我不肯信他,我怕他責怪我。其實我不是有意騙他的。我不是故意騙你爸爸的。是我……是我不能說啊。那是最重要的秘密,我答應齊洛絕不說的。后來,后來……你爸爸生病了來看我,我應該告訴他的??墒俏覜]有?!?
“媽媽,什么秘密?你答應齊叔叔什么秘密不能說?”云帆心中赫然一緊。
“……帆帆,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
“不是,不是,媽媽,你不是?!痹品撕艽罅?,才讓母親的情緒緩和下來。
等母親爆發的情緒慢慢平息,云帆引導母親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后盡量最平和的語氣問:“媽媽,你能不能幫我回憶一下,你當時答應齊叔叔,保守什么秘密?以及,爸爸最后一次來看你的時候,給你帶了什么東西?”
云帆看到,母親啜泣的臉,非常緩慢地轉向自己,似乎在很努力地回憶思考。云帆讓母親斜靠在床頭的枕頭上,幫母親按摩肩膀、撫平胸口呼吸,好一會兒才讓母親平靜下來。她知道,急不得。
云帆幫母親緩解身體壓力的時候才感覺:時間不僅像是在這個房間里停滯了腳步,在母親身上也仿佛停滯了腳步。母親的臉頰和身體幾乎沒顯示什么時間的痕跡,依然很平滑,依然很美。云帆也幾乎能想到母親年輕時會遇到什么樣的追捧。
母親靠著床頭坐了很久,似乎才恢復了平靜的神智和說話的力量。
“是,你爸爸最后一次是給了我東西?!泵分A點點頭,似乎變得清醒了。
“什么東西?”云帆心口怦怦跳。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樓道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小跑著向這間病房跑過來。云帆剛要藏到病房的衣柜里,但還沒來及躲進去,病房的房門就被人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