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生活導報》第一期出版,當時我已經(jīng)注意到它了。但是,我雖則注意到它,卻沒有感覺到它是值得注意的。尤其是當時有人對它作種種惡意的批評,更使不愿花兩元錢買一張來看看的我,猜想它也不過是一種低級趣味的讀物而已。后來我看見我所敬愛的朋友,如潘光旦、雷海宗、王贛愚[1]、費孝通諸先生,都常有文章在《生活導報》上發(fā)表,就把我的錯誤的觀念矯正過來:他們的作品里如果還有低級趣味,更有誰的作品是高級趣味的[2]?
但是,除了偶然買一份消遣消遣之外,當時我和《生活導報》并沒有什么關系。直到今年五月里,我從重慶回來,臥病在床,費孝通先生來看我。[3]他是《生活導報》的“臺柱”,那時他快要到美國去了,他表示希望我為《生活導報》常寫文章,并且希望我寫些像在《星期評論》和《中央周刊》發(fā)表過的《甕牖[4]剩墨》一類的“小品”。費先生啟程之后,《生活導報》的編輯又親自來催稿子。于是我答應寫《龍蟲并雕齋瑣語》。由“甕牖”一變而為“龍蟲并雕齋”是由自謙變?yōu)樽钥洹F鋵嵉裣x[5]則有之,雕龍[6]則未也。偶然想要雕龍,結果恰像古人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實在是“雕龍不成反類蛇”,所雕的仍舊是蟲,只不過是一條“長蟲”而已。
我開始寫“小品”的時候,完全是為了幾文稿費。在這文章不值錢的時代(依物價三百倍計算,我們的稿費應該是每千字一千五百元),只有多產(chǎn)才不吃虧。正經(jīng)的文章不能多產(chǎn),要多產(chǎn)就只好胡說。同是我這一個人,要我寫正經(jīng)的文章就為了推敲一字嘔出心肝,若寫些所謂“小品”,我卻是日試萬言,倚馬可待[7]。想到就寫,寫了就算了,等到了印出來之后,自己看看,竟又不知所云!有時候,好像是洋裝書給我一點兒煙士披里純[8],我也就歐化幾句;有時候,又好像是線裝書喚起我少年時代的《幼學瓊林》[9]和《龍文鞭影》[10]的回憶,我也就來幾句四六,掉一掉書袋。結果不尷不尬,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文體。
像我們這些研究語言學的人,雕起龍來,姑勿論其類蛇不類蛇,總是差不多與世絕緣的。有時一念紅塵,不免想要和一般讀者親近親近。因此,除了寫一兩本“天書”之外,不免寫幾句人話。如果說我們寫“小品文”不單為賣錢,而還有別的目的的話,這另一目的就是換一換口味。這樣,就是不甘岑寂,是尼姑思凡,同時,也就是不專心耕耘那大可開墾的園地,倒反跑到粥少僧多的文學界里去爭取一杯羹了。
記得抗戰(zhàn)以前,有一位先生署名稜磨的(至今我還不知道這稜磨是誰)在上海《申報》的《自由談》上發(fā)表一篇談話。大意是說:語言學是介于科學和文學之間的一種[11]學問,所以難怪語言學者常常走到文學上去。但是,語言學者不要忘記他們自己的園地。當然,像《之部古讀考》一類的文章是不能引起一般讀者的興趣的,但是,像王了一的《論別字》之類卻是頗有貢獻。語言學者如果不談他的本行,卻只知道寫些幽默的小品,未免太可惜了。這一篇文章發(fā)表于《論語》[12]最盛行的時候,顯然是諷刺林語堂先生[13],其恭維我的幾句話只不過是旁敲側(cè)擊[14]的一種手段而已。假使稜磨先生現(xiàn)在看見了我的《龍蟲并雕齋瑣語》,一定長嘆一聲說:“王了一跟著林語堂墮落了!”不,也許他并不這樣說,一則因為我這種“瑣語”遠不及《論語》,這是上文所說的“畫虎不成反類狗”,二則因為林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寫小品,他寫的是洋洋灑灑的大文章,為國家民族作國際宣傳,在稜磨先生看來應該可說是改邪歸正了,而我卻在走火入魔。龍乎,蟲乎,無非是有閑階級的玩意兒罷了。[15]
老實說,我始終不曾以什么文學家自居,也永遠不懂得什么是幽默。我不會說扭扭捏捏的話,也不會把一句話分作兩句說。我之所以寫《瑣語》,只是因為我實在不會寫大文章。我不明白為什么《生活導報》的寶貴篇幅肯讓我這種胡扯的文章來占了差不多每期的八分之一。自從《生活導報》登載了《瑣語》之后,可說是整個的《導報》都變了作風。所謂《生活導報》,顧名思義應該是指導人們的生活的,這幾個月來,我因為每期都細細讀它,每周都和它的編輯先生見面,更覺得《導報》的態(tài)度是那么嚴肅,編輯先生是那樣誠懇,和我這種隨隨便便的文章太不相稱了。聽說費孝通先生稱贊我“表演精彩”,又據(jù)說讀者們喜歡看《瑣語》,桂林有人轉(zhuǎn)載我的文章,這一切陡然[16]增加我的惶惑。在這幾個月來的《生活導報》上,我最喜歡看的是鐵谷先生的《六朝隋唐女子的化裝》和聞一多先生的《端午節(jié)的故事》等等,無論從學問上說,從趣味上說,它們都勝過《瑣語》百倍。《龍蟲并雕齋瑣語》根本說不上“雕”,因為太輕心了,太隨便了。更進一步說,即使經(jīng)心刻意地去雕,恐怕也雕不好,因為它的本質(zhì)是朽木,非但龍雕不成,連蟲也不會雕得好的。
不管雕得好不好,在這大時代,男兒不能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17],而偏有閑工夫去雕蟲,恐怕總不免一種罪名。所謂“輕松”,所謂“軟性”,和標語口號的性質(zhì)太相反了。不過,關于這點,不管是不是強詞奪理,我們總得為自己辯護幾句。世間盡有描紅式的標語和雙簧式的口號,也盡有血淚寫成的軟性文章。瀟湘館的鸚鵡雖會唱兩句葬花詩,畢竟它[18]的傷心是假的;倒反是“滿紙荒唐言”[19]的文章,如果遇著了明眼人,還可以看出“一把辛酸淚”來!
我們也承認,現(xiàn)在有些只談風月的文章實在是無聊。但是,我們似乎也應該想一想,有時候是怎樣的一個環(huán)境逼迫著他們談風月。他們好像一個頑皮的小學生不喜歡描紅,而老師又不許他涂抹墻壁,他只好在課本上畫一只老鴉來玩玩。不過,聰明的老師也許能從那一只老鴉身上看得出多少意思來。直言和隱諷,往往是殊途而同歸。有時候,甚至于隱諷比直言更有效力。風月的文章也有些是不失風月之旨的,似乎不必一律加以罪名。
關于這個,讀者們可以說,《龍蟲并雕齋瑣語》里并沒有什么隱諷,只是“瞎胡調(diào)”。我也可以為自己辯護說,所謂隱諷,其妙在隱,要使你不知道這是諷,才可以收潛移默化之功。但是,我并不預備說這種強詞奪理的話。老實說,我之所以寫“小品文”,完全為的自己[20],并非為了讀者們的利益。其中原委,聽我道來:實情當諱,休嘲曼倩[21]言虛;人事難言,莫怪留仙[22]談鬼。當年蘇東坡是一肚子不合時宜[23],做詩贊黃州豬肉;現(xiàn)在我卻是倆錢兒能供日用,投稿夸赤縣辣椒(《甕牖剩墨》里有一篇《辣椒》,極力稱贊辣椒的功能,結果是被一位藥物學家寫信來教訓了一番)。“芭蕉不展丁香結”[24][25],強將笑臉向人間;“東風無力百花殘”[26],勉駐春光于筆下。竹枝[27]空唱,蓮菂[28]誰憐!這只是“吊月秋蟲,偎欄自熱”[29]的心情,如果讀者們要探討其中的深意,那就不免失望了。
感謝《生活導報》給我一個發(fā)牢騷的地方,以后恐怕不免還要再發(fā)幾次牢騷。這對于讀者們也許是味同嚼蠟,然而對于我自己卻是一服清涼散。一個刊物能支持一年是不大會夭折的。我就借這一篇“瞎胡調(diào)”的文章來慶賀它的周歲,同時恭祝它長壽。這是為公也是為私,因為《龍蟲并雕齋瑣語》[30]是和《生活導報》同其榮枯的。
卅二年[31]十一月十三日,《生活導報周年紀念文集》
注釋
[1]“雷海宗、王贛愚”,再版本刪去。
[2]再版本于“的”后增“呢”。
[3]再版本句號作逗號,后增:“這時他才使我和《生活導報》建立了關系。”
[4]【注】《史記·秦始皇本紀》:“陳涉,甕牖繩樞之子。”孟康注:“瓦甕為窗也。”(編者按:本書涉及內(nèi)容的注釋均為再版本所加,以下不再一一說明。)
[5]【注】比喻小技巧。揚雄《法言·吾子》:“童子雕蟲篆刻。”這里指微不足道的小文章。
[6]【注】戰(zhàn)國時,齊人騶奭記錄騶衍談天之術而成文,人們稱之為“雕龍奭”。后用來指善于撰寫文章。這里指撰寫高質(zhì)量的大文章。
[7]【注】晉桓溫北征,袁宏倚馬前草擬文告,頃刻而成。語見《世說新語·文學》。后用來比喻文思敏捷。“日試萬言,倚馬可待”,見李白《與韓荊州書》。
[8]【注】煙士披里純即靈感,英文為inspiration。
[9]【注】書名,舊時兒童讀物,用四六駢體教兒童學習辭藻。
[10]【注】書名,舊時兒童讀物,記一些歷史故事來教兒童。
[11]“一種”,再版本刪去。
[12]【注】林語堂主編的小品文雜志。
[13]“先生”,再版本刪去。
[14]“旁敲側(cè)擊”,初版本作“傍敲側(cè)擊”,誤,據(jù)再版本改。
[15]“不,也許他并不這樣說……無非是有閑階級的玩意兒罷了”一段,再版本刪去。
[16]“陡然”,初版本作“徙然”,誤,據(jù)再版本改。
[17]【注】《后漢書·李云傳》:“云素剛,憂國將危,心不能忍,乃露布上書。”古代稱檄文、捷報一類緊急文書為露布。這里指為國家、民族之生死存亡而著文立論,大聲疾呼。
[18]“它”,初版本作“他”,此據(jù)再版本。
[19]【注】意思是全篇都是荒誕無稽的事。與下句“一把辛酸淚”都見于《紅樓夢》第一回。
[20]“完全為的自己”,再版本作“完全為的是自己”。
[21]【注】西漢人東方朔,字曼倩,以詼諧滑稽著稱。
[22]【注】清朝人蒲松齡,字留仙,著《聊齋志異》,多記鬼狐之事。
[23]【注】宋朝費袞《梁溪漫志》:“東坡一日退朝,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有何物?’……朝云乃曰:‘學士一肚子不入時宜。’”
[24]“芭蕉不展丁香結”,諸本皆作“芭蕉不卷丁香結”,誤,今改。
[25]【注】李商隱《代贈》:“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
[26]【注】李商隱《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27]【注】樂府名,也叫巴渝詞,出于四川。后人模仿它作的歌詠土俗瑣事的歌謠,也稱“竹枝詞”。
[28]【注】蓮子,比喻心苦。宋無《妾薄命》:“不食蓮菂,不知妾心。”
[29]【注】蒲松齡《聊齋志異·自序》:“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30]“《龍蟲并雕齋瑣語》”,初版本作“《龍蟲并雕瑣齋語》”,誤,此據(jù)再版本。
[31]“卅二年”,再版本作“一九四二年”,誤,應為一九四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