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的余韻滴在彩鋼瓦上,嗒…嗒…嗒…像老式座鐘的跛足。
陳風耀睜開眼。
光線…不對。太舊。帶著一層毛玻璃似的昏黃濾鏡??諝饫镉姓聊X丸和…塵封陽光的味道。他坐起身。身體…輕飄飄的,小了一號。視線掃過熟悉的舊家具,最終釘在客廳那只圓盤鬧鐘上:
2009年6月15日 7:00
(內心獨白)2009…時間的河…倒流了?他抬手,狠狠掐了下胳膊。
“嘶——”痛感真實。不是夢。
門口傳來粗糲的嗓音,帶著晨起的沙?。骸靶♂套?,磨蹭啥?吃飯!”
風耀渾身血液瞬間凝固。這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鑰匙,“咔噠”一聲捅開了記憶最深處的鎖。
他僵硬地轉頭。逆著門口的光,一個高大的、穿著工裝背心的輪廓堵在那里。煙味混著機油味,是爸爸身上獨有的、風耀以為早已遺忘的氣息。
“…爸?”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眶毫無預兆地發燙、決堤。淚水滾燙地砸在陌生的、縮小版的手背上。(內心獨白)多久了?這聲“小崽子”…原來一直卡在喉嚨里,銹住了?,F實病床上,冰涼的枕頭洇開一小片深色濕痕。
“持續觀察生命體征?!辈》坷铮瑢O昊陽的聲音隔著儀器嗡鳴傳來,冷靜得近乎殘酷。
餐桌鋪滿了晨光。豆花氤氳著熱氣,油條金黃酥脆,包子白胖,麻醬的香氣濃郁得化不開。是風耀記憶里早已褪色的、豐盛的晨景。
(內心獨白)爸爸走后…早餐就成了糊弄胃袋的灰白速食。他埋頭扒飯,豆花的滾燙滑進喉嚨,混著咸澀的淚。
“快吃,吃完老子騎車送你上幼兒園!”爸爸的大手揉亂他頭頂的軟發,觸感粗糙又溫暖。
風耀猛地抬頭,嘴里塞滿了食物,含混不清:“…能看到你…送我…真好?!毖劭粲旨t了。
爸爸愣了一下,隨即笑罵:“屁話!說得老子好像要蹬腿了似的…”笑聲爽朗,卻像一根針,扎在風耀心尖最軟的地方。他用力咀嚼,想把這一刻嚼碎了,咽下去,刻進骨頭里。
自行車后座墊著軟布。風掠過耳邊,帶著初夏清晨的微涼。熟悉的街景在縮小版的視野里倒退,鍍著一層不真實的金邊。幼兒園的彩色滑梯越來越近。
門口。爸爸把他抱下車,大手撣去他褲子上不存在的灰。“去吧,小崽子。放學給你帶糖葫蘆。”
“…爸爸再見?!憋L耀一步三回頭。爸爸的身影立在門口,像一座沉默的山,在逆光里漸漸模糊成一個剪影。(內心獨白)“小崽子”…這稱呼,連同那身影,都被時間風化成了沙。此刻的“再見”,是預支的告別。
教室里。陳舊的塑料積木氣味。老式影碟機嗡嗡作響。一張張稚嫩的臉龐,像蒙著時光的柔光鏡。周五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懵懂的興奮。
陳老師捧著一個沉甸甸的玻璃罐,笑容溫和:“小朋友們,今天很特別哦。我們要成為‘小太陽’,去幫助隔壁臺港幼兒園的伙伴們?!彼瘟嘶喂拮?,里面塞滿了卷起的彩色紙條,“這里裝著他們的心愿。抽到誰,你就是誰的小太陽!”
“好——!”童音清脆,匯成一片。
紙條分發到手。風耀展開自己那張。稚嫩的筆跡,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
我想要自由,像小鳥那樣飛。想要一個暖暖的家,有爸爸媽媽的味道。這里好悶,像關在玻璃罐子里。下雨的時候,心也跟著發霉了。
署名:林亦涵
風耀的指尖瞬間冰涼。紙條上的字跡像滾燙的烙鐵。(內心獨白)亦涵…09年的亦涵…困在玻璃罐子里?緣份這根線…早在時間的河底,就纏住了我們?他猛地翻過紙條,仿佛要確認那三個字不是幻覺。
沉重的鐵柵欄門緩緩滑開。臺港幼兒園的操場空曠得有些寂寥。孩子們在老師帶領下列隊等候,眼神帶著好奇和一絲怯懦。
伙伴們一個個被牽走,笑聲漸起。風耀踮著腳,目光焦急地掃過每一張小臉。都不是。
“還有一個小朋友呢?!崩蠋煹穆曇糨p輕響起,帶著點無奈,“她…不太合群?!笔种钢赶虿賵鲞吘壍娜龢锹短炱脚_。
風耀抬頭。
空曠的平臺。一架孤零零的秋千在微風中兀自輕晃。上面坐著一個小女孩。穿著洗得發白的裙子。陽光很好,卻照不進她低垂的眼眸。她的視線空茫地落在虛空某處,像一株被遺忘在陰影里的植物。巨大的玻璃窗在她身后反射著刺眼的光,像一個冰冷透明的牢籠。
“小涵!”老師朝樓上喊,“看,你的新朋友!”
平臺上的小女孩——林亦涵——緩緩地、遲疑地抬起了頭。
目光,穿越三層樓的距離和午后的光塵,與風耀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那一瞬間,風耀的心臟被狠狠攥緊。
亦涵那雙原本黯淡無光的眸子,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倏地漾開一絲漣漪。困惑?好奇?還是…一絲被驚擾的、微弱的光亮?她定定地看著樓下這個陌生的男孩,一種奇異的、模糊的熟悉感悄然滋生。(內心獨白)這個人…好像夢里吹過的一陣風?
風耀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涌出,模糊了視線。現實病床上,緊閉雙眼的他,淚水無聲地浸濕了鬢角。
“風耀,這是小涵。上去和她打個招呼吧?”陳老師輕聲鼓勵。
風耀用力點頭,喉嚨發緊:“…好。”
平臺上。風拂過。亦涵已從秋千上下來,安靜地站著,像一株等待認領的小草。她的目光落在風耀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探尋。
“…謝謝你,”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收到我的…罐子里的愿望?!彼D了頓,“…我叫林亦涵。你呢?”
“陳…陳風耀?!憋L耀的聲音有點啞,帶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鄭重,“…收到你的愿望,是…是很大的緣分?!保▋刃莫毎祝┛缭綍r間的緣分…像一粒沙落進另一粒沙的軌跡。
亦涵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久違的笑意。(內心獨白)他說話…好奇怪。但…不討厭。
“你…為什么來?”她問,眼神純凈,帶著孩子氣的直白。
“…不知道。”風耀誠實地說,目光落在她身后巨大的玻璃窗上,“…但感覺…認識你很久了?!彼呓徊?,聲音放得更柔,“…愿意…跟我說說嗎?那個…玻璃罐子里的世界?”
亦涵長長的睫毛顫了顫,低下了頭?!啊职謰寢尅诤眠h好遠的地方…像星星。”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邊,“…這里…只有雨聲。好多好多雨…沒有太陽…也沒有…飛的小鳥?!甭曇粼絹碓叫。瑤е灰撞煊X的哽咽。
風耀的心像被泡在酸水里。他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從背帶褲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一個用白手帕邊角料縫制的晴天娃娃。圓珠筆畫的笑臉有點歪,但很干凈。
“這個…送給你?!彼淹尥掭p輕放在亦涵攤開的小小掌心里。布面帶著他孩童軀殼的微溫。
亦涵怔怔地看著掌心里的白色小布偶,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的“臉”。冰涼的觸感下,似乎包裹著一絲奇異的暖意。她慢慢收攏手指,將娃娃輕輕握住。(內心獨白)晴天…娃娃?
“把它…掛在窗邊,”風耀的聲音很輕,像在許下一個跨越時空的諾言,“…它會…祈求陽光。趕走…發霉的雨聲?!彼粗难劬?,一字一句,“…以后,我還會…給你做很多很多。很多…晴天?!?
亦涵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眼神復雜得不像孩子的男孩。掌心娃娃的觸感如此真實。她抿了抿唇,那抹微弱的笑意,終于在她蒼白的小臉上,清晰地、短暫地綻放開來。像陰云縫隙里,漏下的一縷金線。
與此同時,現實世界的病房里,心電監護儀的“嘀”聲似乎微弱地快了一拍。病床上,林亦涵緊閉的眼皮下,眼球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蒼白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