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南的夜風帶著未散的暑氣,王宜蘭倚在「阿蘭粥語」的木門邊,望著街道盡頭被霓虹染成橙紫色的天際線。城市的光污染吞噬了星辰,也吞沒了遠行者的音訊。風耀離開時的背影還烙在視網膜上,如今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再無漣漪。
暖黃的燈光從粥店溢出,在青石板路上流淌成一條溫馴的河。店內蒸騰的霧氣裹挾著米香——那是浸泡整夜的蓬萊米在砂鍋里舒展筋骨,蝦仁透出珊瑚色,香菇吸飽了高湯,胡蘿卜丁如碎金沉浮。這香氣是她半生的錨,此刻卻拴不住一顆母親懸空的心。
“何師傅,”她聲音里透著瓷器的脆薄,“給老太太裝份粥,蝦仁多些。”
灶臺前的男人應聲頷首,銅勺在砂鍋里畫著綿長的圓。蒸汽在他霜白的鬢角凝成水珠,墜入火光躍動的灶眼,“滋啦”一聲輕響。他舀粥的動作像在供奉神明,米?,摑?,蝦仁飽滿,最后撒上一小把翠綠的芹菜末——那是老太太最愛的點睛之筆。
當所有員工在暖光中站成靜默的森林,王宜蘭的目光掠過每一張熟悉的臉。“到九月前,我不在舊南?!甭曇舨淮螅瑓s像石子投入池心,“店交給老何和小李。”角落傳來細微的抽氣聲,燈影在墻壁上晃動。
老何向前半步,圍裙沾著星點油漬:“十六年啦…這兒早成了大伙兒的家。”他喉結滾動,望向王宜蘭時眼中有鈍痛的光,“一個女人撐起招牌,風雨里熬著…不容易?!?
王宜蘭指尖掐進掌心。漲薪與獎金的承諾消散在空氣里,她轉身推門,身影沒入街道的霓虹。玻璃門開合的瞬間,店內暖光與街邊冷藍的招牌光在她身上割裂又彌合,像一幅未完成的拼貼畫。
新北的夜是流動的熔金。出租車穿過光怪陸離的隧道,王宜蘭的臉映在車窗上,與飛逝的廣告牌重疊又分離。高樓縫隙間偶然瞥見一彎蒼白的月,像被城市遺忘的舊郵票。
“變了…”她喃喃自語。醫院冰冷的玻璃幕墻吞噬了人影,電梯不銹鋼壁映出她緊抱保溫袋的姿態——仿佛抱著風耀幼時睡熟的襁褓。
電梯門將合未合之際,一只涂著丹蔻的手急急伸入感應區。門滑開,香水與消毒水的氣味猛烈沖撞。
“謝…”來人話音驟斷??諝饽杀?。
王宜蘭抬眸,電梯頂燈在李淑華驚惶的瞳孔里炸成碎芒。
“阿蘭,當年那筆錢…”李淑華的聲音像受潮的琴弦。
“夠了!”王宜蘭的呵斥在金屬轎廂里撞出回音,刀鋒般斬斷所有藤蔓般的過往,“各走各路。”
電梯數字跳動。李淑華突然抓住她衣袖,絹料在指節下皺成絕望的漣漪:“你不想知道風耀在哪嗎?”
王宜蘭僵住。保溫袋里的砂鍋透過布料傳來微弱余溫,像一顆將熄的心臟。
“他在這,”李淑華指向跳動的紅色數字,“在樓上…快不行了?!?
重癥監護室的玻璃幕墻像巨大的冰層。王宜蘭撲上去,掌心在冷玻璃上印出霧白的掌印。層層管線之下,風耀的臉蒼白如紙,只有心電圖的綠光在眉心投下詭異的、跳躍的影。
保溫袋頹然墜地。粥香逸散,與消毒水廝殺。
“風耀…”她的額頭抵住玻璃,呵出的白霧迅速消散,“媽媽來了…”淚水滾落,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溪流,倒映著頂燈刺目的光斑,也倒映著二十年前搖籃邊哼歌的自己。
回憶是鋒利的冰凌——風耀第一次搖搖晃晃撲進她懷里,油漬斑斑的圍裙蹭上他奶香的小臉;暴雨夜他發著高燒,小胳膊死死環住她脖子,滾燙的呼吸噴在頸窩…那些被她鎖進記憶保險箱的珍寶,此刻變成無數玻璃碎片,隨著每一次心跳扎進血肉。
夜色潰散時,王宜蘭游蕩在陌生又熟悉的街道。路燈將梧桐葉影拓印在地,像巨大的、憂傷的剪紙。她懷中換了一盅新粥,砂鍋的溫熱卻穿不透胸腔的凍土。
轉角咖啡館的霓虹招牌亮著“淑華茶敘”——那是她們當年抵押嫁妝盤下的第一個鋪面。如今招牌漆色剝落,如同她們銹蝕的青春。王宜蘭停步,隔著玻璃望見自己扭曲的倒影,與店內暖光里談笑的情侶身影重疊。砂鍋粥的熱氣呵在玻璃上,暈開一小片轉瞬即逝的朦朧。
她抱緊粥罐繼續前行。晨光刺破云層,將醫院尖頂染成淡金。保溫袋的提繩深深勒進掌心,那里還殘留著風耀三歲時塞給她的、一顆融化黏膩的水果糖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