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沉浮于乳白色的薄霧中,林亦涵緩緩睜開眼。時間在此刻失去刻度,身份如流沙般模糊,唯有那個名字如同燈塔穿透迷障——陳風(fēng)耀。她必須找到他。
晨光浸染著懷舊的街巷,濕潤的空氣中浮動著微塵。一塊懸掛在藤蔓斑駁墻面的古銅鏡,映出她稚嫩的臉龐——約莫十二歲的模樣。南C字頭的車牌在熹微中泛著舊金屬的光澤,像一枚被時光遺忘的書簽。心口涌動著初春嫩芽般的迷茫與期冀,在陌生的記憶里微微顫栗。
青石板路被歲月摩挲得溫潤如玉,偶爾有赭黃的落葉被風(fēng)卷起,旋舞著落下,空氣里沁著清冽的秋息。遠(yuǎn)處飄來糯軟的叫賣聲,是推著餐車的老伯,那浸透鄉(xiāng)音的吆喝,仿佛在吟唱這片土地的古老歌謠。
“阿涵——”
一聲呼喚穿透薄霧,帶著記憶深處的暖意。林亦涵驀然回首。
奶奶站在巷口,晨光為她銀白的發(fā)絲鍍上柔金,慈祥的笑紋里盛滿日光。“回家吃飯啦,煨了你最愛的四神湯。”那笑容如同久違的春風(fēng),瞬間融化了林亦涵心頭的冰棱。
布滿繭痕的手握住了她微涼的手指。小巷的風(fēng)穿過晾曬的衣衫,送來熟稔的氣息——是灶膛柴火的微焦,是曬干草藥的清苦,是獨屬于奶奶的、令人鼻尖發(fā)酸的溫暖。光斑穿過榕樹氣根的簾幕,在她們相牽的手背上跳躍,將歸家的路點綴成流淌的光河。
小院天井里,砂鍋在紅泥小爐上咕嘟作響,氤氳的蒸汽托舉著濃郁的香氣。茯苓、蓮子、淮山、芡實,還有一小撮薏仁,在澄澈的湯水中載沉載浮,如同微縮的島嶼。奶奶佝僂著背,用長勺撇去湯面浮沫,動作輕柔得像在梳理時光。
“阿涵,遞塊姜來。”奶奶的聲音浸在暖融融的煙火氣里。
林亦涵踮腳取下窗臺的陶罐,嫩黃的姜塊還沾著晨露的濕意。奶奶刀起刀落,姜片如半透明的月牙墜入湯中,瞬間激蕩起更豐沛的辛香,混合著白胡椒碎粒的暖意,在廚房里織成一張無形的、令人安心的網(wǎng)。
“奶奶,脊骨湯為什么格外香?”
“骨髓里的日月精華呀,”奶奶眼角的笑紋更深了,“都熬進(jìn)湯里,喝下去,筋骨就有力氣咯。”她掀開鍋蓋,乳白的濃湯翻滾著,藥材的溫厚與肉骨的醇鮮在蒸汽中完美交融。奶奶舀起一勺,吹了吹,遞到亦涵嘴邊。那溫?zé)犴樅矶拢路饘⒄麄€童年的安穩(wěn)都熨帖進(jìn)肺腑。
“阿涵,把這碗端給隔壁阿風(fēng)。”奶奶將青瓷碗放入她手中,碗壁溫?zé)帷?
林亦涵捧著碗,指尖感受著湯的溫度。剛推開虛掩的木門,一個身影便裹挾著陽光撞了進(jìn)來。
男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衫,左臂纏著厚厚的繃帶,額發(fā)被汗水濡濕貼在眉骨。他抬眼,琥珀色的眸子在逆光中清亮如溪——
正是年少時的陳風(fēng)耀。
“奶奶!我就知道是您熬湯!”他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雀躍,像林間蹦跳的雀鳥,“隔條巷子都聞見香啦!”
“小饞貓!”奶奶笑著用圍裙擦手,“手還疼不?快坐下,湯就是給你煨的。這是隔壁林家的亦涵。”
風(fēng)耀的目光轉(zhuǎn)向她。陽光穿過格窗,在他睫毛上篩下細(xì)碎的金粉。他伸出未受傷的右手,笑容坦蕩:“陳風(fēng)耀。我們…是不是見過?”
林亦涵的心跳驟然失序。指尖相觸的瞬間,一股微弱卻清晰的電流竄過血脈,仿佛沉睡的星辰被引力喚醒。她張了張嘴,無數(shù)洶涌的言語卻哽在喉間,只化作一句:“林亦涵。很高興…認(rèn)識你。”
真的!”風(fēng)耀眼神倏亮,“幼幼班!巷子口那家!你是不是扎兩個小揪揪,總抱著個褪色的晴天娃娃?”他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我就記得這個…別的都模糊了。”
幼幼班…晴天娃娃…
林亦涵試圖抓住這縷飄忽的記憶絲線,可意識深處的圖景卻急速褪色、虛化,如同被強(qiáng)風(fēng)吹散的朝霧。她怔怔站著,碗中湯面的倒影微微晃動。
(現(xiàn)實·實驗室)
刺耳的警報聲撕裂了病房的寂靜!
“孫哥!意識鏈接波動異常!主線程正在丟失!”助理的聲音繃緊如將斷的弦,監(jiān)控屏上代表林亦涵意識的藍(lán)色光流劇烈閃爍,如同風(fēng)暴中的螢火。
孫昊陽一把推開座椅沖上前,指尖在控制臺急掠,汗珠沿額角滾落。“切備用通道!用昨晚備份的第三節(jié)點數(shù)據(jù)頂上去!快——!”他的吼聲帶著金屬刮擦般的嘶啞,仿佛在與無形的巨浪搶奪渺小的舟楫。
“干擾太強(qiáng)!數(shù)據(jù)包…無法完整注入!”助理臉色慘白,屏幕上猩紅的ERROR字樣瘋狂跳動。
與此同時,儀器連接的病床上,林亦涵的睫毛劇烈顫動,一滴淚無聲滑入鬢角。
(意識世界·小院)
“…后來呢?”林亦涵輕聲問。風(fēng)耀正低頭攪動著碗里的湯匙,勺柄碰到碗壁,發(fā)出細(xì)碎的清響。
“后來?”他扯了扯嘴角,望著自己纏滿繃帶的手臂,聲音低下去,“下雨天…巷子深處…幾個高年級的堵住我,搶錢。我攥著給奶奶買藥的錢…沒松手。”湯面倒映著他驟然黯淡的眼眸,一滴水珠落下,在溫?zé)岬臏镅_微不可察的漣漪,無聲無息。
林亦涵的心被那圈漣漪緊緊攥住。她站起身,從窗臺針線笸籮里揀出兩塊素白棉布和紅線。
“會好的。”她聲音不大,卻像穿透陰云的晨光,帶著不容置疑的暖意。指尖翻飛,棉布包裹住蓬松棉絮,紅線纏繞收束。很快,兩個鼓著圓臉、笑容可掬的晴天娃娃懸在她指尖,在穿堂風(fēng)中輕輕旋轉(zhuǎn)。
“喏,”她把其中一個系在風(fēng)耀未受傷的手腕上,“晴天娃娃會守著太陽。奶奶說,心誠的時候,光…就一定會照進(jìn)來。”娃娃雪白的身體映著少年怔忡的眼,仿佛一粒小小的、純凈的祈愿,落入時間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