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同億萬把無形的冰刀,在北西伯利亞的荒原上永無止境地刮削。
暴雪不再是飄落的晶體,而是被狂風揉碎、攪拌后潑向大地的白色狂潮,能見度被壓縮到不足十米,世界只剩下單調而暴虐的灰白轟鳴。
在這片被遺忘的凍土深處,卡塞爾學院的鋼鐵洪流與一個被稱為“末日派”的秘密堡壘,正進行著一場注定被風雪掩埋的死斗。
避風港入口附近,一棟半坍塌的混凝土觀測站廢墟成為了臨時的掩體。
楚子航背靠著冰冷刺骨、布滿裂痕的水泥墻,蜘蛛切與童子切安靜地橫放在他裹著厚實作戰褲的膝蓋上。刀鞘上凝結的薄霜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微光,映照著遠處炮火間歇性撕裂風雪時投下的短暫橘紅。
他的黃金瞳在陰影中如同兩塊沉靜的炭火,沒有波瀾,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專注,仿佛暴風雪和遠處的廝殺都是另一個世界的背景噪音。他在積蓄,如同拉滿的弓弦,等待著那個需要他斬斷一切的瞬間。
在他側后方,蘇恩曦蜷縮在一張臨時拼湊的金屬操作臺后,上面堆滿了閃爍著幽藍光芒的便攜式通訊設備和解碼器。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緊鎖的眉頭和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她的指尖在鍵盤上翻飛,速度快得幾乎留下殘影,試圖穿透這片被狂暴自然和未知干擾籠罩的電磁荒漠,捕捉任何有用的信號,但屏幕上的雪花噪點和“信號丟失”的紅色警告是唯一的回應。
“該死!風雪和這片區域的磁場完全屏蔽了通訊!我們成了瞎子和聾子!”她低聲咒罵,聲音被風雪的呼嘯吞沒大半。
布寧魁梧的身軀在風雪中如同一尊由青銅澆鑄而成的古老神像,沉默而堅不可摧。他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臂皮膚下,隱隱流動著一種非人的金屬光澤,那是“青銅御座”言靈被催動到極致的表現,仿佛有熔化的金屬在他血管里奔流。
他像一塊礁石,沉默地對抗著門外涌來的風雪和未知的危險,守護著身后那條通向路明非所在醫療艙的生命線。窗外,暴風雪如同失控的巨獸,瘋狂撕扯著天地間的一切,而在更遠處,風雪偶爾被爆炸的氣浪短暫排開的間隙,能隱約看到T-95重型坦克那龐大、沉默如同移動堡壘般的輪廓,炮管如同蟄伏巨獸的獠牙,刺破風雪,指向灰暗壓抑的天空。
目光越過觀測站的斷壁殘垣,投向那片被選作戰場的開闊冰原,所見景象足以讓最勇敢的戰士心生寒意。
這里已非戰場,而是一座由鋼鐵與寒冰構筑的巨大墳場。數輛代表著人類陸地武力巔峰的T-95重型坦克,此刻以各種扭曲、怪誕的姿態被永恒地凍結在厚重的冰層之上,無聲地訴說著它們遭遇了何等恐怖的力量。
最觸目驚心的是那些炮塔。其中一輛的炮塔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硬生生從車體上擰轉了近一百八十度,沉重的裝甲連接處被撕裂、扭曲,翻卷的金屬邊緣呈現出熔融后又被極速凍結的琉璃狀,凝固成猙獰尖銳的鐵刺和丑陋的瘤狀物。
另一輛的炮塔則被整個掀飛,像一頂被丟棄的王冠,歪斜地扣在十幾米外的冰面上,炮塔座圈敞著黑洞洞的、參差不齊的傷口。
那些125毫米滑膛炮的粗壯炮管,有的被某種沛然巨力從中硬生生折斷,斷口犬牙交錯;有的則如同絕望的長矛,深深插入堅硬的凍土深處,只留下一截冰冷的鋼鐵指向鉛灰色的天空,像為自身豎立的、冰冷的墓碑。
每一輛坦克的車體上都布滿了巨大的、令人膽寒的傷痕。有的被恐怖的貫穿力洞穿,前后通透的破口邊緣金屬同樣熔凝琉璃化;有的則被撕開長長的裂口,如同被巨獸的利爪狠狠劃過,裝甲向內翻卷。從這些可怖的傷口向內望去,原本復雜精密的內部機械結構——傳動軸、齒輪箱、彈藥架基座——暴露在零下數十度的嚴寒中,凝結著厚厚的、毛茸茸的白色霜晶。
履帶更是支離破碎,巨大的鏈節如同巨獸散落的骸骨,斷裂的履帶板散落一地,被新落下的積雪半埋,又被后續的爆炸沖擊波掀開,凌亂不堪。肆虐的風雪試圖掩蓋這些鋼鐵巨獸的殘骸,給它們披上白色的裹尸布,卻無法完全抹去它們曾經作為陸地霸主所擁有的沉重威嚴。
即使化作了扭曲的廢鐵,它們龐大而堅固的鋼鐵骨架,斷裂的炮管,翻卷的裝甲,依然散發著一種沉重、悲壯、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寒風穿過炮塔的破洞、斷裂炮管的管腔、裝甲的裂縫,發出低沉、悠長、如同嗚咽般的哨音,仿佛這極寒之地本身在為這些鋼鐵巨獸的隕落而奏響哀歌。
在這片鋼鐵墳場的邊緣,靠近避風港入口相對安全的一側,一場決定性的行動正在風雪中進行。一位穿著厚重防寒服、佩戴著執行部高級專員徽章的中年男人,臉色凝重得如同凍土,正親自指揮著一支由裝備部精銳和醫療人員組成的小隊。
他們小心翼翼地將一座特制的、透明的保育箱從裝甲運輸車上搬運下來,安置在相對平整的雪地上。這座保育箱在狂風暴雪中,如同一座脆弱卻又至關重要的水晶圣壇。箱內,恒溫恒濕的環境與外面的酷寒地獄形成鮮明對比。那個蒼白得近乎透明、異常虛弱的男嬰“鑰匙”靜靜地躺著。
他似乎被外界的喧囂驚動,緩緩睜開了眼睛。那絕非嬰兒應有的懵懂或好奇,而是一雙沉淀著古老意志、冰冷而璀璨的——熔金色瞳孔!這雙眼睛掃過箱外模糊的風雪人影,沒有情緒,只有一種非人的洞悉。護士們穿著厚重的防護服,動作輕柔到極致,用溫熱的無菌棉紗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鑰匙”細小的胳膊和身體,確保他的體溫和生理指標穩定。
當棉簽輕柔地拂過他細小的手臂皮膚時,空氣中并未產生任何能量漣漪或元素波動,仿佛只是一個普通的護理動作。
“準備!”那位執行部高級專員的聲音透過通訊器,穿透風雪的嘶吼,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言靈·門啟——發動!”命令如同啟動古老儀式的最后咒言。
下一秒,異變陡生!“鑰匙”的嘴巴張開,發出的不再是嬰兒細弱的嗚咽或啼哭。那聲音陡然拔高、放大,轉化為一種恢弘、莊嚴、充滿非人韻律感的奇異音節!那不是人類已知的任何語言,而是蘊含著空間法則力量的——龍文詠唱!這聲音仿佛直接作用于空間結構的根基,無視物理距離,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甚至壓過了風雪的咆哮!
前方的虛空,在龍文詠唱響起的瞬間,開始劇烈地扭曲、波動!空氣仿佛變成了承受不住重壓的、布滿劃痕的厚重玻璃板,瞬間布滿了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蛛網般裂痕!裂痕急速蔓延,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咔嚓——轟隆!!!”一聲震耳欲聾、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碎裂的巨響猛然炸開!裂痕最密集的中心點,空間再也無法維持其結構,猛地向內塌陷、撕裂!一個巨大、邊緣極不規則、如同被巨獸硬生生啃噬出來的空間裂口,憑空出現在風雪肆虐的荒原之上!裂口的邊緣,閃爍著刺眼欲盲、極不穩定的熾白色光芒,如同灼燒的空間傷口!
裂口內部,翻滾著濃稠如墨、吞噬一切光線的絕對黑暗!而在那深邃的黑暗深處,隱約可見巨大到超乎想象的、盤根錯節的青銅巨樹根系,冰冷、古老、非人的金屬結構輪廓在其中若隱若現——尼伯龍根的大門,被“鑰匙”的言靈,以最暴力的方式,強行撕開了!狂風裹挾著暴雪,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發出更加凄厲的呼嘯,被狂暴地吸入那道幽深的空間裂口,形成肉眼可見的巨大風雪漩渦。
散落在戰場上的T-95坦克金屬碎片——扭曲的裝甲板、斷裂的履帶鏈節、炮塔的殘骸——被裂口處散發出的無形空間引力所捕獲,紛紛懸浮而起,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圍繞著那扇通往異域的門戶瘋狂地旋轉、飛舞,構成一幅詭異而壯觀的末日圖景。
當尼伯龍根之門被強行撕開的剎那,致命的洪流便從那翻滾的濃墨黑暗中噴涌而出!那不是自然的產物,而是帶著冰冷殺意與腐朽氣息的軍團!
一直通過內部監控密切關注門口情況的路麟城手上正拿著通訊器,滿面笑容:“收到。”
在空間門洞開的瞬間,男人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他早已換上了一身貼合的黑色作戰服,行動間利落干脆。沒有絲毫猶豫,他猛地一把抓過冷凍艙旁特制武器架上的改裝MP5K沖鋒槍,同時將一個填滿暗紅色弗里嘉子彈的彈匣拍入槍身。他認出了那些沖鋒在最前沿的恐怖身影。
他沒有立刻開槍,而是用冰冷、帶著濃烈諷刺與沉重憤怒的聲音,向避風港入口處嚴陣以待的守衛者們吼道,聲音在警報聲和門外傳來的異響中異常清晰:“都睜大眼睛看清楚!這就是卡塞爾學院冰窖最深處、最見不得光的‘寵物’!是秘黨用無數混血種的命和禁忌技術喂養出來的怪物!”
他的槍口猛地抬起,精準地指向沖鋒在最前方、如同潮水般涌來的身影:“‘死侍’!那些穿黑袍、戴骨頭的玩意兒!”路麟城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
那些怪物裹著破爛、仿佛從墳墓中掘出的黑色裹尸布,臉上覆蓋著打磨光滑、沒有任何表情的蒼白骨質面具,只露出兩點燃燒著幽綠或暗金光芒的眼洞。它們的動作迅捷得不似亡靈,甚至超越了人類頂尖運動員,關節在高速運動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喀啦”摩擦聲,仿佛生銹的機械強行運轉。
“學院用煉金藥劑強行拔高混血種血統,失敗后的產物!腦子被燒光了,只剩殺戮本能!脊椎里被植入了煉金芯片,像提線木偶一樣絕對服從命令!他們是完美的炮灰,高效的清道夫!”他話音剛落,沖在最前的一個死侍就用堅硬的骨面撞碎了擋路的一塊凸起冰錐,黑袍下干枯如鷹爪、指甲漆黑尖利的手,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直直抓向離門最近的一名守衛!“還有那些‘地獄犬’!!”路麟城的目光銳利地掃向死侍潮水中更令人心悸的存在——數頭體型堪比牛犢、形態扭曲到令人作嘔的生物混雜其中。
它們沒有皮膚,暴露在外的肌肉組織呈現出病態的猩紅色,如同剝了皮的尸體,還在微微蠕動,上面稀疏地覆蓋著粗硬、油膩的黑色剛毛。巨大的、如同彎刀般的獠牙突出唇外,無法合攏,粘稠的、散發著強烈酸腐氣味的涎液不斷滴落,在冰面上蝕刻出滋滋作響的小坑。
最駭人的是它們那雙燃燒著純粹熔金色光芒的獸瞳,充滿了純粹的暴虐與饑餓。它們的后肢異常粗壯,呈現詭異的反關節結構,賦予了它們恐怖的爆發力和跳躍能力。
“基因工程的怪物!把龍類的狂暴基因、最兇悍獒犬的力量和爬行類的冷血特性強行嫁接在一起!嗅覺比最靈敏的血統追蹤器還要恐怖,能在十公里外鎖定目標!咬合力足以撕裂輕型裝甲車的鋼板!學院專門培養它們,用來在復雜地形、惡劣環境里追殺高價值目標,或者……”路麟城的語氣陡然變得更加冰冷刺骨,“……用來清理門戶,確保‘末日派’這樣的‘叛徒’一個不留!”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頭地獄犬猛地用強壯的反關節后肢蹬地,撞開幾個擋路的死侍,布滿倒刺、如同鞭子般的長長舌頭帶著破空聲“啪”地一聲彈射而出,狠狠抽打在布寧擋在通道口、閃爍著青銅光澤的手臂上,竟濺起一溜刺眼的火星!布寧悶哼一聲,手臂上的青銅色光芒一陣劇烈波動。
尸守的沉默沖鋒與地獄犬狂暴的嘶吼匯合成死亡的狂潮,洶涌地撲向避風港那狹窄而至關重要的入口!腐朽的氣息與刺鼻的酸腐味瞬間彌漫開來。
“弗里嘉子彈的麻醉劑對這些死物和怪物無效!別指望能放倒它們!”路麟城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冰原上敲響的喪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但是!它們的沖擊力——給我爭取時間!守住通道!”最后一個字吼出的同時,他猛地扣動了扳機!
“噠噠噠——!噠噠噠——!”
MP5K短促而暴烈的槍聲瞬間撕裂了風雪的呼嘯和怪物的咆哮!槍口噴吐出熾熱的火舌。暗紅色的弗里嘉子彈如同致命的蜂群,撕裂冰冷的空氣,精準地射向沖在最前方的死侍和那些試圖躍起、撲向守衛者薄弱環節的地獄犬。子彈擊中目標的瞬間,并未像普通子彈那樣造成貫穿性的破壞,而是——爆開!一團團濃郁、粘稠、如同巨大血色曼陀羅花般的暗紅色氣霧在著彈點急速膨脹、綻放!這不是血液,而是弗里嘉子彈內填充的特殊壓縮麻醉氣體與沖擊粉末混合后產生的效果。
這血霧不僅遮蔽視線,更蘊含著強大的物理動能沖擊力!被擊中的死侍,即使沒有痛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猛烈沖擊波打得身體劇震,沖鋒的勢頭被硬生生遏制,甚至踉蹌著倒退幾步,撞上身后涌來的同類,暫時阻塞了狹窄的沖鋒路徑,引起一陣混亂的推擠。
那些躍在半空的地獄犬,則被沖擊波狠狠撞偏了方向,沉重的身體失去平衡砸在地上或撞上墻壁,發出憤怒而痛苦的嘶吼,熔金的瞳孔在彌漫的血霧中閃爍著更加狂暴和危險的光芒,沖鋒的節奏被強行打亂。灼熱的黃銅彈殼叮叮當當地從拋殼窗跳出,落在冰冷堅硬的金屬地板上,滾向角落。
路麟城如同一塊千錘百煉的礁石,死死釘在通往醫療艙核心區域的狹窄通道入口。他一邊以驚人的冷靜和精準進行著短點射,壓制著死侍和地獄犬最兇猛的前鋒,利用弗里嘉子彈的沖擊波制造混亂和遲滯;一邊用自己并不算特別魁梧、但此刻卻顯得無比高大的身體,死死地護住身后的通道。
他的作戰服上,已經濺上了死侍腐朽粘稠的黑血和地獄犬那具有腐蝕性的涎液,發出滋滋的輕微聲響。他的嘶吼在持續不斷的槍聲、怪物瘋狂的咆哮、風雪的怒號以及空間門不穩定能量發出的嗡鳴中,顯得幾不可聞:“頂住!一步也不許退!這些‘學院特產’……就是來執行滅絕令的!它們的目標是里面的一切!”
風雪如同發瘋的白色巨蟒,瘋狂地涌入那扇被強行撕開的、通往未知黑暗的尼伯龍根之門。門內翻滾的黑暗與門外肆虐的白色地獄交織在一起,吞噬著槍聲、吞噬著怪物的咆哮、吞噬著路麟城嘶啞的吶喊、也吞噬著保育箱中“鑰匙”力竭后微弱下去的哭泣。
那扇由空間裂縫構成的、邊緣閃爍著不穩定熾白光芒的大門,光芒開始劇烈地閃爍、明滅,仿佛神祇在巨大的消耗后疲憊不堪,正試圖強行合攏那窺探異域的眼簾。門內黑暗中,那些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青銅巨樹枝杈的輪廓,在閃爍的光芒中若隱若現,散發著亙古的冰冷與死寂。
鋼鐵巨獸的殘骸如同散落的墓碑,學院培養的可怖生物兵器發出非人的嘶吼,弗里嘉子彈炸開的血色霧氣在蒼白風雪中短暫彌漫又迅速消散,路麟城孤絕而堅定的身影在狹窄的通道口構筑著最后的防線……所有的一切,共同構成了一幅殘酷、冰冷、充滿死亡與掙扎氣息的末日畫卷。
在這片被遺忘的冰封之地,人類的野心、禁忌的造物、父輩的守護與未知的恐懼,正在上演一場沒有退路的終焉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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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水銀池在深紅幽光的映照下翻涌著銀灰色的死亡之息,如同地獄敞開的巨口。路鳴澤蒼白如石灰巖雕琢的身軀,被赤金鎖鏈懸吊在沸騰的金屬液面之上,扭曲猙獰的暗金長槍——昆古尼爾——貫穿他的胸膛,像一個褻瀆而永恒的圖騰,凝固著最深沉的絕望。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彌漫著刺鼻的水銀腥氣與一種更幽邃、更令人靈魂顫栗的元素威壓。路明非早已被推離,輪椅碾過金屬通道的冰冷聲響消失在遠方。遠處監控臺前的研究員們,視線被精心偽造的“靜態畫面”所蒙蔽,專注于跳動的數據流,無人知曉,一個不速之客已如幽靈般潛入了這片禁忌的核心。
在彌漫的乳白色水銀蒸汽與深紅陰影交織的邊緣,一個嬌小得過分的身影,如同從背景中剝離出來,悄無聲息地踏上了通往水銀池的銹蝕金屬橋。她丟棄了沉重的防護頭盔,任由深紅的光線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她那張精致卻毫無表情的小臉上。冰藍色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凍結的湖泊,而是燃燒著某種近乎虛無的平靜,深處卻涌動著被強行壓抑的、即將噴發的熔巖。不合身的防護服像一件累贅的斗篷,襯得她更加纖細、脆弱,仿佛一陣來自深淵的風就能將她吹散。
她的目光,穿透翻涌的毒霧,穿透空間的距離,死死地釘在池心——釘在那柄貫穿心臟的絕望之矛上。
并非物理的聲響,而是靈魂深處的海嘯!西伯利亞的寒風裹挾著冰刀般的雪粒,瞬間穿透時空的壁壘,在她意識的核心呼嘯狂卷!純白的雪原,刺骨的寒冷。少年腹腔那個巨大的空洞,溫熱的、帶著龍類氣息的鮮血如同決堤的生命之泉,在純白的積雪上洇染開一朵巨大、妖異、絕望的血色曼珠沙華。“死亡……死亡也不是盡頭!”女孩的嘶吼破開風雪的屏障,帶著靈魂燃燒的噼啪聲。一只冰冷如凍土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看穿我的靈魂!”命令式的低語如同審判號角。靈魂被撕裂!鏡瞳視野中,威嚴的龍類意志核心旁,那縷名為“路鳴澤”的孤獨光芒!三個孤獨的倒影被強行拖拽、疊加、融合——鐵籠里的雷娜塔,儲物間的路明非,雪原瀕死的路鳴澤——共享著同一種被世界放逐的靈魂底色!“我與你締約……”低沉莊嚴的聲音如同創世鐘鳴,“……不彼此拋棄……不彼此出賣……直到死亡盡頭——”。“不——!死亡……死亡也不是盡頭!我們的名字……會刻進對方的龍骨!”刻進龍骨!龍族最神圣的血之契約!烙印真名于生命本源!
刻進龍骨!
這四個字,如同引燃了靈魂熔爐的終極燃料!契約的力量,那份將“路鳴澤”與“零”兩個名字、兩個靈魂永久熔鑄在一起的絕對羈絆,在此刻轟然爆發!化作了奔騰的、毀滅性的熔巖,在她每一根血管、每一條神經、每一寸骨髓中奔涌咆哮!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精神于此降臨!個體界限粉碎殆盡!理性灰飛煙滅!恐懼不值一提!為了那唯一的、絕對的“他者”,為了那份超越生死、刻入生命本源的羈絆,她渴望粉碎自身!融入這場以自身消亡為祭品的、最狂暴、最迷狂的酒神祭典!
零的臉上,那層用以隔絕世界的冰封面具徹底融化、蒸發,露出下面最原始、最純粹的本質。那是一種殉道者般的迷狂平靜,一種對毀滅的深切渴望,一種向深淵縱情一躍的狂歡!她的嘴角,甚至極其細微地、神經質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近乎愉悅的弧度。她微微歪著頭,冰藍色的眼眸深處,黃金瞳的光芒如同煉金熔爐的核心熾烈燃燒,瞳孔周圍精密如齒輪的金色紋路瘋狂流轉,仿佛在計算著這場獻祭的最佳角度,又仿佛在欣賞著即將到來的自我毀滅之美。
然后,她抬起了手。那只手,蒼白、纖細、骨節分明,帶著屬于小女孩的、尚未完全長開的柔嫩輪廓。在深紅幽光的映照下,這只手顯得如此脆弱,如此易碎,仿佛精美的瓷器。它沒有一絲顫抖。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和毀滅性的決絕,這只手,徑直穿越了彌漫著劇毒水銀蒸汽的空氣,堅定地、緩慢地,卻又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優雅姿態——如同舞者伸展手臂——抓向了昆古尼爾那冰冷、扭曲、布滿詭異紋路的暗金槍柄!
觸碰!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一聲超越了人類聽覺極限的、令人靈魂扭曲的恐怖聲響驟然爆發!那是強橫無匹的“終結”規則,與一個渺小卻蘊含著契約之力的生命體,在微觀層面最直接的、最殘酷的碰撞與湮滅!
零的身體猛地一弓!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脊椎!但她的臉上,那抹迷狂的、近乎愉悅的弧度卻更加明顯了!無與倫比的痛苦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瞬間刺穿了她所有的神經末梢!但在這契約的狂歡中,痛苦被扭曲、被升華,化作了這場毀滅之舞最激昂的鼓點!
她的指尖,在接觸到那蘊含著諸神規則的暗金槍柄的剎那,就失去了所有的生機和顏色。瞬間碳化、結晶!仿佛最精密的沙漏中流逝的細沙,她的指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為細碎的、閃爍著詭異暗紅色澤的灰燼,無聲無息地飄散!這恐怖的侵蝕并未停止!它如同貪婪的、無形的饕餮,沿著她的指骨、手背、手腕,瘋狂地向上吞噬、蔓延!皮膚和肌肉在規則之力的碾壓下直接崩解、汽化!滋滋的聲響連綿不絕,那是骨骼在溶解,是筋腱在斷裂!
深紅的光線貪婪地舔舐著她那只正在迅速消失、變得焦黑、萎縮、如同枯枝般扭曲變形的小手。水銀蒸汽化作乳白色的毒蛇,瘋狂纏繞上她暴露的手臂,加劇著可怕的侵蝕。防護服脆化的袖口早已化為飛灰,露出下面同樣正被無情吞噬的、纖細得令人心碎、此刻卻在快速碳化萎縮的手臂。青紫色的血管在焦黑的皮膚下凸起、爆裂,滲出暗紅色的粘稠液體。
“呃…嗬嗬…嗚……”
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幼獸被活生生撕碎臟腑的痛苦嗚咽,終于從她劇烈痙攣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精致的小臉因劇痛而扭曲變形,冰藍色的瞳孔放大,黃金瞳的光芒在極致的痛苦沖擊下明滅不定,那精密流轉的金色紋路如同過載的電路般瘋狂閃爍。
然而!那只正在被規則之力無情消融、如同燃燒殆盡的火炬般迅速“熄滅”的手!卻爆發出了一股令人靈魂戰栗的、源自契約最深處的狂暴力量!五指如同燒紅的鐵鉗,死死地扣住了昆古尼爾的槍柄!指骨在巨大的壓力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碳化的碎片簌簌掉落。這不是物理的力量,這是靈魂的角力!是刻在龍骨上的“零”之真名,在向釘死“路鳴澤”的命運之矛發出咆哮!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嘯猛地炸出!穿透了水銀池的轟鳴,穿透了矩陣的嗡鳴!這是酒神狂歡的最高潮!是祭品在毀滅中發出的最凄美也最狂烈的生命贊歌!她整個嬌小的身體如同拉滿的強弓,猛地向后繃緊!脊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未被侵蝕的左手死死抓住銹蝕的金屬橋邊緣,堅硬的合金在她的抓握下微微變形!她以這只手和正在消融的右腳為支點,將全身的力量、將契約賦予的全部意志、將她所有的生命力與靈魂之火,統統灌注到那只扣住槍柄的、正在化為飛灰的右手上!
拔!
她在拔槍!用自己正在狂歡式毀滅的血肉之軀,去撼動那象征著諸神意志、釘死了她唯一“他者”的永恒之矛!深紅的光線在她因發力而極度扭曲的孩童般的側臉上跳躍,照亮了她眼中燃燒到極致的黃金瞳,那里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種純粹的、迷醉于這場毀滅之舞的狂喜!她的身體在劇痛中痙攣、扭動,卻又呈現出一種詭異而殘酷的動態平衡,仿佛在進行一場與死亡共舞的癲狂儀式。被腐蝕的手臂肌肉纖維在巨大的拉力下斷裂、碳化、飛散。焦黑的手腕骨承受著無法想象的壓力。
昆古尼爾,那柄象征絕對終結的暗金造物,在零這傾盡所有、燃燒生命的狂野力量下,竟然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嗡——!
一聲低沉到仿佛來自地心深處的嗡鳴驟然擴散!整個巨大的水銀池瞬間狂暴地炸起數米高的銀灰色巨浪!幽藍色的煉金矩陣光芒暴漲,發出刺耳的尖嘯!整個最終圣所的空間都開始劇烈地震顫!墻壁上的深紅光帶瘋狂閃爍!
懸吊在半空的路鳴澤,那低垂的頭顱,似乎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被水銀沁透的灰白皮膚下,仿佛有極其微弱的光暈一閃而逝。插在他胸口的暗金長槍周圍,出現了一絲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蛛網般的裂痕!契約在共鳴!刻在龍骨上的名字在灼燒!
零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來自靈魂最深處的震顫!來自契約另一端的回應!這回應如同一劑最猛烈的興奮劑!
“呃啊啊啊啊——!!!”
更加狂暴、更加癲狂的嘶吼從她喉嚨里炸出!混合著血沫和破碎的內臟碎片!她的黃金瞳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更多的力量從她正在崩潰的身體深處壓榨出來!那只焦黑、萎縮、幾乎只剩下扭曲骨架的右手,爆發出最后、也是最恐怖的力量!她將整個身體的重量和沖刺的慣性,以一種同歸于盡的決絕姿態,狠狠地向上猛拽!
咔嚓!
一聲清晰的、令人心膽俱裂的碎裂聲響起!不是昆古尼爾!而是零的右手!承受著超越極限的拉力和昆古尼爾規則之力的雙重侵蝕,她那早已碳化脆弱不堪的腕骨,終于徹底粉碎!焦黑的手掌連同小半截前臂骨骼,如同被折斷的枯枝,帶著幾縷燃燒殆盡的肌腱,從她的手臂上分離!在深紅的光線下劃出一道短暫而凄厲的弧線,無聲地墜入了下方沸騰的水銀池中,瞬間被銀灰色的死亡之海吞噬。
斷腕處,沒有鮮血噴涌。傷口在瞬間被燒灼、碳化,形成一個焦黑的、冒著縷縷青煙的恐怖斷面。斷骨森白,暴露在粘稠的空氣中。劇痛,足以讓任何生物瞬間昏厥的劇痛,如同億萬顆恒星在她斷腕處爆炸!零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猛地向后倒飛出去,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金屬橋欄桿上!
“噗——!”一大口滾燙的鮮血混合著內臟碎片從她口中狂噴而出,濺射在銹跡斑斑的金屬橋面上。她癱軟在地,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帶出更多的血沫。冰藍色的眼眸失去了焦距,瞳孔放大,黃金瞳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迅速黯淡、熄滅。那張精致的小臉蒼白如紙,布滿了痛苦到極致的扭曲痕跡,嘴角殘留著鮮血和一絲……尚未完全褪去的、迷狂的余韻。
水銀池的沸騰漸漸平息,狂暴的巨浪回落。矩陣的幽藍光芒不再那么刺眼,嗡鳴聲減弱。空間停止了震顫。深紅光帶恢復了規律的閃爍。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昆古尼爾依舊牢牢地釘在路鳴澤的胸膛。路鳴澤低垂著頭,毫無聲息。
只有金屬橋上,那個癱倒的、不斷抽搐、咳血的嬌小身影,和那截觸目驚心的焦黑斷腕,證明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并非虛幻。劇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殘存的意識。視野模糊,深紅的光暈在眼前旋轉、擴散。
然而,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深淵時,一種奇異的平靜,如同月光般灑落在她破碎的靈魂之上。她失敗了。她沒有撼動命運之矛。但是……她履行了契約。用她的骨,她的血,她的痛,她的毀滅之舞,她的酒神狂歡,向那釘死她唯一“他者”的囚籠發起了最慘烈、最決絕的沖鋒!她將“零”這個名字,用最極端的方式,再一次刻寫在了路鳴澤的龍骨之上!用她的消亡,奏響了那曲向死而生的悲歌!刻進龍骨……永不磨滅……
一絲極其微弱、近乎虛幻的、滿足的笑意,艱難地攀上了她染血的嘴角。冰藍色的眼眸緩緩闔上,最后一絲光芒徹底熄滅。
深紅的光,無聲地籠罩著金屬橋上那具小小的、殘破的、正在被劇痛和寒冷吞噬的身體。水銀蒸汽如同縹緲的裹尸布,在她周圍盤旋。遠處,被癱瘓的監控屏幕,依舊循環播放著空無一人的虛假寧靜。無人知曉,一場以生命為祭、撼動規則的酒神祭典,剛剛落幕。祭壇之上,祭品已殘缺,但契約的光輝,卻在毀滅的灰燼中,顯得更加刺目,更加永恒。
水銀池深處,路鳴澤被鎖鏈懸吊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一滴渾濁的水銀淚,從他低垂的眼睫上,悄然滑落,墜入下方永不止息的金屬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