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來說,蘇亦到達長沙的第一天,過得還是蠻舒服的。
上午到省博參觀,下午自由活動。
并沒有工作安排。
原本下午,還打算跟師姐騎著自行車趕去馬王堆墓坑遺址看一看的,結果,下雨了。
計劃夭折。
實際上,這個年代的馬王堆墓坑遺址,沒啥好看的。
1號墓和2號墓的墓坑已經回填,就剩下3號墓坑,還存在。
前世這個地方2塊錢門票,很多人過來打卡,然后看了一個寂寞。
象征意義大過于觀賞意義。
蘇亦他們這一次,也是如此。
權當作到此一游,并非真要看什么擁有學術價值的東西。
侯戈在他的書之中《馬王堆考古筆記》把馬王堆分成三個,第一個馬王堆,是湖南博物館的馬王堆漢墓陳列;第二個馬王堆,是馬王堆療養院內的馬王堆漢墓原址;第三個馬王堆是,在博物館的倉庫里保存的文物。
他之所以有這個分類法,是受到野島剛在《故宮物語》一書中提到四個故宮并存的觀點影響。
第一個故宮就是京城故宮,第二個故宮是臺北故宮,第三個故宮是沈陽故宮,第四個故宮則在南京,為啥說到南京,完全就是當年故宮文物南遷把京城故宮文物送運到南京的緣故。
實際上,野島剛這本書寫早了,不然,他可以分出五個故宮乃至六個故宮,比如香港故宮以及京城故宮北院區。
當然這些不是重點,對于蘇亦來說重點是,既然去不了馬王堆漢墓原址,那就去另外一個馬王堆吧,那就是省博的倉庫。
這個年代,還沒有馬王堆漢墓陳列,所有的陳列跟文物都放在倉庫之中,因此,可以說這個年代的馬王堆就只有兩個,原址與倉庫。
現在的省博倉庫,集陳列與保存于一身。
在馬王堆漢墓發掘之前,長沙城區內最大的考古發掘,是1971年瀏城橋1號墓,是個楚墓,出了200多件兵器。
因此,蘇亦到省博,也不僅僅能看到馬王堆的出土文物,也可以看到瀏城橋1號墓。
他也不是要做學術研究,純粹是機會難得,不想待在賓館睡大覺,就過來這邊窩著。
其他老先生也一樣,他們都被柳之明邀請去湖南農院做客,蘇亦不想去,就找借口溜到庫房。
實際上,也沒待多久,兩個小時不到,就被師姐喊走,因為陳文驊從省圖書館把相關書籍借閱回來了。
只能再次返回賓館。
好端端的,跑來湖南看啥書?
實際上,就是看地理志以及相關書籍,目的,就是為了能夠在這些書籍中找到一些線索。
得知他要從地理志尋找史前遺址的線索。
許婉韻還調侃他,“你做事都這么不靠譜的嗎?”
蘇亦振振有詞,“有備無患嘛!”
許婉韻也不再調侃他,而是陪著他跟陳文驊翻閱資料。
實際上,來湖南之前,他在京城已經沒少翻閱資料。
之所以讓陳文驊去省博借書,更多還是有備無患。
實際上,有用的信息并不多。
建國以后,全國總共進行四次文物大普查,分別是1956年—、1981—1985年、2007—2011年、2023—2026年。
第一次文物普查,并沒有具體的結束時間,但是基本上結束于1960年,因為此次普查為 1961年就開始公布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了。
回到湖南這邊,1951年的時候,由夏鼐擔任隊長的中科院考古所長沙文物工作隊成立, 3個多月中,共發掘了古代墓葬 162座,發掘地點有陳家大山、伍家嶺、識字嶺、五里牌和徐家灣四處。
然后,1953年,為了配合本省基本建設工程清理地下古墓葬,保護歷史文物,省文管局決定成立“省文物清理工作隊”,這一時期的考古發現,主要集中在長沙跟衡陽兩座城市。
有用的消息不太多。
為什么這一時期的考古發現主要集中在兩個城市呢?
也跟歷史有關。
1953-1957年“一五”計劃中,國家重點投資東北、華北及中南地區的工業和交通基建。
湖南作為中南地區的重要省份,長沙和衡陽因交通、工業基礎較好,被納入國家重點建設城市名單,獲得中央財政和項目支持。
例如,衡陽鋼鐵廠是“一五”期間蘇聯援建的 156個重點項目之一,直接帶動了衡陽的基建投入;長沙的工業項目也多由中央部委統籌規劃。
有工業項目建設,自然就會有基本建設考古項目。
然后,就是第一次文物普查期間(1956-1960年)。
這時期,主要是以歷史遺址為主,史前遺址較少。
然后,眾人翻了幾個小時的資料,最后,都看煩了,有用的資料卻真的不多。
許婉韻忍不住道,“我們就這樣翻看資料,還不如直接找何主任他們呢,他們對湖南的情況肯定比我們更加清楚啊。”
蘇亦說,“話雖如此,但是咱們特意從首都下來,結果告訴別人,咱們啥都不懂,還需要讓他們給建議,一聽就覺得不靠譜啊!”
噗嗤!
許婉韻忍不住笑起來了。
“確實不靠譜!”
陳文驊笑道,“所以,老弟說得對,還是要多翻書。”
許婉韻說,“老陳,你就這么相信他?”
陳文驊說,“必須的啊,要是不相信老弟,也不會有仙人洞遺址的發掘啊!”
“你啊,這個屬于盲目崇拜了。”
“小許,慎言,慎言!”
話雖如此,陳文驊也并非真的盲目崇拜,最后,放下書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問道,“老弟,你不會真的一點方向都沒有吧?”
蘇亦笑道,“也不是,按照我的判斷,咱們直接從緯度判斷就可以,當初,丁穎教授就判斷,水稻起源華南,北至江西東鄉,但是因為東鄉沒有史前遺址,我才選擇仙人洞遺址,這個乍一看屬于瞎貓碰見死耗子,然而,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完全就是在地理氣候上它跟東鄉差不多。這樣的話,咱們就可以反推,從緯度上來判斷,緯度高于仙人洞遺址的史前遺址,咱們不去管,目前只要集中小于或者等于的即可。”
“這么說來,那么長沙范圍內的史前遺址,都算了啊,長沙的緯度跟仙人洞遺址的緯度差不多啊!”陳文驊第一個反應過來。
蘇亦點了點頭,“差不多!”
“所以,你之前找的都是這個方面的資料?”
“差不多!”
“那你不早告訴我?”
“這個只是一個大致的判斷,又不是百分之百正確,所以,我不好提前說,免得誤導你們的思路,萬一你們翻書還有什么新的發現呢!”
這一刻,許婉韻都忍不住跟她翻白眼了。
她這一次過來長沙,完全就是湊熱鬧的。
主要是京城太悶。
短時間,又沒啥成果,經常挨訓。
這種情況,她才跑來湖南。
真要說,她對史前考古有啥研究,還真沒有。
所以說,此行大部分都是按照蘇亦的安排。
偏偏這小子還不跟她說實話,就很氣人。
但是此刻聽到蘇亦的這句話,她懸著的心,也總算是落下來了。
來之前,她最擔心的就是蘇亦被趕鴨子上架,被架起來,不得不開啟湖南行,要是沒找到合適的發掘遺址,就尷尬了。
現在蘇亦已經有方向,那么事情,就解決一大半。
“那你現在有什么具體要發掘的遺址了嗎?”
蘇亦搖頭,“還真沒有,還需要明天跟省博考古部的前輩進行討論。”
“行吧,那咱們還是繼續翻書吧。”
其實,他們現在做的就是無用功。
蘇亦也知道他自己在做無用功,這一切,無非就是合理化他即將要給出來的判斷而已。
晚上的時候,蘇亦又就這個判斷跟俞偉朝以及嚴聞名兩位老師交換意見。
對此,兩位老師也傾向于他的判斷。
但,具體哪一個地方作為田野調查的第一站,還要等到第二天跟省博考古部眾人碰面之后。
第二天,省博考古部,會議室。
昨天沒有露面的考古部主任高至僖終于出現了。
跟何介均這個北大嫡系不一樣,高至僖只有中師學歷,畢業于省立第五師范,然后,就被分配到益陽文化館,54年的時候,才被調入省文化局工作。
五十年代新中國百廢待興,湖南的第一批職業考古人大多是從各地文化館、文工團抽調而來。
被調入的文化系統的青年干部一般具備一些特長,高至僖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學習能力強,很快掌握了考古發掘的基本流程與操作技術,成了湖南田野考古一線的業務骨干。
實際上,不只高至僖,省博考古部的一些老人,都是這種背景調過來的。
主要是那時長沙近郊因為建設工程發現很多古墓,但省內當時沒有專業的考古人員,中南文化部從所轄各省調集文物考古干部來長沙支援,同樣在省內又抽調一些文化系統干部作為學徒參與培訓,借以培養本省的考古業務人員。
蘇亦記得中大的商承祚先生,就曾經被調過來擔任業務顧問,這才有后來他撰寫的《長沙發掘小記》。
說回高至僖,他雖然不是北大畢業,但是跟北大的關系,也不淺。
他是考古“黃埔四期”培訓班的第三期學員。
跟周世榮為同一期。
因此,在北大學習了好幾個月。
而除他倆之外,吳銘生、羅敦靜兩位先生則參與第二期培訓班。
因此,對于北大來的蘇亦等人,都非常熱情。
當然,這一次來的人,并非只有北大,還有北農、華農、湖農以及江西博物館的陳文驊。
但總體來說,都是自己人。
因此,剛在會議室碰面,就開始各種寒暄,氣氛友好得不得了。
為了顯示省博方面的重視,會議由侯莨副館長主持,考古部正副主任,以及其他在館的人員全部都來參會,不得缺席。
會議的主題,則是尋找湖南的史前遺址。
目的就是為了在湖南境內發掘出史前稻作遺存,尋找出中國稻作起源的真正發源地。
為什么會這樣一個考古項目。
省博考古眾人也都一清二楚。
可是等待他們不少人,真正看到蘇亦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感慨。
不愧是少年天才啊!
才16歲,就推動這樣重要的考古項目發掘,前所未見,聞所未聞。
侯副館長做了開場,又介紹首都的各位專家之后,會議就開始進入正題。
北大這邊,由嚴聞名先生作為代表發言。
主要是重點介紹,蘇亦的研究成果,然后,由蘇亦本人親自分發他的碩士論文鉛印版。
他的論文雖然沒有正式出版,但是因為太過于重要,北大方面率先印些鉛印版,作為內部資料使用。
當然,今天的會議,也不是讓大家現場研讀蘇亦的碩士論文,主要是為了篩選合適發掘的史前遺址。
這個方面,侯莨不是專業的考古人員,只能由高至僖率先發言。
“過去的那些年,我們湖南這邊發現的史前遺址,并不多。我們長沙就有月亮山遺址,位于CS市郊,是一處新石器時代遺址。月亮山遺址發現于1972年。遺址四周有大片稻田,斷面上可見文化遺物堆積層,高出龍溪河河面約5米,面積5000平方米左右。1976年對該遺址進行部分發掘,發掘面積100平方米,深約1米。該遺址出土了大量的石器、陶器等遺物,但目前沒有發現跟水稻相關的遺存,當然,也可能是我們的發掘水平不足。畢竟當初我們并不懂得利用浮選法以及孢粉分析等方法。不過,它的緯度約為北緯 28°06′,應該跟江西萬年仙人洞遺址差不多。”
“確實差不多,江西仙人洞遺址位于北緯 28.5°左右,月亮山遺址還要低一些。除了這個,高主任,還有其他的嗎?”
“有的,比如重要的,就是澧縣三元宮遺址,是66年的時候,當地村民興修水利時發現的。于是,67年,我們省博就曾進行小規模試掘,直到74年省博、常德地區文藝工作室、澧縣文化館對該遺址聯合發掘。該遺址屬新石器時代大溪、屈家嶺文化時期遺存,是一處保存完好的環壕遺址。嗯,領隊正是我本人。”
“不管真的要按照江西萬年仙人洞遺址的維度來判斷的話,可能有些偏差。澧縣三元宮遺址的緯度約為北緯 29°53′,高一些。”
“此外,我們湖南境內發現的重要史前遺址,還真沒有多少個!”
這個年代,湖南境內發現的重要史前遺址,還真不多。
于是,三言兩語,就被高至僖說完了。
其他人想要補充,都沒有機會。
實際上,有這些信息,對于蘇亦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因為,他已經捕捉到其中一個關鍵的信息點。
澧縣三元宮遺址,重要的不是三元宮遺址,而是澧縣!
那么第一站,放在澧縣就好。
城頭山,我收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