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依舊在呼嘯,一路無話,又花差不多的時間,四人才從故宮返回西郊北大燕園。
返回北大,蘇亦也沒法閑著。
考古教研室這邊,蘇秉崎跟宿柏兩位先生還在文史樓辦公室等著他們回去匯報結果。
聽說回去要見宿柏先生,許婉韻趕緊溜號,看來,師門眾多弟子,都對嚴厲的宿先生心生陰影啊!
這個時候,蘇亦不忘了提醒,“師姐,不要忘了,兩棵松樹!”
他比較含蓄,不好意思再強調“從此靜窗聞細韻,琴聲長伴讀書人”。
許婉韻倒是沒耍賴,而是采用拖字訣,“等你文章刊登出來再說。”
他倆的對話,讓俞偉朝跟陳文驊一臉懵比。
“啥松樹?”
陳文驊腦洞大開,“蘇亦老弟,應該是借助魯迅先生的兩株棗樹來抒發此時此刻的心情吧。”
噗嗤!
許婉韻繃不住了。
離開的時候,笑得肚子都抽筋!
蘇亦也只能朝著陳文驊豎起大拇指,說不定魯迅先生當年寫兩株棗樹的時候,就是從唐代詩人李群玉創作的《書院小二松》獲得靈感呢!
北大考古教研室的大本營,就是文史樓。
這是50年代,北大從沙灘紅樓遷到燕園之時,擴建的建筑物。
灰色的清水磚墻體,簡化的檐部裝飾,教學樓采用歇山和廡殿頂,宿舍樓則采用硬山頂。
一樓是教室,二樓分東西兩邊,五十年代作為歷史系和中文系的辦公室和教研室,三樓是圖書館閱覽室。
文史樓,也因此而得名。
只不過,從六十年末開始,歷史系搬到靜園二院辦公,而中文系則搬到對門的五院。
于是,現在的文史樓,就成為考古教研室的地盤。
回到文史樓,發現兩位主任都不在,跟辦公室的老師打聽,得知宿柏先生去上課了,而蘇秉崎先生則去系里開會,還囑咐他們三人回來,就先在辦公室等著。
對于文史樓,陳文驊最為好奇,打量四周之后感慨:“一直聽說,北大的文史樓珍藏著國內最專業最權威的考古文獻資料,今日終于有機會來文史樓參觀了。”
這個時候,俞偉朝提議道:“要不,咱們先到三樓的閱覽室參觀一下?”
陳文驊很心動,卻還是搖了搖頭,他們現在等人,不合適離開二樓的辦公室。
他只好感慨道:“50年代,全國文物系統在北大搞培訓班的時候,我應該報名才對。這樣,我也算是有機會到北大讀書了!”
他口中的培訓班,實際上,就是考古學史著名的考古界“黃埔四期”,是建國初期,國家在考古人才嚴重斷層的情況之下,為了配合基本建設,文物局、考古所、北大聯合舉辦的52-56年四期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學員總數達369人,當時留在大陸的文物考古界知名學者幾乎都參與了授課。
后世,有學者稱這是一次空前絕后的救火行動,同時也成為一場文化的盤宴,后來的學生再也無此殊榮。
蘇亦聽到這話,就笑起來了,“老陳,你別開玩笑了,你是廈大歷史系的高材生。一畢業,就被分配到江西博物館,從事考古工作,已經算是考古文博系統少有的專業人才,哪里還需要過來北大參加培訓班。”
話雖如此,但考古學界,誰人能不向往北大考古專業呢!
這里群星璀璨,大師云集!
可能觸發了對往事的回憶,俞偉朝也說:“當年的培訓班,就是應急用的。”
第一個五年計劃,蘇聯援助了156個重點工程在全國鋪開,各地大搞基建,地上地下的文物都需要保護。
然而,當年全國搞考古,搞文物的,也就那么幾個人。
人才不夠,咋辦?
于是,就搞出一個速成的短期培訓班。
這個時候,俞偉朝笑起來,說:“當時全國高校院系大合并,我們博物館專修科,一部分轉入考古專業,我跟其他三個同學一起參加了第一期培訓班。教的東西確實很雜,啥都教,啥都要學,當時我們還在沙灘紅樓,第二屆以后才搬過來燕園這邊。”
說到這里,他感慨道:“其實我跟老陳一樣,都是稀里糊涂進入考古這一行。當時,夏鼐先生不主張建博物館學系。他覺得在外國,博物館里的專家都是考古的,因此,他主張搞一個考古學科,所以我們專修科被取消。”
對于這一段歷史,陳文驊不甚了解,有些好奇:“俞老師,原來你當年在北大一開始就讀的是博物館專修科啊!”
“是的,當年系主任還是韓壽萱先生。我們專修科當時有三個組,科技組、歷史組、美術組,科技組的人比較少,被分配到植物系,剩下歷史組跟美術組就被分入歷史系。
我以前是屬于美術組,一開始我的心愿是跟沈從文先生到歷史博物館去研究美術史。因為我們博物館專修科成立之后,沈先生過來給我們講美術史方面的東西。”
聽到這話,蘇亦笑了,要是俞偉朝真的跟沈從文先生去歷博搞美術史,最終估計還是要走上考古這條不歸路。
因為后來沈從文先生的助手王麗蓉,從事的就是紡織考古的工作。
不僅如此,甚至俞偉朝的心愿也算達成一半,后來,蘇先生退休,他在北大考古系跟宿先生意見相左,離開北大,成為歷史博物館的館長。
估計,今天說這話的時候,俞偉朝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未來有一天會離開北大去歷博吧!
今天,俞偉朝談興正濃。
說到這里,他望著蘇亦笑了。
“從這里面看來,其實,我們博物館專修科跟考古確實很有緣。當年有人被分到植物系,這不,蘇亦現今就能利用到植物學的知識來做考古研究了!”
聽到這話,三人都笑起來了。
“所以,我們跟他不一樣,沒有一開始就堅定從事考古研究,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我們是命運的隨從,他則是命運的主宰。”
所以,俞偉朝的說法,也不算錯,他倆都是命運的隨從。
其實,他們這一代人,大部分人干考古這一行,都是被迫選擇。
蘇亦望著這兩位,也是在感慨萬千,一位后世的歷博館長,一位后世的“中國農業考古學之父”,他們都在感慨命運的無常。
不說他倆,就算是共和國考古事業的領導者夏鼐先生,何嘗不是如此呢。
最后,蘇亦說道:“我聽說,夏鼐先生,也跟兩位老師一樣,當年他在清華讀書,更喜歡社會科學和近現代史。結果,他本想到美國學社會經濟史,聽說沒名額,所以報考古,后來知道有,后悔莫及。但夏鼐先生卻走了另外一條路,當時不情愿,然而卻成就更大的路,他因禍得福,命運造就了這位中國考古的一代宗師。兩位老師未來也一定會在考古事業上取得更加輝煌的成就。”
聽完他這話,兩人啞然失笑。
“好家伙,你都把我們跟夏鼐先生相提并論了,你還真敢說。”
“有啥的,安主任都把我跟思永先生相提并論了呢!”
“那是人家安主任在說客套話!”
“哈哈哈哈,那就當安主任對我的美好祝福吧,我跟兩位老師共勉!”
就在三人說笑間,辦公室的門,終于被推開了。
人未至,聲先到。
“都在說啥呢,這么開心?”
率先說話的是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年剛七旬的白發老者,身材高大,聲音洪亮,中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