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學術報告,對于普通人來說,比較枯燥。
除了開場,借用沈從文的話來緩解自己的尷尬。接下來的部分,蘇亦的表現中規中矩。
先從他為什么會發掘仙人洞遺址講起來。
講他跟丁穎教授師承關系。
講他在廣東博物館的實習經歷。
講他發表在《文物》以及《中山大學學報》的兩篇關于稻作起源的文章。
講他文章發表之后,稻作起源“華南說”遭受到學界前輩的質疑。
也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他才聯合贛博的陳文驊推動萬年仙人洞遺址的發掘。
聽到這部分,《文物》編輯部的兩個主任王戴文跟楊錦紛紛點頭。
這個說法,跟他們當初在編輯部辦公室內聽到的版本一模一樣。
那一天,少年的話語,還歷歷在目。
中間,蘇亦還簡單講述國內稻作起源問題研究的現狀。
分享當下稻作起源各個學說,讓一些不關注這個問題的聽眾,有一個大致的了解。
緊接著又講述他為什么會把植物學的知識孢粉分析運用在考古發掘之中。
當他提及他曾經在《考古》上看到周坤叔研究員發表的相關文章的時候,受邀出席學術報告的地質所周坤叔本人臉色有些古怪。
因為這一次陪同他一起過來的,還有兩位同事。
大家都好奇,為什么,他明明是國內第一個在考古學上運用孢粉分析的學者,為什么蘇亦使用同樣發掘的方法對仙人洞遺址進行發掘的時候,卻不過來地質所找他們鑒定,而是率先去植物所的孫香君。
意難平啊!
然后,聽到蘇亦是從孫香君的文章《江西清江盆地下第三系孢子花粉的初步研究》獲得靈感的時候,周坤叔終于釋然了。
因為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蘇亦對于江西萬年仙人洞遺址的發掘,不僅僅使用孢粉分析,還是國內第一個嘗試使用浮選法的考古人。
甚至,等蘇亦率先提出“植物考古”這個概念的時候,周坤叔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原來如此!
還能如此!
當事人之一的孫香君,聽到這話,嘴角卻抽了抽。
因為她是此次發掘成果的鑒定者,因此,被安排在聽眾席位的前排,緊挨著植物所的副所長吳佂鎰先生落座。
聽到她的名字被提及,吳所長笑道,“香君,沒有想到你還間接影響到一個少年天才的成長啊!”
孫香君表面謙虛,“您老客氣了,對于我來說,完全就是喜從天降!”
“也算是有半師之分了!”吳所長感慨道。
孫香君表面受寵若驚,心中卻暗笑蘇亦這個小子滑頭。
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今天從這小子的口中說出來之后,他一個考古學的研究生是如何想到要利用孢粉分析來鑒定萬年前的稻作遺存,就跟她孫香君的影響分不開了。
其實,不僅周坤叔跟吳佂鎰在感慨。
就連北農農史研究室的王毓瑚教授也在感慨。
聽到蘇亦說跟他跟丁穎教授的師門傳承關系,他也忍不住說道,“后繼有人,后繼有人啊!”
農史研究,有這樣的年輕人,是他們學科之幸啊!
難怪梁家勉教授會在書信上如此推崇他這位晚輩,這樣的少年,值得所有師長的愛護啊!
沒來之前,他半信半疑,甚至,他們研究室不少人,都覺得他身體抱恙,不需到現場聆聽一個少年人的學術報告。
然而,現在聽到蘇亦的報告,他心中感慨萬千,慶幸這一次來北大,來對了!
講完事情的前因后果。
蘇亦才重點講述浮選法,講述孢粉分析。
到了這個部分。
主題已經不僅僅局限于稻作起源了。
他開始過渡到“考古科技”部分了。
其實,這部分才是蘇亦重點講述的。
“自從50年代,碳十四測定年代技術應用于考古學開始,二十年來,多種自然科學相關學科的方法和計算被引入考古學,應用自然科學相關學科的方法和技術開展的考古學研究,我稱之為科技考古,也可以稱之為‘考古科技’,夏鼐先生的文章《碳-14測定年代和中國史前考古學》一文中指出,碳十四測定年代技術在考古學中的應用,推動全世界的史前考古進人了一個新的時代。
我們欣喜地看到,隨著科技考古的深入推進,這個新時代已經不局限于碳十四測定年代的應用,其涉及的領域越來越廣泛,包含的內容也越來越豐富。
比如,由碳十四測定年代、確定考古學文化類型的絕對年代拓展到研究古人生存的自然環境,認識當時的地貌水文、動植物資源……
再進一步拓展到認識古人的生業狀況、把握由采集狩獵到農耕飼養的發展過程,認識石器陶器、金屬器的質地和制作工藝,研究手工業的發展狀況,探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相互關系等。
……
這個金屬器的質地和制作工藝研究方面,我們北鋼的柯俊教授就走在國內的前沿,這是解放之后,在考古科技方面,最重要探索之一,本人覺得這是考古科技史上值得記錄的重大事件之一。”
他說到這里。
眾人下意識望向北鋼的邱良輝。
對方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被蘇亦提及。
這一刻,邱良輝終于意識到為什么一個“稻作起源”的學術報告會,北大歷史系會給他們發出邀請了。
沒有想到在這個學術報告會之中,還會重點提及到他們。
這一刻,邱良輝與有榮焉。
說到他們北鋼冶金史組,還真的不是考古文物界的外行。
不僅如此,早在1974年,他們北鋼的現任副院長柯俊就曾與夏鼐先生到考古所安陽工作站考察,并以筆名“李眾”在《考古學報》發表《關于藁城商代銅鉞鐵刃的分析》,鑒定論文發表后,立即受到國內外考古學者及隕鐵專家的重視,美國《東方藝術》雜志全文譯載了這篇文章。
柯俊又以筆名李眾撰寫的另一篇文章《中國封建社會前期鋼鐵冶煉技術發展的探討》1975年由《考古學報》發表后,也引起較大反響,其內容為有關專著引用。
柯俊等還開拓應用電子探針、光學及電子顯微鏡,分析判斷金屬文物、材料冶金的新方法,促進了定量考古冶金學的發展。
正是因為這樣的淵源,他們冶金史組才會在一個少年的學術報告之中,被重點提及。
只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蘇亦一個少年人,竟然會對他們冶金史組的歷史有這樣的深刻的了解。
這一刻,讓他感慨萬千。
……
“然而,隨著我們的研究發現,碳十四測年技術也存在其局限性。
我們研究植物遺存,第一個選擇就是浮選法,然而,當我們沒有尋找到碳化遺存的時候,我們又應該怎么辦呢?
于是,孢粉學的知識,就可以彌補這個方面的遺憾。
這樣一來,考古學又開始可以跟植物學結合起來了。
在咱們國內地質所跟植物所都有專家從事這個方面的研究。”
說到這里,蘇亦又開始扯到歷史。
“其實,咱們國內的考古科技使用的很早,早在1920年的時候,從事化學史研究的王琎就率先對古代金石進行化學分析,探討中國古代冶金技術,這是具有自然科學背景的研究人員主動介入到考古學研究之中,可以稱之為先驅者。
同樣,1924年,我們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發表《考古學會簡章》,就明確明確提出用科學的方法調查、保存、研究中國過去人類之物質遺跡及遺物,一切人類之意識的制作物與無意識的遺跡、遺物以及人類間接所遺留之家畜或食用之動物之骸骨、排泄物等均在調查、保存、研究范圍之內,并主張除考古學家外,應網羅地質學、人類學、金石學、文字學、美術史、宗教史、文明史、土俗學、動物學、化學等各項專門學者與熱心贊助本會會務者,協力合作。
這個簡章中包含了現在可以稱之為考古科技的內容。
這是當年從考古學的角度全面思考其研究對象后得出的認識。
……”
他這話一出來,現場一直嘩然。
尤其是北大考古專業的學生,都沒有想到北大考古專業還有這樣的歷史。
更沒有想到在民國時期,北大考古專業的師長還有這樣的遠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