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亂世長歌:建安文人與文學
- 張亞軍 王利鎖 馬予靜 王宏林 亓晴
- 5674字
- 2025-04-28 18:46:14
第二節 建安文人的離散聚合與建安文學的演進發展
漢末建安時期是中國古代社會在經過近四百年秦漢大一統的政治格局之后,又一次陷入亂離紛爭的時代,開啟了此后近四百年的魏晉南北朝的分裂期。劉勰《文心雕龍·時序》以“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八個字來概括此一時期最基本的社會文化特征,可謂精確恰當,簡約凝練。
在此“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大背景下,建安文人和當時一般的社會民眾一樣都飽嘗了戰爭的苦難和戰火的洗禮。為了保全性命,躲避禍患,他們大都選擇逃離中原,流散他鄉,以避免兵燹戰火,都經歷了人生中一段悲苦的背井離鄉、漂泊流亡的生活,而最后又都回歸中原,會聚在曹操麾下。因此,建安文人的離散聚合過程,實際就是建安文學的發展演進過程,建安文學的發展應該在社會動蕩和生活變遷這樣動態的過程中來考察。大體而言,建安文學的演進發展可以劃分為三個歷史階段。
一 形成期
從漢獻帝初平元年(190)董卓之亂至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戰前后,這是建安文人由星散各地到逐漸聚合鄴城的時期,是鄴下文人集團的形成期。
建安文人最初都是星散各地,或各自為主,或獨自飄零的。如陳琳,先是任何進主簿,何進被殺后又投奔冀州,依附袁紹,成為袁紹幕府重要的文人,官渡之戰前夕袁紹發布的著名的《為袁紹檄豫州》即出自他手;又如王粲,少年時隨家人西遷長安,后西京擾亂,他又流寓到荊州,依附劉表,赤壁之戰前夕歸附曹操;再如徐干,先是在京師洛陽求學,后遇軍閥混戰,就離開洛陽回到了家鄉臨淄,棲身海濱,繼續讀書。有的甚至在軍閥混戰的亂離中身遭凄慘,命運坎坷,在自己內心留下終生不可磨滅的傷痛。如建安著名女作家蔡琰,在“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之后,她的家鄉陳留遭遇胡兵的侵擾,在軍閥混戰中,她被胡兵擄掠,“長驅西入關”,流落到南匈奴,不僅經歷了“迥路險且阻”的艱辛困苦,而且還飽受無窮的精神折磨和屈辱的身心摧殘。她的《悲憤詩》敘說的就是她人生中的這一悲慘經歷??梢哉f,漢末的社會動蕩不啻是廣大民眾百姓飽嘗了社會的苦難、生死的折磨,也使建安文人經歷了生活的丕變,留下了人生的終極之痛。
建安元年(196),曹操迎漢獻帝遷都許昌,從此挾天子以令諸侯,取得政治上的優勢,尤其是建安五年(200)曹操和袁紹官渡之戰以后,曹操在政治軍事上的優勢地位更加明顯,于是,星散各地的建安文人開始逐漸歸攏于曹操的麾下。
在建安七子中,阮瑀、應玚、劉楨應該是比較早進入曹操幕府的。之后,陳琳、徐干也先后歸附曹操。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戰發生,流寓在荊州的王粲說服劉表之子劉琮歸降曹操,王粲也北歸進入曹操幕府。至此,建安文人的核心成員,除孔融外,皆會聚鄴城。鄴城即現在的河北臨漳縣,原是袁紹的大本營,建安九年(204)曹操攻克鄴城后,這里又成了曹操的政治活動中心。隨著王粲的北歸,鄴下文人集團也最終形成。關于建安文人這一時期的流寓生活和聚攏過程,曹植在《與楊德祖書》中有簡練的概括:“昔仲宣(王粲)獨步于漢南,孔璋(陳琳)鷹揚于河朔,偉長(徐干)擅名于青土,公干(劉楨)振藻于海隅,德璉(應玚)發跡于北魏,足下(楊修)高視于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吾王于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纮以掩之,今悉集茲國矣!”[11]曹植的話雖然不免有炫耀的成分,但他說的卻是事實。
由于這一時期的建安文人都曾經飽嘗流離之苦,漂泊不定的人生經歷使他們更多地了解到社會下層民眾生活的悲慘,所以,他們創作了大量反映社會現實的詩篇,抒發了他們對民眾生活和現實政治的關切,顯示了他們悲天憫人的文人情懷。曹操的《蒿里行》《薤露行》、孔融的《雜詩》《六言詩》其二、王粲的《七哀詩》、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阮瑀的《駕出北郭門行》等,都是此時期的經典名作。
這一時期,建安文人的創作也表現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劉勰《文心雕龍·時序》概括其總體特征說:“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a id="w12">[12]具體而言,這個時期建安文人的創作特點可以歸納為如下幾句話:世積亂離是其寫作的社會現實背景;民生疾苦是其關注的重要題材內涵;抒發感慨是其創作的共同情感指向;慷慨悲涼是其突出的藝術審美特征。
二 繁榮期
從赤壁之戰后的建安十四年(209)至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去世,這是鄴下文人集團的重要活動期,也是鄴下文人集團的創作繁榮期。
建安九年(204)九月,曹操攻克袁紹的政治中心鄴城,從此,鄴城作為曹操的大本營,成為他軍事征伐活動之外重要的生活中心。建安文人的主要成員也都集聚在鄴下形成鄴下文人集團,與曹操父子日夜相伴。這時,北方基本處于曹操的掌控之中,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日漸減少,生活環境漸趨穩定,鄴下文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也開始悄然發生變化。其突出的特點就是,以曹丕兄弟為核心的群體性的文化娛樂和宴游活動日漸增多。生活處境的變化,使建安文人漸漸從前期“羈旅無終極,憂思壯難任”[13](王粲《七哀詩》)的悲苦心境中走出來,在游宴活動中,他們或斗雞走馬,射獵游宴,或詩酒高會,“辯論釋郁結,援筆興文章”[14](應玚《公宴詩》),以詩酒風流盡情展示自己的個性風采。鄴下時期是建安文人游娛活動和文化活動最為活躍的時期,也是他們文學創作最為繁盛的時期,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精神面貌,無論是才華展現還是個性揮灑,建安文人都發揮到了極致。
在日常生活中,他們如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篇所言,常?!鞍裂庞x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15],觥籌交錯,興高采烈,激揚文字,意氣風發;在文學創作時,他們又常常如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里說的“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16],樂觀自信,氣揚采飛,揮灑自如,酣暢淋漓。建安文人的才情個性、氣質風流可以說在鄴下時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鑄就了令后人欽羨不已的“鄴下風流”。
與第一階段相比,鄴下時期建安文人的創作有四個突出的變化與特點。
第一,對社會苦難、民生疾苦的關注慢慢淡出他們的視野,對自我生活情志的表現逐漸成為抒寫的重要內容,創作題材呈現出明顯的由社會民生向自我人生潛轉的傾向。
第二,伴隨群體性文化游娛活動的日漸增多,鄴下文人同題共作的創作現象特別突出。建安十五年(210)冬,鄴城銅雀臺始成,曹操曾率諸子登臺,命各自作詩賦,曹植初露才華,得到曹操的格外賞識。建安十六年(211),曹丕為五官中郎將之后,時常與曹植、陳琳、徐干、王粲、劉楨、應玚等在鄴中宴集,而且還與吳質、阮瑀、陳琳、徐干、王粲、曹真、曹休等人有大規模的南皮之游。建安十七年(212)春,曹操又率諸子登銅雀臺,命各作《登臺賦》。建安十八年(213),曹操曾率曹丕、陳琳、王粲、應玚、劉楨等參加校獵,命隨從并作辭賦。群體性大規模的游娛活動不僅豐富了鄴下文人的生活內涵,也給鄴下文人提供了展示自我的機會。鄴下文人的群體性游娛活動形式多樣,內容豐富,除宴飲、彈棋、斗雞、射獵、六博等生活娛樂活動外,他們還研讀儒家經典,討論諸子百家,舉行富有文化內涵的雅集活動。對此,曹丕在此后的《與吳質書》中曾有過滿懷深情的追憶: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間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賓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17]
隨著生活環境和生活方式的新變化,建安文人的創作題材得到了進一步的拓展和深化,日常生活中的物質需要、花月觀賞、友情交往、節氣變化都成了他們描寫的對象,所以,這一時期鄴下文人的創作呈現出明顯的題材趨同性特點。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曾概括鄴下文人創作的主要題材為“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18]。所謂風月池苑,詩酒酣宴,都與他們群體性的游娛活動有密切聯系。我們今天看到的鄴下文人許多同題共作的詩賦作品,如曹植、陳琳、王粲、劉楨、應玚、阮瑀的《公宴詩》,曹植、劉楨、應玚的《斗雞詩》,陳琳、王粲、劉楨、曹植、楊修的《大暑賦》,曹丕、曹植、王粲、應玚的《愁霖賦》,陳琳、王粲、阮瑀、應玚、曹植的《鸚鵡賦》,曹丕、王粲、徐干、應玚的《車渠碗賦》,等等,均創作于這一時期。透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想見當年鄴下文人集團游宴活動的盛況和創作場面的熱鬧。這說明,建安文人的游宴活動與他們的文學活動是同步的,它們相輔相成,互為表里,共同給建安文人的生活創作注入了活力。
第三,文人之間私人化交游活動頻繁,個性化的贈答作品逐漸增多。如果說群體性游娛活動表現出建安文人生活和創作具有鮮明的集體性群體性特征的話,那么,文人之間相互贈答作品的大量出現,又體現出建安文人的創作生活具有明顯的私人化特點。就詩歌而言,如劉楨有《贈徐干詩》《又贈徐干詩》《贈五官中郎將詩》,徐干有《答劉楨詩》,王粲有《贈楊德祖詩》,應玚有《侍五官中郎將建章臺集詩》,曹植有《贈王粲詩》《贈徐干詩》《贈丁廙》《贈丁廙王粲》《侍太子坐》,等等。除詩歌外,他們之間還有許多書信往來,如孔融有《與曹公書薦邊讓》《與曹公論盛孝章書》《報曹公書》,曹丕有《答繁欽書》《答楊修書》《與吳質書》《又與吳質書》《借廓落帶嘲劉楨書》,曹植有《與吳季重書》《與楊德祖書》《與陳琳書》,陳琳有《答東阿王箋》,劉楨有《諫曹植書》《與曹植書》《與臨淄侯書》《答曹丕借廓落帶書》,等等。文人之間交游贈答的增多,不僅加強了他們的生活互動和思想交流,而且也說明他們的生活具有很高的私人化和具體化特點,這是前期建安文人所不具備的生活環境,也是鄴下時期建安文人日常生活情狀的新變化。
第四,盡管鄴下時期建安文人的創作題材普遍存在由社會民生向自我人生的潛轉,慷慨悲涼之氣日漸減弱,但與第一階段相比,建安文人意氣風發、慷慨多氣的精神氣質并沒有喪失,他們的創作依然保持著前期的慷慨昂揚之態。從此意義上講,鄴下文人的文學創作在精神實質上與前一時期是血脈相通的,他們創作內容的變化不過是隨著生活環境的變化對建安文學創作題材的進一步深化和拓展。所以,如果僅僅關注建安文人前期作品對社會現實的深刻反映,而忽略他們鄴下時期對自我心態和生活風貌的描寫,是不能全面深刻地把握建安文學的時代精神特質的。
總之,鄴下時期是建安文人創作激情最旺盛的時期,也是建安文學創作最繁榮的時期,無論是創作心理機制,還是創作題材表現,都呈現出盛世文學的景象??上У氖沁@美好的時光畢竟太短,前后也不過八九年時間。建安十三年(208),王粲歸附曹操麾下之前,孔融已因屢屢嘲戲曹操,被曹操以“違天反道,敗倫亂理”之罪處死。建安十七年(212),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又因病去世。建安二十一年(216),魏郡因大暑引發一場大規模的社會瘟疫。建安二十二年(217),建安七子中的徐干、陳琳、應玚、劉楨,皆在這場瘟疫中離世,王粲也于此年病亡。至此,轟轟烈烈的鄴下文人集團的核心成員凋零殆盡,建安文人期盼已久的聚合過程,同時又成了他們無可奈何的離散過程。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去世,同年,曹丕代漢稱帝,建立魏朝。建安文學盛極一時的鄴下輝煌就在這多重的無可奈何中落下帷幕。
三 深化期
從曹丕代漢稱帝至曹植去世,這是建安文學創作的深化期。
公元220年,曹丕代漢稱帝,建立魏朝,史稱魏文帝。此時,作為建安文人集團主要成員的建安七子已先后謝世,曹操也撒手人寰。建安文人的核心骨干成員只剩下曹丕、曹植兄弟。但曹丕因位居帝王之尊,所作多是事關軍國大事的詔令之文,真正的詩賦創作日漸減少,而曹植則因處境悲苦創作了大量反映自我遭際與生活處境的詩賦,情真意切、悲慨淋漓、感人至深。所以,在評論曹丕、曹植此一時期的創作時,文評家有“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的說法,對此,劉勰《文心雕龍·才略》篇認為“未為篤論”[19]。在劉勰看來,生活處境、政治地位的變化決定了曹丕、曹植創作內涵的變化,這不是才與不才的問題,而是生活處境與創作指向的選擇問題,劉勰的認識無疑是深刻且符合實際的。
曹丕、曹植由于在建安年間圍繞接班人問題而發生過長期的奪嫡之爭,于是,昔日朝夕相處的文友兄弟,變成了權力傾軋的政治敵人,導致兄弟二人產生深深的心理隔閡。曹丕即位之后,不僅處處提防曹植,而且有意刁難和迫害曹植,使曹植處在強大的心理重壓之下,在生活和精神上受到極大摧殘。而生活處境和心態的變化也影響了他們各自的創作。此階段的曹丕位居帝王之尊,號令天下,志得意滿,留下的更多的是詔令等政治性的應用文;而曹植雖有侯王之名,實則已淪為階下之囚,成為“圈牢之養物”[20](《求自試表》),生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心存畏懼,哀傷不已,所以,展示自己生活的苦痛和內心的悲哀成了曹植后期的創作核心。曹植前期的創作大多采用鋪陳直抒的方式書寫貴游公子的奢華生活、豪情壯志、浪漫情懷,而其后期的創作則多用比興象征的方法寄寓他的生活處境和郁悶心情,如《七哀詩》: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21]
這首詩即采用古代詩歌常用的以夫妻喻君臣的比興手法,形象描寫了他此一時期的生活際遇和內心悲哀。曹丕去世后,魏明帝曹叡即位,盡管曹叡礙于叔侄之禮對曹植曾給以體恤,但他依然是曹叡政治上防范的主要對象,生活處境實質上沒有絲毫改變。在不斷的希望與失望的交織中,曹植最終“悵然絕望”[22],抑郁而亡,時年41歲。隨著曹植的去世,建安文學也悲壯地落下了帷幕。
第三階段的建安文學,雖然僅有曹丕、曹植兄弟苦撐文壇,作家隊伍相對凋零,但曹植因生活遭際發生巨大變化,其創作無論在思想性還是藝術性方面均達到了極致,將建安文學的創作內涵向前大大推進了一步。就此而言,第三階段的建安文學盡管沒有鄴下時期那么熱熱鬧鬧、轟轟烈烈,但在藝術精神和審美風格上則得到了升華和豐富,不妨視為建安文學創作的深化期。
總之,建安文學的發展大體經歷了這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自己鮮明的特色。把握建安文人與文學創作,應該結合建安文學的這一演進過程來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