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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鄴下風流”與“建安風骨”

閱讀建安文學,討論建安文人,有兩個關鍵詞特別重要,這就是“鄴下風流”和“建安風骨”。如果說“建安風骨”是后世詩論家對建安詩歌審美風格特征的精要概括,那么,“鄴下風流”則是文學史家對建安文人生活情態和精神風采的形象凝練。“建安風骨”和“鄴下風流”是理解和把握建安文學時代精神特征的兩把鑰匙,建安文人與文學的精神特質就體現在“建安風骨”和“鄴下風流”這兩個關鍵詞里。所以,要深刻理解建安文學的時代特色,深入認識建安文人的精神風貌,就必須深入理解“建安風骨”和“鄴下風流”豐富的精神內涵。

關于“建安風骨”的基本內涵,文學理論批評史上有過比較深入的討論,當然也存在很大的爭論。關于如何理解“建安風骨”的豐富審美內涵,在討論建安文學觀念時會對此進行專題分析,這里不再贅述。下面僅圍繞“鄴下風流”談一些初步的看法,以期對建安文人的精神風貌有初步的了解。

眾所周知,魏晉時期在我國文化史上是被人津津樂道的名士風流時代,而最集中體現魏晉名士風流的經典著作就是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世說新語》真實、形象、生動地記錄了魏晉士人的生活風貌和精神風采,被馮友蘭先生稱為魏晉名士的“風流寶鑒”[23]。《世說新語》是按門類收錄故事的,共分36門,收錄一千余則故事,其每門的首條故事不僅是對故事本身的記載,而且往往還具有發凡起例的意義,旨在說明此類風氣的原發時代與代表人物。如果考察《世說新語》36門的首條故事,我們可以發現,屬于漢末桓靈時期的有10門,西晉時期的有9門,建安時期的有8門,正始時期的有5門,東晉時期的有2門。這說明在《世說新語》編撰者看來,漢末桓靈時期是魏晉名士風流的萌發期和突變期,而建安時期則是魏晉名士風流演進的重要關鍵期之一[24]。正是在這個層面上,后代詩論家如金代的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中提出了“鄴下風流在晉多”[25]的著名論斷。

那么,“鄴下風流”的精神特征是什么呢?其實,在之前介紹鄴下文人集團及其創作時已經涉及這個話題,“鄴下風流”是建安文人慷慨任氣、磊落使才的個性表現,其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 詩酒高會,風流高雅的游娛生活

古代士人群體性的游娛活動并不是從建安文人開始的,兩漢文人已有許多群體性的游娛活動。如《西京雜記》記載:

梁孝王好營宮室苑圃之樂,作曜華宮,筑兔園。園中有百靈山,山有膚寸石、落猿巖、棲龍岫。又有雁池,池間有鶴洲鳧渚。其諸宮觀相連,延亙數十里,奇果異樹,瑰禽怪獸畢備。王日與宮人賓客弋釣其中。[26]

梁孝王游于忘憂之館,集諸游士,各使為賦。枚乘為《柳賦》……路喬如為《鶴賦》……公孫詭為《文鹿賦》……鄒陽為《酒賦》……公孫乘為《月賦》……羊勝為《屏風賦》……韓安國作《幾賦》,不成,鄒陽代作。[27]

這說明,在西漢初年,梁孝王藩國文人群體的枚乘、路喬如、公孫詭、鄒陽等即有群體性的文化游娛活動。但在兩漢,這種大規模的、經常性的文人群體性的文化游娛活動畢竟不多,而且也沒有完全將逞才揚氣的文學創作作為游娛活動的核心內涵。鄴下文人集團則不一樣,他們的文化游娛活動無論是活動的次數、規模、人數、規格,還是內涵的豐富多彩均是以前的文人群體不可比擬的。正如我們在前面已經說明的那樣,在這些大規模的群體性的文化游娛活動中,他們盡情揮灑自己的文華才情,自覺圍繞共同的話題題材進行文學創作,表現出鮮明的逞才競賽的特點。建安文人詩酒高會、風流高雅的文化游娛生活,在他們的詩文中時常被提及。他們“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28](曹植《公宴詩》),“輦車飛素蓋,從者盈路傍”[29](劉楨《公宴詩》),“斗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30](曹植《名都篇》),射獵遨游,斗雞走馬,日復一日,“云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31](曹植《名都篇》),極盡娛樂之能事,酣暢淋漓地釋放著自我。他們還常常置酒高會,“良友招我游,高會宴中闈”[32](陳琳《宴會詩》),“開館延群士,置酒于新堂”[33](應玚《公宴詩》),在詩酒高會中,群情激昂,絲竹亂耳,酒酣耳熱,高談闊論,“妙思六經,逍遙百氏”[34](曹丕《與吳質書》),激發出無限的創作激情,“賦詩連篇章,極夜不知歸。君侯多壯思,文雅縱橫飛”[35](劉楨《贈五官中郎將詩其四》),形成“四坐同休贊,賓主懷悅欣”[36](應玚《斗雞詩》)的游娛效果。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所說的“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概括的即是鄴下文人游娛生活的這一基本特點。可以說,建安文人的群體性文化游娛生活不單單是一種感官刺激的形式,更是一種特殊的文化體驗方式,一種自我心靈的釋放方式,一種才情自由揮灑的手段,它們構成了建安文人生活情愫的重要內涵。這種充滿玄思浪漫的群體性文化游娛活動,對魏晉士人的生活方式產生了深刻影響,此后的竹林七賢的竹林之游,西晉士人的金谷宴集,東晉名士的蘭亭雅集,盡管時代不同,表現有異,但在精神底蘊上都與此息息相通。

二 意氣俊爽,風流自賞的人生情懷

如果說風雅高會的游娛活動是鄴下文人生活的外在表現,那么,意氣俊爽、雅好慷慨、風流自賞的人生情懷則構成鄴下文人突出的精神特質。鄴下文人盡管每個人的生活性格各有不同,但他們大都具有使氣逞才的傲物態度、樂觀自信的人生情調、豪爽浪漫的生活氣質和雅好慷慨的個性情懷。鄴下文士大都意氣俊爽,充滿自信,誠如曹植《與楊德祖書》所說的,“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具有天下之才和舍我其誰的恃才傲物之心。宋代敖器之《敖陶孫詩評》評論曹植說:“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37]其實,“風流自賞”的又何止曹植一個,可以說鄴下文人多有此種氣質。如陳琳,他善于章表書記的寫作,而不善于辭賦,但他卻到處對人炫耀他的辭賦可以和司馬相如媲美。再如劉楨,鐘嶸評價說他的詩歌“貞骨凌霜,高風跨俗”[38],其實又何止是他的詩,劉楨個人的生活氣質本身就具有這一特性。建安文人這種意氣俊爽、風流自賞的人生情懷,表現在創作情態上,自然就呈現出如劉勰《文心雕龍·時序》所說的“傲雅觴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的特點了。鄴城時期建安文人的文學創作風貌說到底是與鄴下文人這一獨特的人生情懷分不開的。

三 率性通脫,個性張揚的生活態度

西晉著名文人傅玄在談到建安世風與士風時曾說:“近者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39](《晉書·傅玄傳》)傅玄所說的魏武、魏文時期,正是文學史上的建安文學時期。作為建安文學的領袖人物,曹操本來就是一個不拘生活小節的通脫之人。據《三國志·武帝紀》裴松之注引《曹瞞傳》,曹操“為人佻易無威重,好音樂,倡優在側,常以日達夕。被服輕綃,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細物,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每與人談論,戲弄言誦,盡無所隱,及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幘,其輕易如此”[40]。這里所說的佻易、輕易,亦即通脫的意思,指的就是曹操日常生活狀態不端莊嚴肅,輕松隨便。曹丕在生活中雖然有“矯情自飾”[41]的一面,但也不乏通脫的個性氣質。曹丕《典論·自敘》曾記,有一次,他游樂高興,與奮威將軍鄧展交流劍術,“時酒酣耳熱,方食甘蔗,便以為杖,下殿數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42]。《典略》也記載,曹丕有一次和鄴下諸子宴飲,酒喝到興頭上,竟然讓自己的夫人甄氏出來與大家相見。其他人都趕快伏地拜見,唯有劉楨不拜,直接平視甄夫人。結果被曹操罰去輸作。《世說新語·傷逝》也記載,王粲去世后,曹丕率領大家去送葬,竟讓參加葬禮的人,每人都學一聲驢鳴以表悲痛,與王粲告別。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背后蘊含的無不是曹丕生活中的通脫之性。至于曹植自然就更不用多說了。《三國志·魏書·曹植傳》說他“性簡易,不治威儀”,“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43],這更是通脫的典型表現。而最能體現曹植通脫之性的是他與邯鄲淳的初次相見,據《三國志·王粲傳附邯鄲淳傳》注引《魏略》記載:

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何如邪?”于是乃更著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后論羲皇以來賢圣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乃命廚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伉者。及暮,淳歸,對其所知嘆植之材,謂之天人。[44]

在這個故事里,曹植風流倜儻、任性通脫的個性表現得淋漓盡致。甚至在一定意義上看,他與曹丕奪嫡之爭的失敗,與他的通脫性格也不無關系。要之,曹操父子都具有通脫的個性,而通脫的生活其實就是個性的張揚。在曹操父子通脫的生活態度影響下,鄴下士人的生活自然都具有濃郁的通脫之風。鄴下士人通脫、通達的生活態度直接沖擊了漢代以來恪守嚴謹的儒家禮法,自然也就導致“賤守節”的社會風氣的流行。后來竹林士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放誕生活無不是在此基礎上的變本加厲。

總之,鄴下文人的通脫之風是漢末以來社會風氣變化的重要體現,也是魏晉世風與士風的重要轉型,研究魏晉世風與士風的演進嬗變,“鄴下風流”是不能忽略的重要一環,而建安文人的通脫之風也給建安文學的創作內涵和表現風格涂抹上了鮮明而獨特的時代特色。


[1] 參看徐公持《魏晉文學史》(第一章“三國文學概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頁。

[2] (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六十九,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249頁。

[3] (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六十九,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253頁。

[4] 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4頁。

[5] 中華書局編輯部:《曹操集》,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3頁。

[6] 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99頁。

[7] 漢獻帝剛即位時,曾一度使用過“永漢”的年號,后廢除,又恢復為“中平六年”。所以,漢獻帝真正的年號是從“初平”開始的。

[8]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十九,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76頁。

[9] (南朝梁)鐘嶸著,曹旭箋注:《詩品箋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頁。

[10] (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九,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73頁。

[11] (三國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26頁。

[12] (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九,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74頁。

[13] 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97頁。

[14] 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98頁。

[15] (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九,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73頁。

[16] (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6頁。

[17] 魏宏燦:《曹丕集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55頁。

[18] (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6頁。

[19] (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700頁。

[20] (三國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586頁。

[21] (三國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464—465頁。

[22]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十九,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76頁。

[23] 馮友蘭:《三松堂學術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610頁。

[24] 參閱王利鎖《〈世說新語〉三曹故事辯議》,《漢語言文學研究》2019年第1期。

[25] 吳世常:《論詩絕句二十種輯注》,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1頁。

[26] 成林、程章燦:《西京雜記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2頁。

[27] 成林、程章燦:《西京雜記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34—146頁。

[28] (三國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72頁。

[29] 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17頁。

[30] (三國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721頁。

[31] (三國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721頁。

[32] 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40頁。

[33] 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98頁。

[34] 魏宏燦:《曹丕集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55頁。

[35] 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19頁。

[36] 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00頁。

[37] 河北師范學院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編:《三曹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15頁。

[38] (南朝梁)鐘嶸著,曹旭箋注:《詩品箋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頁。

[39] (唐)房玄齡等撰:《晉書》卷四十七,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317頁。

[40]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4頁。

[41]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十九,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57頁。

[42] 魏宏燦:《曹丕集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02頁。

[43]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十九,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57頁。

[44] (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二十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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