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政治學(2023年第二輯/總第十八輯)
-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主辦
- 3665字
- 2025-04-29 19:24:43
中國政治學的內涵與建設方向
今天我們會議的主題由兩個重要概念組成,即中國現代化和中國政治學。正確理解和界定這兩個概念,是我們進一步展開討論的前提。
什么是“中國政治學”?這個概念在什么意義上是成立的?它到底意味著什么?顯然,我們今天所談的中國政治學是指中國現代化啟動之后才逐漸發展起來的、在過去的百余年里幾經曲折已然走向繁榮的政治學。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中國政治學隨著中國現代學術和現代教育的產生而出現,其后經歷80余年演變和發展,在改革開放之后逐漸走向繁榮。
中國政治學產生和發展于現代化進程之中,特定的時空背景賦予了它特定的現代屬性,決定了它是現代政治學,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政治學。“中國”這一限定語,規范了它主要的問題意識指向和基本的功能特征,亦即中國政治學應該是主要由中國政治問題所觸發,以中國政治問題為核心議程、以服務和解決中國政治實踐中的問題為主要關切的政治學。作為知識體系,它的知識構成必須具有足夠的“中國”含量,其概念體系能夠相對準確地描述中國的政治現象,其理論體系能夠相對有效地解釋中國的政治進程。
對中國政治學的上述理解,內含著對當下中國政治學知識體系所呈現出的歐美化特征的不滿和批評,也清楚地表明了不斷擴大中國政治學知識體系中的中國政治知識含量、不斷優化中國政治學的知識構成,將成為中國政治學今后建設的重點方向之一。但是不滿和批評并不是要否定過去百余年來,特別是近40年來幾代政治學人的辛勤努力。事實上,正是他們的工作奠定了今天中國政治學的基本框架和未來發展的學術基礎,今天和未來中國政治學的建設,更多的是在他們工作的基礎上做增量和補正的工作,更多的是優化存量、擴大增量,是通過增加中國政治知識含量改善和完善中國政治學知識體系的內在結構,是通過修正某些概念使之能夠更準確地描述中國的政治現象,是通過完善某些理論使之能夠更貼近和更有效地解釋中國的政治實踐。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中國政治學就是有中國特色的政治學。
中國政治學產生和發展的時空背景是中國現代化進程,它的特征、屬性與中國的現代化具體實踐息息相關,那么我們又應該怎樣理解中國的現代化呢?
“現代”首先是一個時間概念,但它也是一個與特定的社會發展階段、社會形態或文明模式緊密聯系的概念。理解現代,需要回到馬克思的經典理論,也要重視經典的現代化理論。在過去的幾十年里,經典的現代化理論雖然受到了很多批評,但這些以批評和解構為目的的后現代理論卻很少提供建設性的解釋框架,理解和研究現代化問題,仍需要我們從經典現代化理論再出發。
不論是馬克思,還是經典現代化理論,都將現代文明看作一個獨特的社會形態或者文明模式,將現代化看作一個社會變革的系統性進程。從中國現代化啟動和不斷擴展的歷史過程來看,從19世紀洋務運動追求“器物”——物質界面的現代化開始,到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追求準物質界面(制度)的現代化,再到新文化運動追求文化價值體系的現代化,這固然反映了中國社會對現代化的理解有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但更重要的是,這一事實表明不論人們怎樣理解,對一個國家和民族而言,現代化實踐注定都是一個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全方位變革的系統性進程。盡管經典的現代化理論可能更注重工業化,但工業化的單兵突進絕不可能讓一個社會完成現代化變革。
現代化是社會變革的系統性進程,其最終的成果將是一種全新文明或全新社會形態的誕生。從這個意義上看,現代文明或者現代社會就是一種獨特的文明形態或社會形態。有些人習慣性地將現代文明等同于西方文明,這是完全錯誤的認識。因為這個所謂的“西方文明”,事實上是由若干獨立的、不同的文明體所組成的,這些文明體之間或許有某種程度的繼承性關系,但是它們不僅都獨立存在、各有特色,而且還存在著“古”與“今”、“傳統”與“現代”這些更為重要的本質區別。
統一和單一的“西方文明”是不存在的。現代文明雖然最早是從英格蘭地區孕育成型并擴展開來的,但是它不僅不同于英格蘭的古代文明,更不同于古希臘、古羅馬或歐洲中世紀文明,即便它與這些歐洲歷史上的文明體存在著某種歷史的連續性,但斷裂性仍是主要的一面。正如馬克思或亨廷頓早已指出的,現代化對傳統文明具有革命性,現代化進程催生出的文明形態是一種全新的文明。
強調現代文明是一個全新或獨特的文明,并不意味著要否認現代文明中存在一定的傳統要素。衡量一個文明的性質到底是“傳統的”還是“現代的”,其標準不是社會中的“現代”或“傳統”要素的“有”與“無”,而是“多”或“少”。傳統社會可能存在相當數量的現代要素,而現代文明也可能內含一定的傳統要素。數量多寡雖未必能直接決定性質,但卻能影響和改變結構,并最終決定性質。現代或傳統要素的數量,影響和決定著文明或社會的有機結構和系統性特征,進而決定文明或社會的性質。
中國政治學,是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依托歐美政治學知識和理論框架發展出來的,不可避免地帶有歐美化的印記。它何以舍近求遠,未能將中國傳統政治學作為主要的學術發展資源呢?
現代化啟動以前,中國文明雖已薪火相傳數千年,但就文明性質而言,它是傳統的而非現代的,當然具有前現代文明的一些共同特征。但正如許多研究者早已指出的,與其他古代文明相比,中國文明呈現出明顯的獨特性。造成這種獨特性的原因有二:首先是中國文明獨特的起源路徑(即我過去多次指出的征服路徑)奠定了其特殊的社會結構和運行邏輯;其次是相對閉鎖的存續和演化環境限制了它更多地吸納其他文明成果的可能性,而長期的獨立演化又增強了它的特殊性。與環地中海各文明的存續環境相比,中國文明存續和演進的環境顯著閉鎖,缺乏與其他文明展開更為廣泛交往的通道,無法更多吸納其他文明的營養來完善自身,只能相對獨立地完成演化,并在持續的演化中不斷強固自身的特殊性,并逐漸發展出了獨特的知識體系、價值系統和思維方式。
作為特殊的話語系統,中國文明在知識體系、價值系統和思維方式等方面都兼具了“傳統”和“獨特”的雙重特征,這無疑加大了其與現代話語系統互釋、通約的難度。更重要的是,它幾乎無法回應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出現的重大問題,不能適應中國現代化實踐的迫切需要,無法為中國的工業化建設、市場經濟建設和現代國家建構等提供更多的理論資源。
固有的傳統難以成為支撐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主要資源,當然也不可能成為中國現代學術建構的主要依憑。20世紀初中國現代學術的建立,主要是長期以來“西學東漸”的結果。引介、轉化,乃至移植歐美學術成果,成為當時從無到有建構中國現代學術的主要方式。因為中國“傳統的”和“現代的”之間的排異和沖突程度不同,中國現代學術歐美化的程度也有所差異,自然科學幾乎是全然歐美化的,人文學科保留了更多的中國元素,而社會科學則介于兩者之間。
作為社會科學的分支,中國政治學在概念、理論和方法上更多地引介和借鑒了歐美元素,呈現出一定程度的歐美化特征,但是這種歐美化更多是形式上的,歐美的概念、理論和方法畢竟都是被作為工具來使用的,目的也都是更好地描述和研究中國問題,由此而形成的學術成果也大多都體現著濃郁的中國關切和民族情懷。
政治學的歐美化也確實帶來了一些問題,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首先是知識體系中中國政治知識的含量嚴重不足,以至于很多學者習慣性地“言必稱希臘”,談論中國問題也時常會出現知識性錯誤而不自知。其次是引介歐美的某些理論,有時缺乏正確的中國問題意識,沒有針對性或問題意識明顯錯位。再次是生硬地理解和使用歐美政治學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中國政治現象的特殊性,以至于在書寫和言說中出現了一些“失語”的情況。比如在中國國家結構的認識上,部分學者基于歐美政治學相關單一制和復合制的概念分類,認為當代中國屬于單一制國家。雖然這種認識并不一定是錯的,但卻應注意和解釋“一國兩制”給單一制概念界定造成的影響。有些學者將上述認識延展到中國古代的國家結構,這恐怕更難成立了。在中國歷史上,大多數王朝都奉行郡縣、封建和羈縻三種地方建制并行的制度設置,這種國家結構形式顯然是單一制概念難以準確概括的。最后是直接照搬歐美某些理論分析框架來研究和解釋中國政治現象,因為未能充分考慮中國政治實踐的特殊性,導致理論與其分析的對象之間的隔膜。
上述情況或問題的存在,凸顯了包括政治學在內的中國社會科學“去歐美化”、回歸“中國化”或“本土化”的必要性與正當性。摒除這種吁求背后的極端民主主義情緒,還原學術發展的本身,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去歐美化”和“中國化”,并非是此消彼長的關系。所謂的“中國化”理應是在百年“歐美化”基礎上的中國化。中國化的政治學只是凸顯了國家和民族屬性的現代政治學,它仍是現代世界政治學譜系中的政治學。
然而,中國化的政治學,必定是基本問題意識和服務指向面向中國政治實踐的政治學,必定是在知識體系構成上內含更多中國政治知識含量的政治學,也必定是在概念和理論的建構中更重視中國政治經驗,甚至是以中國經驗為中心的政治學。
[1] 朱云漢,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2] 楊光斌,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
[3] 楊陽,中國政法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