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妮·莫里森與新黑人:《天佑孩童》解析
- (巴基斯坦)加里奧·阿赫塔爾
- 4546字
- 2025-04-29 20:45:05
第一節(jié) 新黑人的演變
本書將交替使用后黑人[3]和新黑人這兩種表達方式,因為它們是社會力量融合的副產(chǎn)品。這兩種表達方式是從后民權(quán),后靈魂和后黑人權(quán)力以及黑人藝術(shù)運動中汲取靈感,說明這一歷史進程是如何影響黑人及其種族身份的演變的。它標志著黑人的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轉(zhuǎn)變跨越了前民權(quán)運動和后民權(quán)運動幾代人的歷程。《新黑人》一書將新黑人的發(fā)展視為一個從后民權(quán)到后靈魂再到后黑人身份的演變過程。奧巴馬成功當選總統(tǒng)后,后黑人已經(jīng)成為后奧巴馬的同義詞,這意味著后黑人主題和奧巴馬一樣,“植根于黑人,但不受黑人身份的限制”(Touré, 2001: 12)。有趣的是,正如德里克·康拉德·默里(Derek Conrad Murray)所觀察到的,后黑人或新黑人的崛起與奧巴馬的崛起恰好是同步的(Murray, 2016: 19)。與后黑人主題一樣,新黑人并不認為他/她在追求物質(zhì)成功或?qū)崿F(xiàn)美國夢的過程中受到了種族主義的束縛。新黑人和后黑人一樣,堅信自己的成功、相信自己已經(jīng)超越了種族主義,這就帶來了“色盲”的風險——對種族差異和經(jīng)濟差異視而不見,而新黑人可能會將這種差異歸咎于黑人種族缺乏上進心、推卸責任或者不愿意面對失敗(Winters, 2016: 57)。
文化評論家邁克爾·圖雷(Michael Touré)和奧蘭多·帕特森(Orlando Patterson)告誡人們不要把后黑人主義和后種族主義混為一談,后者近乎“色盲”。在他們眼中,后黑人主義和后種族主義是不同的。他們還強調(diào)成為后黑人或新黑人意味著這一主體在后黑人的精神背景下生活,或者說這一主體是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這意味著黑的定義正在拓展,并且有很多或無限種感受黑的方式。正如圖雷所言,成為后黑人“并不意味著我們要把黑拋在身后,而是意味著我們要把對黑的狹隘定義拋在身后,擁護一切將黑色視為合法的觀念”(Touré, 2001: 12)。換句話說,后黑人時代提供了無限種身份選擇或無限種身份選擇的可能性。[4]作為新黑人,他們現(xiàn)在正以開放的心態(tài)去體驗關(guān)于黑的方方面面。此外,后黑人或新黑人稱呼是借鑒藝術(shù)家格倫·利昂(Glenn Lion)的說法——他與哈萊姆博物館館長塞爾瑪·戈爾登(Thelma Gokden)共同創(chuàng)造了“后黑人”一詞——“一種更加個性化的黑人概念”(Touré, 2001: 25)。為了擴展這一個性化的概念,他們將能動性、勇氣、“個人魅力”“性自由”、對成功的渴望,還有最重要的是個人對自我成就的驕傲囊括在后黑人主體或新黑人的概念之中(Touré, 2001: 79)。
布萊德是成功、漂亮的,對個人事業(yè)有著堅定的信念,就如那句黑人美學口號一樣:“我是黑人,但我依然美麗”。她從個人成就中獲得滿足感這一行為恰恰詮釋了新黑人美學:“我擁有為之努力的目標,并且游刃有余,我為自己感到驕傲,發(fā)自內(nèi)心的驕傲!”(Morrison, 2015: 53)她堅定地秉持著職業(yè)道德,從天賦中獲得滿足,并從人生中找到了種族自豪感的源泉。像阿蘭·洛克(Alain Locke)的新黑人一樣,她從一種更積極的“自尊和自強”的意識中汲取力量(Locke, 1999: 10)。作為一名企業(yè)家,她向黑人在就業(yè)方面遭受的制度性壓迫發(fā)起挑戰(zhàn),開創(chuàng)了無比成功的職業(yè)生涯。就像洛克筆下的新黑人一樣,她希望因自己的成就而聞名于世。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布萊德利用自己的黑人優(yōu)勢來激發(fā)能動性,凸顯個性。在她渴望實現(xiàn)種族/社會流動性的過程中,她成功地成為一名新黑人。種族流動性問題是新黑人概念成立的核心,它突出了這一概念的推動者為擺脫種族和各種形式社會壓迫的束縛而進行的自由斗爭,以及他們經(jīng)過艱苦努力最終取得的勝利。
新黑人的概念承載著新的力量和意義,尤其是針對在過去幾年中發(fā)生的非洲裔美國人針對像邁克爾·布朗[5](Michael Brown)和特雷沃恩·馬丁[6](Trayvon Martin)這樣的無辜黑人青年遭受殘忍對待、被野蠻殺害的美國種族主義政治事件而發(fā)起的大規(guī)模抗議活動。[7]這些抗議活動將美國具有種族主義傾向的警務行動推到了風口浪尖,這使得這種后種族時代的理想聽起來更像一場烏托邦(Taylor K., 2016b:“引言”)。面對社會公正的缺失和執(zhí)法機關(guān)對非洲裔美國人的痛苦和苦難的冷漠,新運動的爆發(fā)和蔓延也在意料之中。這場運動廣泛地動員群眾,堅決要求制止猖獗的警察對非洲裔美國人的暴行和殺害(Taylor K., 2016b:“引言”)。運動將“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作為口號并且將這場運動同20世紀60年代的民權(quán)運動相提并論。
針對持續(xù)存在的種族主義和警察暴行而爆發(fā)這一新運動粉碎了色盲、后種族主義的美國幻想(Taylor K., 2016b:“引言”)。全國性的抗議活動,比如密蘇里州弗格森(Ferguson)的抗議活動,在很大程度上激發(fā)了黑人對于正義的渴望。人們過于樂觀地認為美國社會已經(jīng)進入后種族主義時代。事實上,盡管奧巴馬的例子說明了“對于種族態(tài)度和現(xiàn)實的轉(zhuǎn)變”,但是種族問題仍然是少數(shù)民族(尤其是黑人)進入上流社會的絆腳石(Taylor K., 2016b:“引言”)。奧巴馬當政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后種族主義、后奧巴馬時代的種族政治傾向(Frankowski, 2015: 27)。然而,奧巴馬的例子并不是美國超越種族主義的唯一例證,正如泰勒所言:“成千上萬名黑人官員、企業(yè)高管、好萊塢名流和腰纏萬貫的職業(yè)運動員為美國 ‘后種族主義’的崛起注入了活力”(Taylor K., 2016:“引言”)。
奧普拉·溫弗瑞[8](Oprah Winfrey)、塞雷娜·威廉姆斯[9](Serena Williams)、泰格·伍茲[10](Tiger Woods)和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等一大批成功的黑人專業(yè)人士,以及后續(xù)的許許多多的例子,都預示著后種族時代的到來,印證了后種族主義的神話,即自由平等的人們打破現(xiàn)有種族界限,自我拯救,相互依存,互利合作(Taylor P., 2016b: 33)。然而,后黑人時代或后種族主義的困境在于其主題仍然是膚色。事實上,這個主題正變得越來越黑,因為不論是他,還是她,每天都遭受著種族主義的折磨。著名的奧威爾(Orwellian)式的話語時刻提醒著他們,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更多地享有平等對待的權(quán)利。例如,盡管奧普拉(Oprah)已經(jīng)聲名顯赫、身價不菲,但是在去瑞士的一家箱包店購物時,她依舊因為膚色而遭受種族歧視。[11]店主拒絕為她服務,并輕蔑地告訴奧普拉——這個全世界最富有的女性之一,她根本不可能買得起這里的某款手提包(Battersby, 2013)。店主拒絕向她展示那款昂貴的手提包,因為從她的膚色來看,店主認為她根本買不起這款奢侈品。她的名望和金錢并不能幫助她避免遭受種族歧視,而這只不過是全球非裔美國人和黑人生活的日常寫照。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對于奧普拉·溫弗瑞的遭遇有著不同尋常的洞見,她說,盡管溫弗瑞“作為一名制片人和演員”有著強大的影響力,但在樹立新黑人形象方面,不論是為自己還是為其他黑人,她都未曾做出貢獻(hooks, 2001: 51)。莫里森認為,作為黑人,溫弗瑞在那一刻意識到她和成千上萬的黑人在購物時所遭受的羞辱并無區(qū)別。那些購物的黑人同胞僅僅因為被懷疑偷了東西,就要遭受安保人員圍追堵截。
布萊德也經(jīng)歷了這樣的黑暗時刻。在她動身尋找前男友的途中,一段小插曲重現(xiàn)了她在學生時代遭受的歧視。她來到一家餐廳吃飯,盡管布萊德外表出眾,但是餐廳的服務員對待她的態(tài)度就像她“長了三只眼睛一樣”。用餐前,布萊德想要去一趟洗手間,“她在柜臺上放了五美元鈔票,以防服務員認為她因為不想付餐費而逃跑”(Morrison, 2015:81)。由此可見,作為黑人,不論是否是新黑人,都可能成為被懷疑對象。這些事實和逸事揭露了后種族主義和后民權(quán)樂觀主義的謬誤——認為黑人可以享受民主、平等、自由,并且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實現(xiàn)美國夢(hooks, 2001: 62)。正如尤達·貝內(nèi)特(Juda Bennett)所敏銳觀察到的,“莫里森的作品正是反對這樣一種錯覺,即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后種族時代,非裔美國人已經(jīng)從阻礙他們實現(xiàn)自我的社會力量中解放出來”(Bennett, 2014: 152 -153)。奧巴馬有意識地將自己定位為新黑人,與其他黑人名人一樣,他也是種族主義的受害者。在奧巴馬第一次總統(tǒng)競選期間,他的競爭對手米特·羅姆尼(Mitt Romney)將奧巴馬的成功歸功于他對少數(shù)族裔和非法移民的慷慨饋贈。奧巴馬還被當時的意大利總理貝盧斯科尼(Berlusconi)取笑說他被曬黑了,這顯然是指他的膚色。2016年,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本·卡森(Ben Carson)像其他政治對手一樣,對奧巴馬的黑人身份提出質(zhì)疑。卡森聲稱奧巴馬是“被白人撫養(yǎng)長大的”,這意味著奧巴馬的黑人身份不足以構(gòu)成對非裔美國人經(jīng)歷的認同,因為奧巴馬出身于一個母親是白人、父親是肯尼亞移民的家庭。相比之下,卡森認為自己能夠?qū)Ψ且崦绹说慕?jīng)歷感同身受,因為他成長于非裔美國人家庭。根據(jù)卡森的說法,奧巴馬在印度尼西亞度過了他大部分的成長時光,所以他與黑人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脫節(jié),不能像卡森那樣真正代表美國非裔人群。此外,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甚至質(zhì)疑奧巴馬的公民身份,發(fā)起了所謂的出生運動,以至于奧巴馬不得不正式對外公布他的出生證明。此外,特朗普還曾在2011年的白宮記者晚宴上,借助迪士尼公司著名的動畫電影《獅子王》中的辛巴誕辰慶典的視頻片段對奧巴馬的公民身份再次進行嘲諷。
根據(jù)埃里克·邁克爾·戴森(Eric Michael Dyson)的說法,“沒有任何一位總統(tǒng)受到過這么長時間的質(zhì)疑,甚至迫使奧巴馬為了證明自己的國籍,不得不出示了出生證明”(Dyson, 2016: 5)。戴森進一步指出,針對奧巴馬有兩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但截然不同的種族質(zhì)疑:他是否是黑人?他的黑人身份是否充分?(Dyson, 2016: 36)。根據(jù)戴森的觀點,第一個爭議的焦點是“即使奧巴馬有黑人的基因,這些基因是否已經(jīng)被掩蓋在社會和文化的影響之中”(Dyson, 2016: 36)。第二個論點是“政治判斷”,質(zhì)疑奧巴馬是否能對黑人的困境感同身受。這種帶有政治和種族動機的攻擊,讓人們不再天真并且樂觀地認為奧巴馬的成功競選標志著他實際上已經(jīng)跨越了種族主義的鴻溝。實際上,這更加突出地表明,后種族主義的到來伴隨著“我們種族習俗的轉(zhuǎn)變”,這使得我們難以再否認我們在反種族主義上取得了勝利。與莫里森一樣,奧巴馬并不認同后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也不認同“我們可以通過一場選舉,或者通過一個候選人資格來超越種族分歧”(Taylor P., 2016 b: 35)。然而,盡管懷有種種不認同,但在某些方面,奧巴馬仍然憑借他的機智雄辯,審時度勢地設(shè)法塑造自己后種族主義的形象。對他而言,“如果黑人選民想將他當成黑人候選人,這沒什么不好。如果選民希望看到他以混血兒,或者后種族主義者的形象出現(xiàn),這也沒有什么問題”(Taylor P., 2016 b: 35)。奧巴馬體現(xiàn)了黑人的這種流動性和多面性。奧巴馬當選第一位黑人美國總統(tǒng)后,后種族主義風靡一時,但實際上正是他樹立的榜樣和他的地位使他成為新黑人的先驅(qū),就實現(xiàn)無限潛力的能力而言,這使得黑人能夠從他身上汲取靈感,獲取力量。作為女性賦權(quán)的象征,布萊德正體現(xiàn)了奧巴馬的“沒問題,我可以”的新黑人精神,就像其他許多新黑人取得成功的例證一樣,黑人和其他少數(shù)族裔可以仰望奧巴馬,并對自己說:“如果他能取得這么多成就,為什么我不能?”然而,正如莫里森在她的小說和非小說中所展示的那樣,新黑人的成功或?qū)蠓N族主義和黑人意識的過度推崇實際上是一種誤導。膚色仍然是通向成功的障礙。對白色的假想仍然參與主導非白人或有色人種的商品化和客體化的方向。在《天佑孩童》中,白人設(shè)計師杰里將布萊德塑造成新黑人,其背后是其他黑人名流所做出的貢獻以及商品化的歷史。布萊德是一部分黑人名流的化身。從約瑟芬·貝克[12](Josephine Baker)到黛安娜·羅斯[13](Dian na Ross)再到格蕾絲·瓊斯[14](Grace Jones),這一代的黑人女明星和布萊德一樣,僅享有有限的教育資源和物質(zhì)資源,卻都為名利而不懈奮斗。《新黑人》從后黑人話語的角度研究了布萊德作為新黑人的崛起,以證明她與那些名流前輩的相似之處。如同格蕾絲·瓊斯和其他前輩一樣,布萊德如何與“戀色癖”(color fetish)或“顏色主義”(color-ism)抗衡。在莫里森看來,這些都讓人聯(lián)想到奴隸制本身(Morrison, 2016: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