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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制新探

——論西漢前期的“漢承秦制”與“漢家法周”

李禹階[1]

摘要:在西漢前期的“漢制”建構中,由于政治、經濟形勢需求,使漢代政治制度在繼承、改造秦舊制基礎上,其制度創新主要源于由儒家學者所改造的周代禮儀制度,并將宗法血緣尊卑之制作為“漢制”的重要組成部分,形成“漢制”中“漢承秦制”與“漢家法周”的制度架構。這種政治體制重新建構了漢代國家與基層社會的相互關系,并適應了漢朝廷對關東廣大地域的統治。

關鍵詞:漢制;“漢承秦制”;“漢家法周”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秦漢時期的國家建構、民族認同、社會整合研究”(項目編號:17ZDA180)

漢承秦制又有所新創,由此形成獨具特色的“漢制”,是目前學術界的普遍認識。但是“漢制”除了繼承秦制度外,其新創之制又源于何?本文認為從漢初開始,漢代制度除了繼承、改造秦舊制外,其制度創新主要源于由儒家學者根據“殷周之跡”所改造的周代禮儀制度,并由此形成“漢制”中“漢承秦制”與“漢家法周”的制度架構。

一 漢初對“秦制”的揚棄

秦是戰國時各國變法最徹底、實行君主集權制最具深度和廣度的國家。應該看到,孝公時代的商鞅變法并不是簡單的法律設定,而是作為戰國兼并戰爭中秦在國家治理方面的系統性制度體系。這種治理體系表現在制度上,通過中央官僚體制與郡縣制、鄉里連坐制的相互結合,使秦的中央集權及官僚體制不僅鞏固下來,而且通過戶籍及二十等爵制等各種制度,使國家力量直接深入基層鄉里社會。特別是二十等爵制,按照軍功、農戰來為官吏、民眾設定相應等級,確定人們的社會地位尊卑,經濟上的分配與消費等,使民眾成為國家治下的編戶齊民。所以,一方面,在制度層面,秦的君主集權及官僚體制,打破了西周以來的分封(封君)制度,使民眾成為直接治下的稅戶,從而完成國家對基層社會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重建;另一方面,通過二十等爵制,使民眾的生存權利與政治等級相結合,整個社會基本上按照個體軍功所取得的爵位高低,來確定吏、民的社會等級尊卑及經濟上的貧富。

漢繼秦而立。由于漢代初興,萬事俱廢,于是基本承襲了秦國家的中央集權的官僚政治體制。它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第一,在中央繼承了秦王朝三公九卿的官僚體制。在這個制度中,皇帝是天下最高的主宰者,具有政權、神權、軍權、宗主權集一身的特征;第二,在地方上,繼承了秦的郡縣制度,以郡縣作為漢王朝地方政府的主要單位;第三,在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上,通過二十等爵制,繼續加強編戶齊民制度,強化國家對民眾的統治,使農民成為受政府直接管轄并交納賦稅的編戶;第四,漢初法律多沿襲秦制,如蕭何定律令,韓信申軍法等。同時在基層社會仍然以熟悉律令的文法吏為主治政。《漢書·刑法志》:“漢興……四夷未附,兵革未息,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于是相國蕭何攘擯秦法,取其宜時者作律九章。”[2]1983年至1984年,湖北江陵張家山247號墓出土的《二年律令》,共有竹簡527枚,包含了27種律和1種令,共28種。其內容包括殺人及傷人罪、經濟犯罪、官員瀆職及失職罪等刑事罪刑,從中可以看出漢初法律多繼承秦法并有所改革的情況。有學者曾指出,“秦律雖重于漢律,但基本原則是一致的”,“早期漢律,至少在劉邦統治期間,對秦律更多的是直接繼承”。[3]

因此,漢代草創之初,在“立制”上更具有對秦制的繼承性、依托性特征。這種對于秦制在官僚政治體制、社會法律體系的繼承,構成了漢初國家體制的主干部分。

二 “漢制”再建背景

但是,秦二世而亡,不得不使時人常常反思、警醒于秦亡教訓。劉邦君臣作為亡秦的目睹者和參與者,十分清楚秦亡的原因。雖然漢興之初,萬事俱廢,草創之余,其國家體制亦多沿襲秦舊制。可是秦漢之際的形勢畢竟發生了很大變化。這種變化使劉邦及其后的君臣們不得不考慮在襲秦舊制基礎上的“更法”“改制”。

秦漢之際社會形勢的變革有以下特點。

第一,從秦暴政的教訓中,漢代君臣認識到必須改變秦帝國嚴刑酷法的社會治理方式。劉邦起義是以“天下苦秦久矣”[4]為號召,以鮮明的抗秦暴政的口號來激起關東民眾共同反秦的斗志,“于是少年豪吏如蕭、曹、樊噲等皆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與、還守豐”[5]。在劉邦軍隊西進入關前,諸將曾議曰:“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諭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往,毋侵暴,宜可下。”[6]這里一方面體現了劉邦及諸將對秦暴政的深惡痛絕;同時也暗含了一個歷史告誡,即統治者必須改變秦的酷法與暴政,以仁厚“長者”治民,以仁義攻心,不能單憑強力行事。故入關后,劉邦即和關中父老“約法三章”,以寬政待民。“父老苦秦苛法久已……余悉除去秦法。吏民皆按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為父兄除害,非有所侵暴,毋恐!”[7]漢建立后,漢代君臣對于秦亡教訓仍時時提及。如《漢書·晁錯傳》記晁錯對秦暴政的抨擊:“宮室過度,耆欲亡極,民力罷盡,賦斂不節……妄賞以隨喜意,妄誅以快怒心,法令煩憯,刑罰暴酷,輕絕人命,身自射殺;天下寒心,莫安其處。”[8]所以,廢除秦暴酷之法,行寬政,用德治,就成為其時急務。

第二,經過周秦間的歷史興替,劉邦君臣認為秦的單線型官僚集權體制及郡縣制度還不能適應對中國廣大地域的統治,其必將導致“激秦孤立亡藩輔”的狀況,而這正是秦龐大帝國其興也忽,其亡亦速的根本點。尤其是在秦末戰爭中,關中六國舊貴興起,也導致在反秦旗幟下六國諸侯王爭相競立。這就產生了新的帝業與王業的沖突。正如田余慶先生所謂:“秦降于楚,‘亡秦必楚’的話終于應驗了。但是另一個同時出現的結果,卻是帝業回歸于王業。要想再造帝業,必須經過一場嚴重的斗爭,這就是劉邦、項羽之戰。”[9]因此這場戰爭引發諸侯競起,同時也又是一次新的“再造帝業”的統一戰爭。在這種情況下,單純地以舊秦之帝業治理方式來統治關東各地尚手執重兵的諸侯,顯然已與時勢不合。因此以重建諸侯與郡縣制相互結合的辦法,就成為劉邦君臣的重要決策。管東貴先生曾指出漢初政權的改造,道路有三。一是仍封異姓;二是封宗室子弟;三是廢除封建,改為直轄中央的郡縣制。但是劉邦經過仔細思考后,采取了封建宗室子弟的道路。原因就在于當時的形勢變化,通過血緣關系控制一定的封建區域,可以嚇阻中央直轄的郡縣生變。[10]因此,漢初采用秦的單線型官僚體制及郡縣制度顯然還不能適應對關東廣大地域的統治。故《漢書·高五王傳贊》記漢初劉邦“以海內初定,子弟少,激秦孤立亡藩輔,故大封同姓,以填天下”[11]。《漢書·諸侯王表·序》亦對此曰:“漢興之初,海內新定,同姓寡少,懲戒亡秦孤立之敗,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尊王子弟,大啟九國。”[12]劉邦君臣認識到,在當時關東社會乃至帝國南北疆域尚不穩定的情形下,單純的郡縣制官僚政體在全國的急劇推行,顯然還缺乏關東六國的舊貴、豪強,以及一般民眾的認同。同時秦的大一統使帝國疆域廣大,北邊與南疆地勢犬牙交錯,民族結構復雜。如果完全依秦舊制,則易出現“激秦孤立亡藩輔”的易興易失之勢。這正是秦“至其晚節末路,張耳、陳勝連從兵之據,以叩函谷,咸陽遂危。何則?列郡不相親,萬室不相救也”[13]的重要原因。所以在劉邦取得政權以后,“懲戒亡秦孤立之敗”,重建從中央到地方的政治結構,彌補秦末戰爭中“列郡不相親,萬室不相救”的制度性缺陷,是當時漢王朝面臨的重大問題。[14]

當然,諸侯國的設立,與其時布衣將相之局與軍功階層的發展也有重要關系。高祖六年起,劉邦為了撫慰軍功階層,大封功臣列侯。但是軍功階層勢力的擴大及呂氏外戚勢力的發展,使劉氏皇權與軍功階層和外戚勢力處于博弈局面。因此高祖十二年,劉邦與群臣共立“白馬之盟”,即“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白馬之盟”是對同姓諸侯王制度的一種制度性的肯定,劉邦訂立“白馬之盟”,實際上是呂氏在中央朝廷權力一支獨大、軍功階層勢力不斷膨脹中,以同姓諸侯王藩衛皇室、抑制軍功階層的一種重要戰略決策。李開元在評論“白馬之盟”時認為是保證“劉氏皇族對于宮廷和諸侯王國的支配權”[15]的重要舉措。故西漢前期,一方面,中央朝廷內軍功大臣掌握大權,輔佐皇帝治理國家;但另一方面,皇權又大立同姓諸侯王鎮撫四方,尤其是關東諸戰略要地,以抑制中央執掌大權的權貴階層。

第三,秦末反秦的首倡人陳勝、項羽等和主力軍皆由楚地興起。其既屬楚地之人,其習楚風,曉楚語,尊楚制,因此于起兵之際用楚制來統屬部眾是自然之事。例如陳勝起兵時,初稱“大楚”,為王后乃號“張楚”。項羽起兵,由于“項氏世世為楚將,于楚制自有家傳淵源。楚舊制中諸多職官,皆見于項氏所立制中”,故為文獻所載者楚軍中有諸如司徒、令尹、柱國、莫敖、連尹、連敖等舊楚官職號。[16]而劉邦于漢中立國,后入主長安,一統天下,楚制顯然有極大的局限性。于是漢初君臣在修改舊楚制之余,亦在不斷探索新的“漢制”內容。在這里,我們要特別注意陸賈對議立“漢制”的貢獻。據《史記》本傳,陸賈本為楚人,常隨高祖左右,“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迺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鄉使秦已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17]陸賈根據秦亡天下的史實,提出建“漢”后“攻守異術”的思想,力諫劉邦由戰時政策轉向和平時期的“仁”“禮”治國策略。在陸賈看來,秦“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事逾煩而天下逾亂,法逾滋而天下逾熾,兵馬益設而敵人逾多”[18]。故他在漢既承秦之制時,反復主張以儒家“仁政”之學,重“德”輕“刑”,重“禮”輕“力”,以“禮制”改造秦之治政方針。在這里,需注意的是,陸賈《新語》并不是其興來之筆,而是在與劉邦就“漢制”討論中提出的一種新的政體建構思路。由于陸賈思想適應了當時形勢,故陸賈《新語》,不僅獲得了劉邦的贊揚,也得到了漢文武群臣的大力追捧。史載“陸生……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19]。從文中來看,群臣左右高呼萬歲,既是沖著劉邦這個君主的旨意,同時也是對漢初國家建構方針的認同。所以,陸賈《新語》,大致奠定了漢初國家治理與社會整合、控制的策略,其基本規模即是以“仁”“禮”為主的治世方針。

第四,秦之迅速覆亡,也與其時的東、西異制有極大關聯。譚其驤曾認為:“自五四以來以至近今討論中國文化,大多數學者似乎都犯了簡單化的毛病,把中國文化看成是一種亙古不變且廣被于全國的以儒學為核心的文化,而忽視了中國文化既有時代差異,又有其地區差異。”[20]在他看來,三輔“富人則商賈為利,豪杰則游俠通奸”,“郡國輻湊,浮食者多,民去本就末”;六郡(今甘肅東部、寧夏、陜北)則“不恥寇盜”;蜀士則以文辭顯于世,但“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勢”。而關東中原的河內則“俗剛強,多豪杰侵奪,薄恩禮,好生分”;周地則“巧偽趨利,貴財賤義,高富下貧,喜為商賈”;鄭地“男女亟聚會,故其俗淫”,如此等等。[21]秦雖然以疾風驟雨之勢吞并六國,但是東西不同風,南北不同俗。除秦舊地外,關東六國的宗法血緣制及傳統舊俗還大量遺留,而這種宗法體制與舊風俗顯然和秦制中廢除世卿世祿,家庭父子“別居異財”有著重大差異。如項羽宗族,據《史記》本傳記載:“項氏世世為楚將,封于項,故姓項氏。”[22]而齊地田儋兄弟,《史記》本傳亦記曰:“故齊王田氏之族也。儋從弟榮,榮弟橫,皆豪桀,宗強,能得人。”[23]故關東之地乃是宗法豪強植根之社會。因此,秦以其關中制度施行全國,有一個與關東區域社會風俗、民情不斷彌合的過程。可是秦自大一統以來,以西秦的苛暴之法行與新占領諸地。云夢睡虎地11號秦墓中出土的《語書》是南郡守騰在秦始皇二十年對原楚地縣、道官員發布的告示。其曰:“凡法律令者,以教道(導)民,去其淫避(僻),除其惡俗,而使之于為善殹(也)。今法律令已具矣,而吏民莫用,鄉俗淫失(泆)之民不止,是即法(廢)主之明法殹(也)……”[24]從其可看出秦“以法為治”“以吏為師”在新占領地區極力推行的情況。秦的急政苛法在關東地區的驟急推行,顯然與這些地區的社會實際相左,而導致舊貴、官吏、民眾的抵制與憤恨。因此,在秦末戰爭中,不論是舊六國民眾如陳勝、吳廣之流,下級官吏如劉邦、蕭何、曹參、周勃、灌嬰等人,以及齊、楚、魏等地的貴族、將軍如項梁、項羽、魏咎、田儋、田榮等人,包括孔甲、張蒼、酈食其、叔孫通等舊儒生,均成為反秦義軍的首領或骨干。因此,大一統后以西秦之急政,治關東之諸地,就缺乏一個對東西、南北,包括黃河中下游與長江流域等廣大區域在社會、文化、風俗上的適應性問題。

第五,秦的科層式官僚體制的脆弱性,既是秦亡的重要原因,也是重建漢家制度的著力點。秦的官僚制度在本質上是一種科層體制。這種組織體制是以規則為管理主體的組織體系。它專注于管理的功能效率,強調對效率的追求,而淡化了對價值理想和意識形態的追求。在這種體制中,對統治者的服從是根據人們對法律和現實等級制的承認與認同,是以賞罰為主導的人身強制。從商鞅變法起,法律和爵等(賞罰)作為治國理政的工具,一切均以實際功利作為尊卑標準,平民依靠功績可以進入統治階層和官僚、屬吏的隊伍,國家與社會在結構上成為一個“逐漸抽去了世襲貴族一層,剩下的只是君主與被統治者兩橛,沒有許多中間階層的逐級分權”[25]的二元性組織。這套組織體系,使秦在統一戰爭中能夠形成統一的政治、經濟、軍事一體化格局,國家政令在基層鄉村社會得以有效實施,“故以十里斷者弱,以五里斷者強。家斷則有余,故曰:日治者王”[26]。但是這套官僚體制,需要大量官員對自身職位與職權的法律程序的熟悉和技術化的支持,需要有嫻熟的行政管理經驗。同時,這套官僚制的組織結構和管理體制,雖然能夠提高組織內各方面辦事效率,但由于它極度忽視組織成員的個性特征,各級官員的行動都受到規則的嚴格束縛,就使得組織成員的創造性、主動性受到壓抑,容易滋生墨守成規、繁文縟節的官僚主義,從而變相導致組織結構的僵化。

秦統一后的情況正是如此。秦統一全國后,既缺乏大量經過秦法培訓的官吏,也由于其官僚體制的剛性特征,使其不能靈活地、快速地溝通、反饋、處理各種突發事件。所以,盡管秦法在秦舊地具有對基層社會空前的整合強度和彌漫性、滲透性特征,但是當它施加于關東地區后,其不足立即表現出來。這主要表現為國家對社會的整合缺陷及基層社會控制的靈活性。例如《史記·陳涉世家》記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譙門中。弗勝,守丞死,乃入據陳”,“當此時,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陳涉”。而秦之基層政權竟然缺乏有效的組織反叛與抵抗的能力。而《史記·項羽本紀》記項梁起兵,“梁復入,與守坐……于是籍遂拔劍斬守頭。項梁持守頭,佩其印綬。門下大驚,擾亂,籍所擊殺數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諭以所為起大事,遂舉吳中兵”[27]。其他各地亦大致如此。故柳宗元《封建論》慨嘆曰:“秦有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其有由矣:亟役萬人,暴其威刑,竭其貨賄,時則有叛人而無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28]柳宗元清楚地看到秦的速亡既是其暴政苛法所致,也看到秦的官僚體制的僵化性即“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其結果必然使秦從中央到郡縣的層級制度充滿著墨守成規、繁文縟節的僵化性、脆弱性,使秦中央政府在突發事件出現時,無力掌控郡縣及基層社會的弱點立即被暴露出來。

因此,秦王朝二世而亡,并不是由于某個單一因素,而是諸種要素的合力所致。正是這些因素,使“積六世余烈”而一統天下的秦王朝迅速崩潰,而其迅速覆亡的教訓亦成為漢王朝“立制”的借鑒。

三 西漢前期立制中的“漢家法周”

所謂“漢家法周”,取自《史記·梁孝王世家》記景帝時大臣袁盎等謂“方今漢家法周”,即以周代之血緣宗法制為主線,并由儒家改造、美化的周代禮儀、繼承制度,來彌補秦制之不足。司馬遷曾評價法家說:“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弗能改也。”[29]司馬遷正是談到了秦制之“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的利,以及廢除周代“親親尊尊之恩絕”的弊端。漢代草創之初,時日緊促,故其制度大都繼承秦制,但經歷秦末戰爭的劉邦君臣對秦制的不足亦了然心中,故在漢初議立制度時,便以“尊主卑臣”和“親親尊尊”作為“漢家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漢家制度”的改立,從高祖起始,經歷文、景時代,直到武帝才最終完成。

第一,漢初郡國并行制的產生。出于“激秦孤立亡藩輔”的考慮,故“漢興之初,海內新定,同姓寡少,懲戒亡秦孤立之敗,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尊王子弟,大啟九國”[30],將國家中央政權的強化與區域社會控制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將諸侯王國分封制與中央直屬郡縣制作為漢初國家的基本行政構成,由此形成了一套新的國家政治體制及社會整合、控制的方式。這種政治體制,沿襲了秦以來的三公九卿制,牢牢把握國家各個部門的政治權柄,集大權于中央;同時在地方推行將郡縣制與分封制相結合的郡國并行制。郡國并行是在秦制基礎上吸收了西周分封制理念的一種新的社會政治結構,它既通過建立皇權之“藩輔”,鞏固了中央王權;也因地制宜,通過關西與關東六國舊地不同的政治、經濟、文化形勢而采取不同的治理方式。例如漢初之封國,其疆域劃分基本上以關東六國及東、南、北的邊地、蠻野的族群居住地及風俗、民情為劃分標準。“齊王信習楚風俗,更立為楚王”[31]“民能齊言者皆屬齊”[32]。由于從關中至各地,交通遙遠,控制不易,因此諸侯國的建立,更有利于鎮輔諸邊塞及戰略要地。故《漢書·地理志》曰:“漢興,以其郡大,稍復開益,又立諸侯王國。”[33]即設立諸侯國本意便是“以其郡大,稍復開益”,隨時保持中央對這些區域控制的意圖。因此,西漢前期各諸侯國地處南北邊鄙,大都系過去楚、趙、齊故地。

如果說在楚漢戰爭中,對韓信等功臣采取分封制是一種不得已的措施,那么在漢初剪除了異姓諸侯王后,劉氏分封同姓諸侯王則是一種保持天下穩定的戰略決策。史載劉邦與群臣刑白馬而盟,約定“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34],使郡國并行制度由戰爭時期的被動接受異姓王變為主動封立同姓王。這不僅是劉邦集團對周代分封制和秦代君主集權制的利弊得失縝密思考的結果,也標志著漢王朝在政治統治方式上的成熟。而為了抬高王國藩輔地位,漢初“掌治王國”權力在規制上明確劃歸諸侯王,“金璽盭綬,掌治其國”。其后“會孝惠、高后時,天下初定,郡國諸侯各務自拊循其民”[35]。其王國官職制度與中央政府官職大致相同。只有在景帝中五年后,由于中央與王國的矛盾激化,則令諸侯王不得復治國,天子為王國置吏,省御史大夫等官職。因此,郡國并行制是漢初皇權治下的一種宗法血緣制屬性的屏衛體制,是積極吸取周秦以來統治經驗的產物,它對“漢法”在各區域的迅速推行,保持南北邊鄙地區的穩定發揮了重要作用。

第二,以“仁政”“德治”彌補秦治法之不足。針對“秦以刑罰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36]的情形,早在漢初,思想家們就對秦的嚴刑峻法多有抨擊。例如陸賈就認為,“夫形(刑)重者則心煩,事眾者則身勞;心煩者則刑罰縱橫而無所立,身勞者則百端迥邪而無所就”[37]。故他提出漢新立制,應當重“德”輕“刑”,重“禮”輕“力”,改造秦之治政舊略。為了推崇“仁”“禮”,陸賈還從本體論的高度,將“禮”“德”提到“天道”“天地之性”的宇宙(社會)本體與規律的地位。“天地之性,萬物之類,懷德者眾歸之,……故設刑者不厭輕,為德者不厭重。”[38]由此可以看出,陸賈十分重視“仁”“禮”在漢初治國安天下中的作用。陸賈所謂的“仁”與“禮”,實際上即先秦儒家所倡揚的三代之禮,尤其是周代禮儀。故陸賈說“仁”“禮”“王道”,常以“五帝”“堯、舜”“湯、武”“文王”“周公”等“先圣”相并舉。如《新語·明誡第十一》:“昔湯以七十里之封,升帝王之位;周公自立三公之官,比德于五帝三皇;斯乃口出善言,身行善道之所致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在陸賈看來,“仁者道之紀,義者圣之學。學之者明,失之者昏,背之者亡”[39];“仁者以治親,義者以利尊。萬世不亂,仁義之所治也”[40],所以漢代君主應該像五帝三皇、文武、周公那樣“握道而治,據德而行,席仁而坐,仗義而強”[41]

史載陸生《新語》 “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42]而“仁”“禮”包含的“親親尊尊之恩”則在漢初得到了提倡與強化。從高帝始,漢皇室就逐漸重視儒家提倡的宗法、禮儀的文化傳統。《漢書》本紀載高祖劉邦于公元前196年發出了求賢詔,并親自祭祀孔廟,“以大牢祠孔子”,開帝王祭孔、尊儒之先河。文帝時期,許多儒士被朝廷任用為官。如治《尚書》的伏生被任命為太常,治《詩》的申公、韓嬰被征為博士,治《禮》的徐生善被任命為禮官大夫。景帝時期,以治“易”著名的丁寬,為梁孝王將軍拒吳楚叛軍有功,號為“丁將軍”;治《春秋》的董仲舒、治《公羊春秋》的胡毋生、治《尚書》的張生被征為博士,韓嬰被任命為常山太傅,王臧被任命為太子太傅。景帝時并始立《詩》《書》《春秋》的經學博士。經學博士的設立,表明了漢代重視、吸納儒經和儒士的積極態度。

文、景年間,隨著時日漸移,以“仁”“禮”為漢“立制”,倡行“王道”之舉更盛。尤其是在文帝時代的賈誼,大力抨擊漢初之“承秦之敗俗”,大力提倡立新去舊的“改制”“更法”,要求通過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來重新審視漢初對秦制的繼承,重建“漢制”之新標準、新內容。據《漢書·禮樂志》,在賈誼看來,“漢承秦之敗俗,廢禮義,捐廉恥,今其甚者殺父兄,盜者取廟器,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為故,至于風俗流溢,恬而不怪,以為是適然耳”,[43]由此他向文帝建議:“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易服色……悉更秦之法。”要求更改法度,創新“漢制”。《漢書》本傳記曰:“誼以為漢興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當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興禮樂。……文帝廉讓未皇也。然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國,其說皆誼發之。”[44]賈誼政治思想的根本,是用血緣宗法性的禮儀制度彌補秦法之單純注重刑律之弊,以“禮制”來“別貴賤”“等上下”,凸顯中央君主集權制度。“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秦滅四維不張,故君臣乖而相攘,上下亂僭而無差,父子六親殃戮而失其宜。”[45]賈誼的更法、改制主張雖然因軍功階層的阻擾而未能全面實施,但是“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國,其說皆誼發之”[46],說明賈生的“改制”主張,在“諸法令”及“列侯就國”等方面得到了部分實施。班固曾發議論曰:“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47]宋人歐陽修亦認為:“且以誼之所陳,孝文略施其術,猶能比德于成康,況用于朝廷之間……”[48]史載由賈誼提倡的“改歷服色事”等事,其后亦在儒士公孫臣等努力下許多為朝廷所采納。史載文帝十四年(前166年),魯人公孫臣“上書陳終始傳五德事,言方今土德時,土德應黃龍見,當改正朔服色制度”[49]。次年,“黃龍見成紀。文帝召公孫臣拜為博士,與諸生申明土德,草改歷服色事。……夏四月,文帝始幸雍郊,見五畤祠,衣皆上赤”[50]。說明了賈誼革除漢初“承秦之敗俗”的思想,為其后“禮”“仁”進一步嵌入“漢制”奠定了基礎。

在“漢制”建設中,周代的宗法血緣尊卑之制作為“漢制”的重要部分,在議決朝廷大事上也起著重要作用。《史記·梁孝王世家》記景帝時,朝堂圍繞立劉武為皇太子事,發生了激烈爭論。大臣袁盎等曰:“殷道親親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方今漢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當立子。”[51]最后迫使權傾一時的竇太后停止立弟之議,而使梁王歸就國。這說明“方今漢家法周”的“周制”在當時的“漢制”中有著重要地位,并與“秦制”互補,構成“漢制”的重要內容。

第三,漢初即實行“以孝治天下”,將周之血緣宗法制之倫理規范作為“治天下”的道德準則。秦代商鞅變法,為了達到鞏固君主專制的目的,將國家政治思想充分地狹窄化、限域化。他除了將普通平民大眾置于與國家對立的立場外,還對貴族階層、官僚階層等都給予一種不信任的貶斥態度,將他們視為君主專制的潛在威脅,由此開辟了其后韓非由治法向治術演進的寬闊空間。表現在政治倫理上,則是倡導忠于國事及忠于君主的“忠”。例如韓非解釋“忠”“奸”這對倫理范疇時,就認為“所謂忠臣,不危其君”[52]。同時強調“以奸民治善民”,極力毀棄周代以來宗法血緣的家族倫理。[53]漢初,鑒于秦制之弊,而將宗法血緣的“親親”“尊尊”倫理制度,來作為黏合社會的內在機制,以適應當時關東諸地的宗法血緣制及民風舊俗。漢初“以孝治天下”,正是以“親親”“尊尊”的家族倫理來對秦毀蔑宗法血緣制,單純強調國家倫理即“忠”的一種糾偏,由此達到由家族倫理向國家政治倫理的演進。從漢初開始,惠、文、景帝等均強調“孝”的重要性,將“孝”上升成為家族倫理與國家政治道德互補的倫理范疇。如惠帝四年(前191年)令天下察舉“孝悌力田”者,免其徭役;高后元年,初置“孝悌力田”兩千石一人;文帝二年(前166年),下詔舉賢良方正能夠直言者,并且下詔慰老撫老:“老者非帛不暖,非肉不飽。今歲首,不時使人存問長老,又無布帛酒肉之賜,將何以佐天下子孫孝養其親?今聞吏稟當受鬻者,或以陳粟,豈稱養老之意哉!具為令。”[54]文帝十三年,更以詔令的形式,將“孝”作為一個國家的政治道德范疇而詔行天下:“孝悌,天下之大順也。力田,為生之本也。三老,眾民之師也。廉吏,民之表也。”[55]

儒家經典《孝經》,大約也形成于漢初。《孝經》是對于儒家孝道原則及相關倫理進行總括式論述的書,也是當時社會上下以“孝”作為治世法則的表現。[56]《孝經》大力宣揚三代“先王”的宗法血緣倫理思想,明確地將“孝”作為宇宙、天地的本體與規律。例如《孝經·三才章》:“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是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是以其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而治。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57]《孝經》還將作為宗法家族倫理的“孝”,延伸于國家倫理的“忠”屬性。例如《孝經·士章》就明確提出:“故以孝事君則忠,以敬事長則順。忠順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祿位,而守其祭祀,蓋士之孝也。”[58]這樣,孝就成為貫穿家族與社會、國家的一種規范社會等級秩序的政治倫理。孝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尊老敬老的行為,還是儒家“三綱五常”倫理道德的基礎。正是因為《孝經》適應了當時的社會實際,所以在漢初被作為漢代國家思想意識的主體內容而得到大力闡揚。而在西漢前期,皇權為了標示“孝”在帝制國家思想建設中的極端重要性,在帝王謚號中均加上“孝”字,如“孝文”“孝景” “孝武”等,以示國家對于孝道的昭彰。因此,從漢“以孝治天下”以及帝王對“孝”的推崇,我們可以看出以宗法血緣為基礎的政治、倫理思想,已成為“漢制”建構的重要思想內容,亦是漢代規范社會教化,奠定社會等級秩序的道德倫理基礎。

第四,通過二十等爵制的改革,重新建立國家與基層鄉里社會的關系。秦的爵制系統是在商鞅變法后逐步完善的。爵制系統以賞軍功、農戰,作為對官吏與民眾賞罰的爵祿制度,將吏、民的人身權利,政治、經濟利益都納入國家的控制之中,使往日宗法貴族奴役下的民眾轉化為國家的編戶齊民。秦漢之際,漢法仍承舊制,延續了秦的二十等爵制,來作為國家與社會相互聯系的秩序機制。雖然都是使用二十等爵制,可是秦漢之際的爵制內涵卻發生了重要變化,而這種變化正是秦漢間國家與社會關系變革,及“漢制”不同于“秦制”的表現。

秦在商鞅變法中,通過爵制系統驅使吏、民投身農、戰,并且極力推行國家對鄉里社會的全面滲透、控制。“國治:斷家王,斷官強,斷君弱。……故曰:夜治者強。君斷則亂,故曰:宿治者削。”[59]它使秦的國家與社會相互滲透、聯系,成為“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60]的嚴密的組織體系。同時,秦對于爵制的授予,基本按照軍功、農戰之績。戰國時期爵制在各國大都實行過。《商君書·徠民篇》比較秦與三晉對爵位授予的標準時曰:“三晉之所以弱者,其民務樂而復爵輕也。秦之所以強者,其民務苦而復爵重也。”[61]即三晉之弱,是由于朝廷授爵、免租役甚易;而秦之所強,是由于秦朝廷授爵、免租役甚嚴。三晉與秦之強弱,授爵之嚴易、輕重是其重要原因。所以,在秦制中,社會上下均以國家政令與軍功為嚴格的授予標準,在鄉里社會中亦是以爵制劃分尊卑秩位,由此形成基層鄉里社會序“長”不序“齒”的等級秩序。

日本著名學者西嶋定生曾經對秦漢之際的二十等爵制進行了詳細研究。在他提出諸多見解的同時,亦認為其時國家的爵制等級,在基層鄉里社會中實施的內在條件是傳統血緣宗法制的“齒序”(以長幼為序)基礎。所以,“從實質來說,則是把來自齒位的序列,通過賜爵而使之變為顯在的秩序,給潛在于民間的秩序形成之可能性,依靠賜爵而使之明朗化了”[62]。西嶋定生指出了自生的鄉里秩序的齒位,與來自外部的作用的他律的國家秩序即爵位制度在本質上是可以協調的。而且正是由于爵位制度的實行,使過去一直流行于鄉里的傳統的“齒位”更加顯性化、明朗化。

西嶋定生的研究給了我們極大啟示。但是我們應該看到,秦漢之間的二十等爵制既在功能、內涵方面有極大區別,也延伸至國家與社會關系的二元化差異與合一中。這是因為在不同的國家授爵機制下,齒位與爵制的關系是不同的,而齒位與爵制正是國家與基層鄉里社會相互關系的重要標志。例如在秦代厲行以軍功、農戰為標準的授予體制下,爵位充分表現出國家機器的意志。同時它也是國家對基層社會的吏、民進行人身權利與政治、經濟利益控制的重要手段。這種手段實現是以廢除宗法血緣制,強化大家庭的父子別居、兄弟異產為基礎的,所以它是以“長”來整合秩序的尊卑上下。從這個意義上看,爵制也是摧毀傳統宗法血緣制中“尚齒”以序的武器。通過二十等爵制,秦王朝建立了完備的國家對基層社會的整合、控制體制,并能將全國資源及人力投入其時的兼并戰爭。這也是秦與三晉在兼并戰爭中強弱的差別所在。

漢建立后,和平環境使秦代的戰時軍功授爵法失去實施基礎。于是“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的治理理論就將國家的戰時政策轉換為和平時代的治理策略。而關東舊地血緣宗法舊制及其影響,也使統治者不得不考慮關東、關西各區域的人文社會環境。因此,一方面,漢代國家提倡“以孝治天下”的思想意識;另一方面,則在爵制授予方式上實行了某些改變,如每逢國家發生重大政治事件或有重要慶典活動時,皇帝都會下令賜予天下民眾爵位,以示優下。例如漢高祖五年詔賜天下民爵;惠帝即位、呂后臨朝則“賜民爵一級”;景帝中改元“賜民爵一級”[63];景帝三年六月平定七國之亂“賜民爵一級”[64]等。這種方式使漢初民眾多次賜爵中均有平等的授爵機會。它導致了幾個結果。其一,民爵授予有輕濫之勢。如若長久實行之,則年齡越長的人,遇上賜爵機會越多,其爵級也就越高。其結果是高年者的爵級累加起來則成高爵。低年者因為爵級少而成低爵者。[65]其二,隨著普賜民爵,使民爵數量加大,而二十等爵制中民爵的等級不斷拔高。秦時民爵大致為大夫以下的不更、簪裊、上造、公士四級,而漢初則將大夫爵最高的五大夫以下至大夫均以為民爵。這就提升了官爵的界限,使民爵數量大大增加。其三,它使過去嚴格的按爵授予田宅的制度日益松弛,許多民眾授爵卻得不到相應的田宅。如西漢哀帝時的師丹上書曾追述文帝時“民始充實,未有并兼之害,故不為民田及奴婢為限”[66]的情況。所謂“不為民田及奴婢為限”,實際上即是國家對民眾名田宅已放松了等級限制。其四,普施民爵后,漢代出現官重于爵,官爵分離的趨勢。爵位高低不再是決定人們身份等級的基本依據,而官職的高低、資產的多寡都影響著人們身份等級的尊卑。如在居延漢簡中就有不少爵位高者為田卒、戍卒,爵位低者卻為隧長等史料。

這種種情形,從基層鄉里社會的變遷看,其重要的一點就是爵位與齒位的漸趨一致。由于漢初以來和平時期戰爭稀少,除既得利益的軍功階層外,國家與民授爵大多帶有安撫(復原軍士)與恩寵性質。這種普遍的與民賜爵,應該說逐漸接近于《商君書·徠民篇》所提及的三晉“其民務樂而復爵輕也”的狀況。它的結果是民爵相對松弛的條件下重新建立了鄉里社會的長者即“齒”的尊嚴,使傳統的“齒位”尊嚴得到恢復。盡管國家爵制仍然占據主動性,但是“通過賜爵而使之變為顯在的秩序,給潛在于民間的秩序形成之可能性”卻實實在在地體現了出來。《禮記·祭義》有:“壹命齒于鄉里,再命齒于族,三命不齒。族有七十者弗敢先。”[67]漢代鄉里社會的“齒”序原則通過國家的“長”序爵制原則而變相得到提升,達成“齒”“長”皆序的發展效果,由此重構了漢代的國家與社會關系。這種關系使漢國家在其后逐漸淡化了秦代國家對基層鄉里社會的連坐、“別居”“異產”等整合機制,而逐漸轉向政治—宗法相結合的方式構建鄉里社會。尤其是隨著時光流逝,國家爵制系統漸漸淡化,家庭關系、規模逐漸出現新的變化。從漢初的親緣性小家庭逐漸發展到漢中期的親緣性大家庭,而到漢后期宗法性的鄉里大家庭及非親緣性豪門家族不斷出現,爵制系統也在逐漸名存實亡。

第五,繼承秦法亦改造秦法。漢初沿襲秦法,蕭何依據秦“律”治“九章律”,仍然是治理國家的主要法律形式。但是隨著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變化,秦律中的內容也在不斷改變。其中最重要的是法律中的“仁政”“德治”與“律法”“刑治”開始結合,而法家法治與儒家注重血緣宗法的思想亦逐漸融合,以致儒家經典的議獄、決獄現象不斷出現。在漢初到漢中期的法理中,家族倫理與國家倫理不斷結合,并作為其法律依據的現象多有發生。

文景時期的一個重要特征,是許多學習法律的官吏轉而學習儒家經典,成為法、儒雙通之吏。賈誼、晁錯等朝廷諸多大臣皆是如此。如賈誼曾受業李斯的同鄉與學生——河南郡守吳公,《漢書·賈誼傳》記吳公“聞其秀材,召置門下,甚幸愛”。文帝初立,吳公曾被任命為廷尉,并向文帝極力推薦賈誼才學,使賈誼被征召為博士。再如晁錯年少時曾向張恢學習申商刑名之學。其后文帝派晁錯前往儒生伏生處學習《尚書》,成為以治儒家《尚書》為主,兼及申商刑名的官僚。而極力主張“過秦”的官僚賈山,其自身學說亦夾雜儒法,“不能為醇儒”。這說明文景時期雖然仍以任用文法吏為主,卻注重培養“能誦詩書屬文”,兼通申商刑名的學者為僚、吏。

所以,從漢初開始,律法就在發生變化。先有陸賈主張“仁政”“德治”,強調德、法兼具;其后有賈誼主張“更化”“改制”,提倡“禮制”,要求“先德后刑”“德刑并用”。同時,經學決獄之事也在不斷發生。如前引景帝朝堂圍繞立劉武為皇太子事所發生的激烈爭論。袁盎等曰:“方今漢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當立子。故《春秋》所以非宋宣公。宋宣公死,不立子而與弟,弟受國死,復反之與兄之子,弟之子爭之,以為我當代父后,即刺殺兄子。以故國亂,禍不絕。故《春秋》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袁盎等人以《春秋》中宋宣公的故事說明景帝當立弟還是立子為太子的問題,其后兼通“經義之術”的大臣田叔、呂季主則以儒家經義解決了太后、景帝、梁王間的親情關系與法律沖突的疑難問題。這說明“方今漢家法周”的“周制”滲入漢代法律,早在武帝前就開始了。其后董仲舒以“春秋公羊學”決獄,正是這一趨勢的繼續。所以有學者指出:“凡朝廷決大疑,人臣有獻替,必引《春秋》為斷。而所遵者,公羊家言也。”[68]

第六,在文化與道德建設上,儒家改造的周代禮制更是不斷發展,并形成武帝時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先聲。西漢前期一個重要現象,就是儒學的崛起與繁榮。儒學本在戰國時已成為百家中之顯學,其后雖遭秦排斥禁絕,但并未曾絕流。漢初在劉邦支持下,陸賈、叔孫通等人先后為漢制定紀綱、禮儀,同時儒學復興潮流亦大盛。《漢書·藝文志》曾對漢初經書流行予以闡述:“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關于當時儒學傳播的盛況,《漢書·儒林列傳》記曰:“漢興,言《易》自淄川田生;言《書》自濟南伏生;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燕則韓太傅;言《禮》,則魯高堂生;言《春秋》,于齊則胡母生,于趙則董仲舒。”同時,漢初各地儒家經籍傳授之風高潮迭起,尤其在齊、魯一帶,儒學傳授規模大增。《漢書》記當時《尚書》的傳授:“山東大師亡不涉《尚書》以教。”[69]而申公家居講學時,“弟子自遠方至受業者千余人”[70],可謂儒風盛行。當時在劉氏皇室諸王中,喜好《易》《春秋》《禮》等經書者亦不少見。如高祖同父少弟楚元王劉交等便是典型例子。

當時儒士的一個重要特點是迫切希望立足政治現實,主張把“殷周之跡”“先王之道”和漢代重建“漢制”的現實政治實踐相結合,通過“論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71]。在他們的努力下,漢文帝時始置《書》《詩》博士,并立諸子傳記博士。景帝時,又置《春秋》博士。這說明此時儒家在學官中已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由于“五經”為三代典籍,講述的是三代政治、宗法、血緣、社會、民間風俗,將其列入學官,并作為國家治政理財行禮的政典,是周代宗法文化思想經改造后融入漢制的重要體現。盡管在西漢前中期,“五經”對漢國家政治、經濟、法律制度的影響還是有限的,但是其對漢代道德與文化建設的作用卻不可低估。所以,從漢初陸賈到賈誼,再到董仲舒的儒學發展歷程,既是儒家思想為了適應中央集權體制而不斷自我改造、革新的過程,也是漢代君臣不斷消除“漢承秦之敗俗,廢禮義,捐廉恥”的“更化”“改制”的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儒家士人將“五經”不斷提高到政治哲學與道德本體論地位,認為其是與“天地”同德之“天道”。例如賈誼撰《新書·六術》篇則認為,“《詩》《書》《易》《春秋》《禮》《樂》六者之術以為大義,謂之六藝”。《新書·道德》篇則曰:“是故著此竹帛謂之《書》,《書》者,此之著者也;《詩》者,此之志者也;《易》者,此之占者也;《春秋》者,此之紀者也;《禮》者,此之體者也;《樂》者,此之樂者也。”

如果說“五經”地位的提高表現了漢代前中期統治者治國理念的變化,那么“五經”關于道德與文化建設的內容則標志著漢代道德倫理體系的轉型。例如漢代前期的陸賈、賈誼等就明確提出了“仁”“義”“禮”“智”“信”“孝”“貞”“節”諸倫理范疇為“禮制”內容之說。陸賈《新語·道基第一》:“百姓以德附,骨肉以仁親,夫婦以義合,朋友以義信,君臣以義序,百官以義承,曾、閔以仁成大孝,伯姬以義建至貞。”[72]賈誼《新書·禮》篇則曰:“君惠則不厲,臣忠則不貳,父慈則教,子孝則協,兄愛則友,弟敬則順,夫和則義,妻柔則正,姑慈則從,婦聽則婉,禮之質也。”[73]先秦儒家所提倡的“仁”“五常” “四端”之義,在這里逐漸轉化為以“孝” “忠”“節”及“五常”為規范的倫理范疇體系。武帝時董仲舒著《春秋繁露》,明確提出三綱原理和五常之道,將儒家的道德原則、規范按照新的社會政治背景做了進一步發揮,并主張“天不變道亦不變”。尤其在漢武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后,三綱五常作為漢代國家的道德、倫理的核心價值觀而獲得強化并不斷發展。而周代禮制則隨著這種趨勢不斷強化。西漢末期王莽的“奉古改制”,就是沿著這種推崇“五經”、神化儒學的道路繼續發展的結果。“莽意以為制定則天下自平,故銳思于地里,制禮作樂,講合《六經》之說。”[74]并且“以《周官》 《王制》之文,置卒正、連率、大尹,職如太守”[75],由此定制官職。王莽所稱的“禮”,就是從稱謂到實際生活中完全復古的《周禮》。

綜上所述,可以知道,西漢前期的“漢制”建構中,由于社會政治、經濟形勢的需求,使漢制在繼承秦制的同時,亦大量吸取儒家所改造的周代禮儀制度,形成“漢承秦制”與“漢家法周”的情形。所以,漢制本質上是秦、周制度的聚合物。《漢書·元帝紀》曾記宣帝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這里明確表明了漢家制度的構成即“霸王道雜之”。而所謂“霸道”即秦的治理方略,“王道”則儒家改造的“周政”。所以,“漢制”是以一種秦、周制度或理念合流的“立制”方式建立起來的。而漢初的黃老道家學說,盡管其在漢初的經濟、社會秩序的重建中起到了緩解階級矛盾、恢復經濟衰退的重要作用,但是由于“道家”出于世外的根本特征,它缺乏作為王朝制度性建設的“立制”基礎。這個問題筆者將專文論述。

(原載《華南師范大學學報》2000年第2期)


[1]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教授。

[2]《漢書》卷二十三《刑法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096頁。

[3]卜憲群:《秦制、楚制與漢制》,《中國史研究》1995年第1期。

[4]《史記》卷八《高祖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50頁。

[5]《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350頁。

[6]《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356—357頁。

[7]《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356—357頁。

[8]《漢書》卷四十九《爰盎晁錯傳》,第2296頁。

[9]田余慶:《說張楚——關于“亡秦必楚”問題的探討》,《歷史研究》1989年第2期。

[10]管東貴:《從宗法封建制到皇帝郡縣制的演變——以血緣解紐為脈絡》,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51頁。

[11]《漢書》卷三十八《高五王傳》,第2002頁。

[12]《漢書》卷十四《諸侯王表》,第393頁。

[13]《漢書》卷五十一《賈鄒枚路傳》,第2338頁。

[14]漢初郡國并行制問題亦可參見陳蘇鎮《〈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第三章,中華書局2011年版。

[15]李開元:《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軍功受益階層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209頁。

[16]參見卜憲群《秦制、楚制與漢制》,《中國史研究》1995年第1期。

[17]《史記》卷九十七《酈王陸賈列傳》,第2699頁。

[18]王利器:《新語校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2頁。

[19]《史記》卷九十七《酈生陸賈列傳》,第2699頁。

[20]譚其驤:《中國文化的時代差異和地區差異》,《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2期。

[21]譚其驤:《中國文化的時代差異和地區差異》,《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2期。

[22]《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295頁。

[23]《史記》卷九十四《田儋列傳》,第2643頁。

[24]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13頁。

[25]許倬云:《歷史分光鏡》,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6頁。

[26]蔣禮鴻:《商君書錐指》,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0—41頁。

[27]《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297頁。

[28]柳宗元:《封建論》,載《柳宗元全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1—73頁。

[29]《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3291頁。

[30]《漢書》卷三十八《高五王傳》,第2002頁。

[31]《漢書》卷一下《高帝紀下》,第51頁。

[32]《史記》卷八《高祖本紀》,第384頁。

[33]《漢書》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下》,第1639頁。

[34]《漢書》卷四十《張陳王周傳》,第2047頁。

[35]《史記》卷一百六《吳王濞列傳》,第2822頁。

[36]王利器撰:《新語校注》,第51頁。

[37]王利器撰:《新語校注》,第118頁。

[38]王利器撰:《新語校注》,第117頁。

[39]王利器撰:《新語校注》,第34頁。

[40]王利器撰:《新語校注》,第34頁。

[41]王利器撰:《新語校注》,第28頁。

[42]《史記》卷九十七《酈生陸賈列傳》,第2699頁。

[43]《漢書》卷二十二《禮樂志》,第1030頁。

[44]《漢書》卷四十八《賈誼傳》,第2222頁。

[45]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第三《俗激》,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92頁。

[46]《漢書》卷四十八《賈誼傳》,第2222頁。

[47]《漢書》卷四十八《賈誼傳》,第2265頁。

[48]王興國:《賈誼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19頁。

[49]《史記》卷十《文帝本紀》,第429頁。

[50]《漢書》卷二十五上《郊祀志上》,第1212—1213頁。

[51]《史記》卷五十八《梁孝王世家》,第2091頁。

[52]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67頁。

[53]李禹階:《〈商君書〉“以奸民治善民”論探析》,《重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

[54]《漢書》卷四《文帝紀》,第113頁。

[55]《漢書》卷四《文帝紀》,第124頁。

[56]目前關于《孝經》的成書時代問題,仍然是一個有爭論的問題。《漢書·藝文志》:“《孝經》者,孔子為曾子陳孝道也。夫孝,天之經,地之義,民之行也。舉大者言,故曰《孝經》。”故此,有的人認為其成書于春秋末期,由孔子自撰;亦有人認為《孝經》由孔子學生曾子、曾子門人或者子思編錄;還有人認為《孝經》是漢儒偽作。但是,從目前學術界對于《孝經》的研究來看,大多數學者還是認為《孝經》思想的形成在于戰國后期,而成書于漢代初期。

[57]李隆基注,邢昺疏:《孝經注疏》,載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十二)》,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9—20頁。

[58]李隆基注,邢昺疏:《孝經注疏》,載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十二)》,第14頁。

[59]蔣禮鴻撰:《商君書錐指》,第40—41頁。

[60]《史記》卷六十八《商君列傳》,第2234頁。

[61]蔣禮鴻撰:《商君書錐指》,第89頁。

[62][日]西嶋定生:《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結構》,武尚清譯,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21頁。

[63]《漢書》卷五《景帝紀》,第144頁。

[64]《漢書》卷五《景帝紀》,第143頁。

[65]關于漢代爵位授予的具體情況,請參見[日]西嶋定生《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結構》,第二章《民爵賜予的方法與對象》,武尚清譯,中華書局2004年版。

[66]《漢書》卷二十四上《食貨志上》,第1142頁。

[67]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載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六)》,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341頁。

[68]唐晏:《西漢三國學案》,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43頁。

[69]《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第3603頁。

[70]《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第3608頁。

[71]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第14頁。

[72]王利器撰:《新語校注》,第30頁。

[73]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第215頁。

[74]《漢書》卷九十九中《王莽傳中》,第4140頁。

[75]《漢書》卷九十九中《王莽傳中》,第41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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