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吐谷渾政權交通地理研究
- 朱悅梅 康維
- 9447字
- 2025-04-28 19:04:29
第一節 吐谷渾立國之初的活動范圍
吐谷渾帶領著在父親涉歸[3]時分得的七百戶[4]的部落,在陰山南麓一帶游牧了二十多年后,因與其弟慕容廆[5]之間的“馬斗相傷”,離開原居地,開始向西南方向遷徙。永嘉年間,中原地區受八王之亂的影響,社會動蕩,西晉朝廷無暇顧及北面,吐谷渾“遂得上隴”[6],《晉書·吐谷渾傳》云其“始度隴而西,其后子孫據有西零已西甘松之界,極乎白蘭數千里”[7]。隴即隴山,在今陜西隴縣以西。按《宋書·鮮卑吐谷渾傳》所記,“渾既上隴,出罕幵、西零。西零,今之西平郡,罕幵,今枹罕縣……自枹罕以東千余里,暨甘松。”[8]
吐谷渾這一活動范圍,如《晉書·吐谷渾傳》所言,是其“然有城郭而不居,隨逐水草,廬帳為屋”[9]之時的情形,即吐谷渾有城郭之后的分布情況,亦為文中所言其子孫據有之要沖。吐谷渾從初出罕幵、西零,其居地卻并無如此廣大,且不穩定,甚至亦未及白蘭數千里。
一 吐谷渾西遷后最初的落腳地
西平郡,治今青海西寧,在湟水流域。枹罕,在今甘肅臨夏縣東北,這里地處黃河上游,是黃河重要的水源補給地,黃河流經這里,黃河的一級支流洮河、大夏河、湟水河等,都在這一帶注入黃河,天然的河谷平川,使這里成為一個交通便利、四通八達的通瞿之地,也是通往湟水流域、洮水流域、大夏河流域的總湊之要沖。《魏書·吐谷渾傳》和《通典》亦記吐谷渾“始度隴西,至于枹罕。”[10]《梁書·河南傳》更曰:“度枹罕,出涼州西南,至赤水而居之。”[11]這些記載均指明吐谷渾度隴山后,最初至枹罕,并經過枹罕向西行走出的西平。
甘松,在枹罕東南之甘松嶺一帶,以其地有甘松山而得名,其地當在今白龍江上游,洮水之南,前涼曾在此置甘松護軍,隋于甘松設甘松郡,唐初改為芳州[12],則甘松轄境相當今甘肅迭部縣東南部。
如按上引文所記,吐谷渾活動范圍在西零、甘松之西,如松田壽男所推斷,當在今青海柴達木盆地都蘭一帶[13]。周偉洲先生后來在《吐谷渾資料輯錄》中指出,“據有西零已西甘松之界,極乎白蘭數千里”一句不確,當為“據有西零、甘松,已西之界極乎白蘭數千里”[14],所言極是,吐谷渾初過枹罕、西平后,確當走了南下之路。
吐谷渾第一代王吐谷渾卒于晉元帝建武元年(317),《晉書》載:“吐谷渾年七十二卒,有子六十人,長曰吐延,嗣。”[15]吐延時期建立了一套管理國家的政治機構,形成了國家政權。[16]在吐谷渾建立政權初期,因缺乏文獻具體的記載,這個部落如何征服和統治當地羌、氐等族還無從知曉。所以,吐谷渾政權建立后,其勢力所及范圍并不清楚。但后世文獻對吐谷渾這一遷徙過程及其后的立國初的生存狀況仍能略窺一二。據《舊唐書·吐谷渾傳》記載:“吐谷渾自晉永嘉之末(313),始西渡洮水,建國于群羌之故地,至龍朔三年(663)為吐蕃所滅,凡三百五十年。”[17]吐谷渾建國于群羌之地,顯然作為一個外來的部族,面臨的是在群羌的夾縫中生存的問題。
《宋書·鮮卑吐谷渾傳》更詳記其“既上隴,出罕幵、西零……自枹罕以東千余里,暨甘松,西至河南,南界昂城、龍涸。自洮水西南,極白蘭,數千里中,逐水草,廬帳居,以肉酪為糧。西北諸雜種謂之為阿柴虜。”[18](阿柴即阿豺[19])昂城,故址在今四川西北阿壩,古為羌人活動之地。龍涸,又作龍鶴、龍鵠、龍格,在今四川松潘。吐谷渾率部過枹罕后,活動范圍當很快即有所擴張,向南活動范圍達到了龍涸。但是,晉成帝咸和四年(329)時,繼吐谷渾可汗之位的長子吐延卻是被昂城羌人首領姜聰刺死[20],說明吐谷渾西遷后南下途中在這里停留過,但并未能據有昂城羌所居之地。也就是說,直到北周天和元年(566)在今四川松潘縣置嘉誠縣,設為扶州、龍涸郡治所之前,這里都有過吐谷渾的活動軌跡。
吐谷渾因為南下沿途并無立錐之地,只好一路南下,走到了其在遷入西北立腳期間的最南端。至于吐谷渾具體的落腳地,吐谷渾之子吐延“為昂城羌酋姜聰所刺”[21]提供了重要信息。吐延為昂城羌酋所殺,顯然是與阿壩這一帶的羌族部落發生沖突。這一沖突之后,吐谷渾與昂城羌亦無法共存,應該再尋其他容身之地。考慮到白蘭羌活動范圍廣泛,人口到唐貞觀年間時,有勝兵一萬人,與舂桑、白狗羌一起,凡二十萬戶[22],相較于其所活動的區域范圍,則人口密度并不高,加之山川交錯,有相當多的空曠草地,故龍涸以北、白蘭地西南這些空曠地帶,可以算作吐谷渾西來后的最初落腳地。但這里并非吐谷渾能夠據有,故吐谷渾在這片白蘭羌所擁有的廣大土地上,只能處于居無定所的游移狀態。
二 白蘭地望
吐延為昂城羌酋姜聰所刺之后,于臨終前囑其子葉延:“吾氣絕,棺斂訖,便遠去保白蘭。白蘭地既崄遠,又土俗懦弱。易為控御。”[23]顯然,吐谷渾吐延時仍未有穩定的立錐之地,才有“去保白蘭”的構想。白蘭地何以為吐谷渾提供了發展的空間基礎,成為吐谷渾國立國三百余年的重要保障,這需要從白蘭的地理地望窺其究竟。
關于白蘭的地望,一直是學術界爭論的問題,且至今仍說法不一,有巴顏喀拉山說[24],有今青海海西都蘭縣巴隆河流域布爾汗布達山說[25],有四川阿壩大小金川地區說[26],有河源地區即瑪多縣全境和玉樹藏族自治州曲麻萊東北部說[27],有青海東南阿尼瑪卿山果洛地說[28]等等。
周偉洲先生對史料中的白蘭相關史料進行了全面梳理,指出白蘭源于漢代西羌中的先零、滇零、卑湳、白狼等。先零或滇零,兩漢時一部分遷入天水、扶風、北地諸郡,一部分留于西海、湟水流域和益州兩地;卑湳居于鄰近青海湖的湟水流域[29];白狼在東漢時活動于四川西北漢山郡之西。因此,東漢末年,青海湖、湟水流域一帶,以及四川西北兩大地區,都有白蘭的前身先零或滇零、卑湳、白狼等居住其間。到魏晉十六國時期,大量鮮卑部落從北方遷至西北地區,其中就有建立西秦的乞伏鮮卑、建立南涼的禿發鮮卑以及建立吐谷渾國的慕容鮮卑。[30]正是漢晉以來白蘭的先祖們遷徙與分布情況復雜,且文獻記載語焉不詳甚至錯置,導致后來對白蘭地望的確定造成了許多困難。
較早遷移而來的乙弗、禿發鮮卑占據了湟水和青海湖一帶,迫使東漢末年以來居于此地的先零、卑湳等羌部向西南遷徙。十六國以后的漢文史籍稱他們為白蘭,其居地附近的大山,因此而得名曰“白蘭山”,多數學者同意白蘭山即今布爾汗布達山,但布爾汗布達山為白蘭之北界似更恰當。
十六國南北朝時期漢文史籍中的白蘭,大都與吐谷渾有關,如《周書·白蘭傳》所言白蘭“東北接吐谷渾,西北至利模徒,南界那鄂”[31],這是將白蘭地望確定在今青海湖西南柴達木盆地一帶的主要依據。北周時,吐谷渾勢力已達青海湖,其可汗夸呂以青海湖西十里的伏俟城為王都,從這個角度講,云“吐谷渾西南”,應是指青海湖西南柴達木盆地一帶。但是,在葉延時期,文獻所涉及的吐谷渾的活動范圍,則主要集中在“自枹罕以東千余里,暨甘松,西至河南,南界昂城、龍涸。自洮水西南,極白蘭”[32]。
河南,當指今貴德一帶黃河以南地區,黃河在貴德段古稱澆河,十六國后涼呂光時,在今貴德縣境黃河南岸設置澆河城,西魏時將澆河城移置黃河北岸今化隆西,北周還治河南故城。隋初于此置廓州,大業初改為澆河郡,唐武德初改為廓州。據此,則河南地的范圍,當包括澆河段黃河以南的廣大區域,包括文獻常見的“沙州”,即今青海貴德西南穆格塘沙磧一帶。可見文獻所記吐谷渾的活動范圍,西到澆河河南地,南到昂城(今四川西北阿壩)、龍涸(今四川松潘),北及洮水一帶,向西南至白蘭。這個范圍也幾乎是整個南北朝時期吐谷渾與北方中原政權討伐與反討伐的核心地帶。
這樣來看,文中的白蘭,在洮水西南以遠,也就是在西傾山(巴顏喀拉山支脈)西南方向以遠,即昂城、龍涸一線及其以西。而布爾汗布達山則在吐谷渾西北方向,而非西南。再者,白蘭在洮水西南,洮水即今甘肅洮水,而布爾汗布達山在洮水正西偏北。由此可以推斷,這里出現的白蘭的活動范圍,并不在柴達木盆地。
《魏書》 《宋書》的《吐谷渾傳》中都記載了北魏太平真君六年(445)太武帝命高涼王那征吐谷渾,吐谷渾王“慕(利)延率部落西奔白蘭,攻破于闐國”[33]。這里的白蘭似乎位于從青海至于闐(今新疆和田)的通道上,即柴達木盆地一帶,但細考之,則未必。從吐谷渾地區前往于闐,除了在青海湖西訖穿越柴達木盆地,從黨河南山進入河西走廊西端直入羅布泊南或從茫崖口翻越阿爾金山進入塔里木盆地今諾羌后,順絲綢之路南線到達于闐外,還可以從經今果洛、玉樹地區北上抵昆侖山口,再北上至茫崖口。這條路也是陶保廉《辛卯侍行記》卷六中所記的由噶斯(又作尕斯,即今青海省茫崖鎮)南下至西藏的路程:
一百里噶斯山南口,為青海邊境。折西南一百二十里巴什托垓。一百里墨土勒可罕。一百二十里汪八扣什坎,至勒謝爾烏蘭達布遜山,接前藏界矣。[34]
噶斯山,地處甘、青、新、藏四省區邊緣,為青新公路中重要站點,從這里西去新疆婼羌,東至青海西寧,向東北可至敦煌,亦可南下通拉薩,為四通八達的交通結點。《辛卯侍行記》所記的這條南下西藏之路就是從尕斯向南,進入祁漫塔格山脈中沿今新疆婼羌縣依吞布拉克鎮阿特阿特坎河流經之阿達灘(與柴達木盆地西南緣毗鄰),出噶斯山南口,再向西南繞過楚拉克阿拉干河(今那陵格勒河)河源,穿過布喀達板向西沿阿爾格山南麓,即進入前藏(以拉薩為中心的拉薩、山南等地區)地界。這條道路進入藏北高原后,與今天的省級公路基本相合,準噶爾蒙古牧民從新疆去拉薩熬茶禮佛多經此道。可見,由新疆的婼羌地區去往拉薩,不必繞行前述東道和西道,有更為便捷的路途。因此,慕(利)延率部落西奔白蘭,攻破于闐國,不必一定經過今柴達木盆地都蘭至格爾木一線,也可以越白蘭地,翻越昆侖山口,北上青海道。
《北史·吐谷渾傳》有記:“白蘭西南二千五百里隔大嶺,又度四十里海,有女王國”[35]。此女王國為西女國,即《新唐書·西域傳》所云之“蘇毗”(孫波),地在今西藏北部。東女國東北二千多里的白蘭,亦未必在柴達木盆地;所隔的大嶺,應為今唐古拉山。根據《隋書·附國傳》記:“西有女國,其東北連山,綿亙數千里,接于黨項。往往有羌:大、小左封、昔衛、葛延、白狗、向人、望族、林臺、舂桑、利豆、迷桑、婢藥、大硤、白蘭、叱利模徒、那鄂、當迷、渠步、桑悟、千碉并在深山窮谷,無大君長。其風俗略同于黨項,或役屬吐谷渾,或附附國”[36]。這個附國為東女國,居蜀郡西北境外,大致相當于今四川西部西藏地區東部昌都地區,故“白蘭”在其東北,即河洮流域方向。與前引文河水西南方向與白蘭相合。
約成書于唐永徽前后的道宣所撰《釋迦方志》,記述了唐初使者到印度的三條道路,其中東道即接近白蘭國界。
其東道者,從河州西北度大河,上漫天嶺,減四百里至鄯州。又西減百里至鄯城鎮,古州地也。又西南減百里至故承風戍,是隋互市地也。又西減二百里至清(青)海,海中有小山,海周七百余里。海西南至吐谷渾衙帳。又西南至國界,名白蘭羌,北界至積魚城,西北至多彌國。又西南至蘇毗國,又西南至敢國。又南少東至吐蕃國,又西南至小羊同國。[37]
其中的鄯城鎮即今青海西寧,而吐谷渾衙帳,則是海西南的伏俟城了。這里所表達的,是在吐谷渾衙帳的西南,可抵白蘭羌的國界,引文中言及白蘭羌更應當是在記錄沿途的人文地理,而非指此行路過或穿越了白蘭羌之地。
文中的積魚城,在白蘭羌國北界,白蘭國的西北為多彌國。多彌國,居地“濱犁牛河”[38],為今青海金沙江上游通天河一帶,譚其驤先生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所標范圍。從吐谷渾牙帳西南,沿白蘭國界再西南,則至蘇毗國、敢國,又南偏東至吐蕃國王廷邏些,這是經青海道折而入蕃的一條大道線路。因此,可以理解為白蘭羌的北界在吐谷渾衙帳西南,如果以橫亙在吐谷渾衙帳西南的布爾汗布達山為界,則白蘭羌當活動于布爾汗布達山南麓的宜居地區。
值得注意的是,引文中出現的積魚城,未見其他文獻有載,從這段引文可以看出,其位置似與都蘭城相仿佛,但這座積魚城,到底是白蘭國的一座城池,還是吐谷渾的一座城池,文獻并未表明。從文獻的敘述場景與文法的邏輯關系看,顯然不是吐谷渾的城池,而更可能是白蘭國在其北界的一座城池。如果這一推測不誤,則都蘭城最早當為白蘭羌所有,吐谷渾入居都蘭,應當遲至伏連籌執政之后。唐前期吐蕃北上,兵鋒指向唐朝河湟地區所駐的吐谷渾,居地亦未必在吐谷渾境內,如果理解為吐蕃駐都蘭,因其在地理位置上更接近吐谷渾,更適合充當吐蕃攻打吐谷渾以伏俟城為中心的青海湖周邊活動區的前沿駐地,當不無道理。
劉鐵程先生認為白蘭山是瑪卿邦熱山,白蘭與瑪卿邦熱山的專名邦熱(bomra)對應[39]是有一定道理的。白蘭國,又稱白嶺國(ngdkar),在很大程度上是史詩《格薩爾》中嶺國的母題來源。用白色來形容的地名還有很多,如劉立千先生所注意到的“白上嶺”(ing dkarstod)、“白上黃河嶺”等等[40],這也是站得住腳的。
另據《隋書·附國傳》記,白蘭與千碉、望族等諸羌部落居女國與黨項之間,“其風俗略同于黨項,或役屬吐谷渾,或附附國”。馬長壽先生認為白蘭與黨項為鄰,并在附國的東北,黨項的西南[41]是合理的,才仁巴力先生從語言學的角度分析,認為“白蘭”應該是“巴蘭”,白蘭即巴顏喀拉山。呂建福先生認為,土族語“泉”的發音與漢譯“白蘭”對音,故白蘭在河源地區,即瑪多縣全境和玉樹藏族自治州曲麻萊東北部。這些論點與《新唐書·黨項傳》所記更相吻合:“又有白蘭羌,吐蕃謂之丁零,左屬黨項,右與多彌接。勝兵萬人,勇戰斗,善作兵,俗與黨項同。”[42]這個范圍也是白蘭羌長期維持的活動空間范圍。
綜上所述,白蘭的活動范圍可圈定在四川西北至今青海巴顏喀拉山及其南麓的果洛地區[43],其北界以布爾汗布達山與吐谷渾國相臨。
布爾汗布達山長360千米,寬50千米左右,平均海拔5200—5300米,最高峰舒爾干烏拉山海拔5731米。山體自西向東傾斜,托素湖北岸降至5000米以下。山脈北麓面對柴達木盆地,高差達2000—2500米,山勢高聳挺拔,具備天然的自然單元分界線的條件。布爾汗布達山南側,分別有格爾木河上游東支舒干河和柴達木河上游西支烏蘭烏蘇郭勒河,兩河河谷寬廣平坦,沼澤、河網密集,多泉水出露。大格勒河、五龍溝、諾木洪河等河流上游發育山間盆地。山體被這些橫向河谷切穿,山口平緩寬闊,自古以來為南北交通要道。從今都蘭城的位置,可以沿柴達木河上游托索河河谷進入巴顏喀拉山山麓的峽谷。
近年,在考古發掘新成果、實地田野考察的基礎上,對白蘭羌故地已經有了更多的認知和解讀,但有一個說法,認為白蘭羌居地為今柴達木盆地,白蘭山即布爾汗布達山。[44]這一觀點似嫌對白蘭的活動范圍有所夸大。但如果說白蘭人的活動范圍在局部范圍穿過布爾汗布達山而達到過柴達木盆地,則是可能存在的情況。
吐谷渾西遷河洮一帶后,每遇軍事打擊,總是以退保白蘭為自保方式,應當說,吐谷渾并未真正進入白蘭的領域,而只能說是向著白蘭羌居地的方向退縮,即使進入白蘭羌活動的范圍,亦當未真正形成占領白蘭地的結果。
三 葉延之后吐谷渾活動范圍
吐延“為昂城羌酋姜聰所刺”,在其臨終前,“劍猶在體,呼子葉延語其大將絕拔泥曰:‘吾氣絕,棺斂訖,便速去保白蘭。’”[45]吐延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判斷白蘭“地既險遠,又土俗懦弱,易控御。”葉延少而勇果,“頗識書記,自謂曾祖弈洛干始封昌黎公,吾蓋公孫之子也。禮以王父字為氏,因姓吐谷渾,亦為國號”[46],開始了尋求立足之地的艱苦歷程。
魏晉十六國時期,西北地區地方政權林立,社會紛亂,在吐谷渾的北面是張駿治下的前涼,東面有石勒統治的后趙。據《晉書·張駿傳》記:“及石勒殺劉曜,駿因長安亂,復收河南地,至于狄道(甘肅臨洮),置武衛、石門、候和、漒川、甘松五屯護軍,與勒分境。”[47]武衛,當為武衛將軍所居之治所;石門,在今甘肅迭部北;候和,在今甘肅臨潭縣;漒川,即今甘肅西南洮河,“《沙州記》載:‘洮水出漒臺山’。漒臺,即西傾也,故洮水亦兼漒川之名。以其西接黃沙,謂之沙漒。”[48]沙漒在洮漒之西,二者均兼漒川之名,在今甘肅南部西傾山東北的洮河中上游及白龍江上游之地;甘松,在今洮水西南甘松一帶。從《晉書》記載可以看出,張駿所置五屯護軍中,原屬于吐谷渾的甘松和漒川等部分土地,已經改由前涼所有,也就是說,葉延在位時,吐谷渾的活動范圍東北部已被擠出枹罕、漒川、甘松等地。
離開洮水流域及其以南的吐谷渾似乎并未往白蘭地。《梁書·諸夷傳》載葉延“因遂西上隴,度枹罕,出涼州西南,至赤水而居之。其地則張掖之南、隴西之西,在河之南,故以為號。”[49]
赤水的地望,大致有五種觀點。第一種即吳景敖先生提出的興海縣境內說,任乃強、曾文瓊進一步指赤水應即是青根河(大河壩河),赤水城疑即是青根河與水塔拉河匯合處,即今西寧玉樹公路十七道班處。[50]第二種共和境內說,日本學者佐藤長認為赤水即在今曲溝注入黃河的烏蘭布拉克河,則赤水城為西魏樹敦城,也是烏蘭布拉克河畔的恰卜恰。[51]周偉洲先生認為赤水應即《隋書·地理志》河源郡所治之赤水,在今青海東南的曲溝(或云在共和)。[52]第三種觀點為先恰卜恰后興海說。李文實先生認為赤水為共和縣的曲溝水,前涼、前秦、南涼及北魏均名曲溝水入黃河處為赤水,魏改稱樹敦城,北周因之,隋移赤水鎮于今興海縣,于其地置河源郡,故赤水地望隋以前在恰卜恰東南,隋以后在興海縣境內。第四種觀點是日本松田壽男提出的兩地,一為隋置河源郡轄下的赤水縣,在今柴達木流域與青海之間,也即是吐屈真川,另一地在今甘肅岷縣東80里,后漢建初二年(77)馬防等所筑索西城,亦曰赤水城。第五種為日本莫勒女士提出的在扎陵、鄂陵兩湖近旁。吳景敖先生、秦裕江先生都從赤水流域的自然地理地貌特征進行了實地考察,對解決這一問題極有價值。[53]吳景敖先生認為:
赤水故地濱臨黃河……由拉加寺(同德南部)出大峽谷,波濤奔騰澎湃,挾上游黃土赤沙以俱來,悉為所沖激,水乃成赭色,赤水之名因此。[54]
秦裕江先生也在此基礎上,詳細地標示出赤水的具體范圍,指赤水為今青海海南州境內黃河半環形彎曲部這一帶,大體上起自同德縣河北鄉的多爾根河入黃河口,到龍羊峽上口恰卜恰河入黃河處。但是,這里有一個問題需要指出,即赤水一名,用了“水”字,而非“河”字。在上古至中古文獻中,黃河一直有自己的專名,即“河”,也就是說,只有黃河主干用“河”字,如“澆河”,指黃河流經貴德一段。歷史上這樣的例證非常多,如屯氏河、張甲河、鳴犢河、賈魯河等,都是歷史時期黃河流經過的汊道,當黃河改道之后,這些名稱就跟著消失了。最典型的是北清河與南清河,前者就是泗水,后者為濟水,前者在黃河南派奪泗合淮入海期間,稱為南清河,而黃河大溜北歸后,就又稱泗水。濟水亦是如此,黃河由濟水河道東流入海時,被稱為北清河,而黃河北流后,東流絕,則北清河還稱濟水。
“河”為黃河主干專用名,而黃河的支流都只能稱水,如洮水、大夏水、湟水等。因此之故,“赤水”一名,不會是黃河主干上的一部分,而更可能為黃河主干上的支流,如此,則秦裕江先生指赤水為今青海同德縣河北鄉的多爾根河的推斷更為可信。進而,《資治通鑒》唐貞觀九年(635)記李靖等“敗吐谷渾于牛心堆,又敗諸赤水源”中的赤水源,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即由赤水之源到牛心川為一條南北直線,符合文獻中先敗于牛心堆,又敗于赤水源的交通地理進程。而如定赤水源于共和恰卜恰,則李靖、侯君集軍在牛心川一戰后,要翻越日月山,再往共和方向,而此時,在共和方向,有另一支李靖部將薛萬均、李大亮的軍隊在曼頭山,并斬獲吐谷渾人畜眾多[55]。是故,這里的赤水,應在黃河大彎以東。
根據以上的地理地望信息,則吐谷渾被迫離開洮岷之地后,北上返回枹罕,再由枹罕經涼州(今甘肅武威)西南,翻越日月山,到達赤水。這條路線更為合理,而不是從洮水上游直西進入澆河流域。在這里,吐谷渾獲得了“張掖之南、隴西之西,在河之南”的立足之地,并因以為號。
吐谷渾立足后,其北部先后建有前涼、前秦、后涼、西秦、南涼、北涼等政權,這些政權既沒有時間和力量完全滅亡吐谷渾,又不愿坐視吐谷渾向北邊擴張。在視羆(390—400年在位)到阿豺(417—424年在位)時期,西秦多次擊敗吐谷渾,抑制其北向發展。因此,吐谷渾在近一個世紀的發展期內,沒有據有固定居地的王庭,[56]且其北部邊界時盈時縮,中心逐步由東向西遷移,而且來回往復。
東晉永和七年(351)左右,葉延去世,長子碎奚嗣。碎奚即位后,適遇其北方的政治形勢發生重大變化。前秦政權在關中建立,在氐族人苻堅的統治下,先后占領了枹罕,滅掉前燕,擊敗在仇池(今甘肅西和縣)的氐王楊纂。這使得吐谷渾國君碎奚高度恐慌,遂不惜以重金向苻堅遣使臣服,史載“吐谷渾碎奚以楊既降,懼而遣使送馬五千匹、金銀五百斤。堅拜纂(奚)安遠將軍、漒川侯。”[57]前秦接受了吐谷渾的臣服,任碎奚為安遠將軍、漒川侯。這條記載首先反映了吐谷渾開始以一個地方政權的身份與北方新興政權發生關系,同時,通過前秦追加的“漒川侯”這個封號,不難看出,吐谷渾不但已經從前涼手中奪回了漒川等地,而且把這里作為其活動的中心地區。周偉洲先生認為事實上前秦的管轄范圍并未到達吐谷渾之地[58],這是極有可能的。
碎奚因“性仁厚慈惠”,其政權內部的大權掌握在以羌族貴族長史鐘惡地為首的羌人手中,《晉書·吐谷渾傳》記載了碎奚與羌族貴族之間的關系:
時辟奚(即碎奚)三弟皆專恣,長史鐘惡地[59]恐為國害,謂司馬乞宿云日:“昔鄭莊公、秦昭王以一弟之寵,宗祀幾傾,況今三孽并驕,必為社稷之患。吾與公忝當元輔,若獲保首領以沒于地,先君有問,其將何辭!吾今誅之矣。”宿云請白辟奚,惡地曰:“吾王無斷,不可以告。”于是因群下入覲,遂執三弟而誅之。辟奚自投于床,惡地等奔而扶之,曰:“臣昨夢先王告臣云:‘三弟將為逆亂,汝速除之。’臣謹奉先王之命矣。”辟奚素友愛,因恍惚成疾,謂世子視連曰:“吾禍滅同生,何以見之于地下!國事大小,汝宜攝之,吾余年殘命,寄食而已。”遂以憂卒。[60]
鐘惡地,西漒羌豪。當時借故殺了碎奚的三弟,碎奚不但無可奈何,還恐懼到自投于床,雖自感“禍滅同生,何以見之于地下”,最后依然落得個憂死的結局。這說明吐谷渾來到羌地之后,仍被加以外來者的標簽,并未能實際控制借居之地。當地羌人貴族勢力強大,《資治通鑒》亦有所詳記:
辟奚,葉延之子也,好學,仁厚無威斷,三弟專恣,國人患之。長史鐘惡地,西漒羌豪也,謂司馬乞宿云曰:“三弟縱橫,勢出王右,幾亡國矣。吾二人位為元輔,豈得坐而視之!詰朝月望,文武并會,吾將討焉。王之左右皆吾羌子,轉目一顧,立可擒也。”宿云請先白王,惡地曰:“王仁而無斷,白之必不從;萬一事泄,吾屬無類矣。事已出口,何可中變!”遂于坐收三弟,殺之。[61]
因此,碎奚雖被前秦苻堅封為“安遠將軍”“漒川侯”,吐谷渾人依然不得不委曲求全,換取安身立命之地。大概也正是這種借居別人屋檐下的困局,才使得吐谷渾第一任王吐谷渾臨終前囑托吐延往白蘭。吐谷渾王族和羌人鐘氏之間不平衡的關系,正是吐谷渾處境的真實寫照,說明其活動的范圍是與羌人居地有較大重合,甚至就是強行占據了羌人的地盤。
這種情況持續到了碎奚的繼任者。東晉太元元年(376),碎奚在位25年后,于42歲病亡,其子視連繼位。
視連立,不飲酒游畋者七年,軍國之事,委之將佐。鐘惡地諫,以為人主當自娛樂,建威布德。視連泣曰:“孤自先世以來,以仁孝忠恕相承。先王念友愛之不終,悲憤而亡。孤雖纂業,尸存而已,聲色游娛,豈所安也!威德之建,當付之將來耳。”[62]
視連繼位之后,雖被鐘惡地諷諫,仍需自嘲,雖能做到不“飲酒游畋”,卻不敢顯出“建威布德”的意愿。這并非視連沒有興業建功的抱負,實為勢單力薄,無力挑戰羌豪鐘惡地而已。因此,直到視連一世,吐谷渾的活動范圍都是極為狹促的,有寄人籬下之狀。
綜上所述,吐谷渾到視連時,活動范圍當是以河南沙州地為核心,最遠僅可達洮岷一帶,與當地羌人雜居,并受制于當地羌人的制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