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費孝通與中國歷史社會學
- 周丹丹 李若暉
- 9468字
- 2025-04-28 19:14:24
導言 費孝通與中國社會學的本土化
2019年7月,因參加中國社會學會的學術年會——“第三屆歷史社會學論壇”,我們再次來到云南昆明。流連昆明翠湖之畔,滿池荷葉田田,碧綠連天,中間點綴嫣紅朵朵。駐足岸邊,一陣微風襲來,清香撲鼻。眼前風景,不禁令人遙想80年前的光景。彼時,烽火連天的大時代之下,中國社會學的一段因緣際會逐漸展開,在中國西南譜寫了一段學術別傳,為這門學科的本土化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并被銘刻為一種時代精神,成為學術傳統。
1938年10月,費孝通在英國完成學業后乘船回國。因受抗戰影響,從越南西貢登陸,輾轉來到抗日大后方昆明,由此開始了近8年的停留。2000年,費孝通在《故地重游多新見》一文中寫道:“云南是我學術生命、政治生命和家庭生活的新起點,所以,我把云南當作我的第二故鄉。”[1]
1938年初,時任云南大學校長的熊慶來力邀吳文藻到云南大學任教,后經多方斡旋,始獲成功。1938年夏,吳文藻受聘到云南大學開設社會學課程。1939年,云南大學社會學系成立,吳文藻擔任系主任。同年,受燕京大學委托,在洛克菲勒基金的支持下,建成燕京大學和云南大學合作的社會學研究工作站。1940年,日軍飛機對昆明的轟炸日益頻繁,10月,工作站被迫遷出昆明,遷至昆明郊區的呈貢縣農村,工作站設于魁星閣,也就是學界所稱的“魁閣”。
何明指出,吳文藻是“魁閣”的創立者和引領者,在他的帶領下,“魁閣”的學者們都擁有社會科學中國化的強烈意識,并具備豐富的經驗和成熟的方案。1940年吳文藻離開昆明前往重慶,費孝通接任工作站的站長一職,直到1946年7月離開昆明。作為“魁閣”的核心人物和領袖人物,費孝通將這些思想和理念付諸實踐,將已然勾勒的學術藍圖轉化為踏實的學術實踐,取得了積極的成效和可喜的成果。吳文藻作為社會學中國化的倡導者,在北京時種下的社會學中國化的“種子”在云南結出了碩果。在20世紀20年代末至40年代中期社會學中國化的熱潮中,工作站取得了最為突出的學術成就。[2]
“魁閣”被譽為中國現代學術集團的一個雛形[3],一群志同道合的學術同仁在戰火與硝煙之中,創造出在一個動蕩大時代中相對安穩的學術共同體。“魁閣”傳遞出的學術自由的風氣和尊重個人、崇尚合作的精神品格[4],成為后來社會學、人類學研究者難以逾越的學術坐標。
“魁閣”學者們的主要成果包括:費孝通的《祿村農田》,張之毅的《易村手工業》《玉村農業和商業》和《洱村小農經濟的研究》,許烺光的《祖蔭下》,史國衡的《昆廠勞工》和《個舊礦工的研究》,田汝康的《內地女工》和《擺夷的擺》,谷苞的《化城城鄉的經濟傳統》,胡慶鈞的《呈貢基層權力結構的研究》,鄭安侖的《堡村商業》,李有義的《漢夷雜區經濟》。“魁閣”學者們關心和研究的學術議題涵蓋漢人社區和少數民族社區,主要聚焦于農村基層社區的經濟與歷史風俗問題、鄉土中國的城鄉關系變遷問題、中國鄉村工業問題、小農經濟社會傳統和現代工廠之間的關系問題、西南工業的人力基礎以及現代工業管理中人的關系和作用問題、農業到工業的大變局中的勞工問題及工業化問題等。[5]
“魁閣”時期的研究一直實踐著吳文藻和費孝通倡導的“到實地去”[6]的求知之道,通過對漢人社區和少數民族社區的實地調查,概括總結出具有學術深度的社會學思想理論,以及具有前瞻性并可進一步挖掘和發展的學術議題和學術方向。“魁閣”這一學術共同體的學術實踐,為中國社會學的發展和社會學的本土化作出了積極的貢獻。
1936年,費孝通在為廖泰初關于汶上縣私塾的一項研究所作的《寫在〈汶上縣的私塾組織〉的前面》中,描述了20世紀30年代社會學在中國面臨的危機與轉機狀態:
社會學在中國目前已遇到了一個轉機。因為過去“美國式”的社會學已經不能再獲得社會上,甚至學術界的信用,連喘息在大學課程里的機會也發生了問題了。對于過去中國的社會學懷疑是很合理的,因為在過去十幾年中,“社會學”并沒有對于了解中國社會及改造中國社會有過任何顯著的貢獻,一個對于民族的生存上沒有價值的東西,至多只能做個人的癖好,絕不能在社會中站立得很久的。過去社會學的膚淺空虛和沒有用,早已注定要受社會懷疑的命運,所以現在很多大學的取消社會學系,減少社會學課程,在我們看來,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而且覺得是給社會學本身一個極好的轉機。在這轉機中,我們可以使一個充實的、深刻的、能幫助人了解中國社會的,及能作改造中國社會基礎的新社會學得到發展的機會。[7]
在此,費孝通描述了20世紀20年代以來受美國經驗主義影響的社會學傳統在中國的遭遇。因為缺乏對中國社會的深刻認識,缺乏對中國社會充分的實地調研,缺乏與中國社會的有機關聯,在中國社會這樣的社會學研究日益喪失其根基,既無法創造出與時代接軌、具有說服力的深刻學術成果,又無法參與和推動時代的進步。但危機孕育著轉機,費孝通對“到實地去”的社區研究信心十足,并在此后他個人的學術研究中,在他帶領的“魁閣”學術共同體的學術實踐中,通過長期的不懈努力,扎扎實實地為中國社會學的發展帶來了轉機,并留下一筆社會學中國化的寶貴學術遺產。
將費孝通對這一危機與轉機的描述,置于中國社會學早期的學術發展脈絡和學術史傳統中,從中可以給我們更深的啟示。回顧社會學在中國的發展歷程,我們可以看到,早期中國社會學的開端與發展是在中西思想傳統的雙線敘事與復調語境之中孕育、產生并展開的,中國社會學最初以“群學”為名,這意味著中國社會學邁開第一步時,便與西方實證社會學迥異,它不是孔德(Auguste Comte)的社會物理學,也非斯賓塞(Herbert Spencer)的社會生物學,而是具有救亡圖存的道德意圖和政治目標,是融合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于一體的新學科,在中國近代社會變遷的過程中既扮演著科學研究的角色,也兼具啟蒙與道德教化的功能。[8]認識并承認這種“雙重發端”[9]是對學科傳統的重新定位,在學術思想史具有重要意義。這意味著,中國社會學不是西方的舶來品,而有著其自身的本土傳統和學術根基,中國社會學誕生之初便深深扎根于中國的學術傳統和思想史傳統之中,社會學中國化最早也可追溯至此。
應星認為,中國社會學是最早提出本土化主張并卓有成效的學科,社會學的本土化傳統并非始于1943年吳文藻先生在《社會學叢刊》總序中的倡導,而是可作更為寬泛的理解,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世紀末以嚴復群學思想為核心的中學釋西學階段;第二階段是20世紀初以劉師培、章太炎等晚清新國學派為主的以西學發明中學階段;第三階段是19世紀20年代晚期開始的社會學學科形式本土化階段;第四階段是19世紀40年代的社會學學科實質的本土化階段。其中,第四階段的本土化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是以吳文藻、費孝通為代表的社區研究學派;其二為瞿同祖、李安宅、潘光旦等人對中國歷史的社會學研究;其三為孫本文對社會學理論和社會心理學體系的本土化努力。[10]1936年費孝通強烈感受到中國社會學危機之時,正是孕育19世紀30年代末期至40年代這波社會學本土化的前夜。而“魁閣”學者們的學術實踐和研究成果,也正是以吳文藻、費孝通為代表的社區研究學派在社會學本土化方面的積極成效。
自1979年社會學在中國大陸恢復以來,社會學學科獲得了持續的進步并積累了豐富的研究經驗。社會學完成了學科基礎化建設,創建了比較完整的中國社會學學科體系,面對改革開放中的諸多問題進行了有效探索。[11]但因學科創建之初“自我正名”的困擾及當時中國社會現實問題的緊迫性,導致中國社會學走上與歷史疏離的道路,從而走向經驗主義或抽象主義。[12]這也意味著,中國社會學在其發展過程中,忘記了“植根于中國本土的重構性開端”[13]。近年來,中國社會學一系列本土化的爭論與努力[14]及歷史社會學在中國的初興[15],無疑是對這種遺忘的反思和對重構性開端的回歸,是中國社會學傳統的再啟程。歷史維度的社會學研究的興起是對經驗主義和抽象主義的一種反思和調整。將社會學研究的視野從當下拓展至傳統中國這一脈相承且因果相襲的領域,這將極大地豐富中國社會學研究的想象力,增強中國社會學研究的解釋力,并為中國社會學研究的本土話語體系建構提供肥沃的學術傳統與思想的土壤。
在這樣的學術潮流和背景之下,再次審視費孝通的學術研究與學術思想,我們發現,在社會學本土化和中國本土的文化與歷史傳統的開掘與延續方面,費孝通的學術貢獻和深遠意義仍有待進一步深入挖掘。歷史學界已有學者指出費孝通思想中“明珠暗藏”[16]的一面,社會學界卻還未展開“暗藏”之面以睹其熠熠光輝。本書即試圖開啟這一旅程,駛向費孝通思想中被忽視或低估的歷史面相和歷史視野,由此接續社會學本土化的學術思潮,開啟中國歷史社會學蓬勃發展的新征程。
本書包含九個部分,除“導言”和“余論”之外,共分七章。全書力圖整體地呈現費孝通思想的歷史視野與歷史面相,全面而深入地探討費孝通提出的歷史社會學經典概念、理論體系及研究方法論,展示費孝通在中國歷史社會學方面的學術貢獻。其中,本書尤為聚焦于費孝通探討的三個歷史社會學經典概念,即“差序格局”[17]“雙軌政治”[18]和“中國紳士”[19]。在這三個概念中,“差序格局”這一概念最受學界關注,學界對“差序格局”的大量研究已經形成一道獨特的研究景觀,在中國的歷史社會學興起之后,已有學者開始注意到“差序格局”這一概念在歷史社會學領域可能具有的本土理論的生發力。而“雙軌政治”和“中國紳士”在歷史社會學領域的潛力仍有待進一步挖掘。本書將對這三個概念進行逐一分析,展示這三個概念內部所具有的結構性內涵和理論張力。
第一章主要闡述近年來中國歷史社會學初興所形成的社會學議題與社會學本土化態勢,在此背景下,梳理費孝通在學術生命的不同階段其學術思想蘊含的歷史視野與歷史面相,由此分析費孝通的學術思想對中國歷史社會學的開啟與激發。
第二章對中國歷史社會學的方法論進行初步探討。以“知母不知父”為例,通過分析中國古典時代“知母不知父”的社會結構及概念植入與思想史的歷程,辨析母系社會結構與無父無君思想的內在關聯。中國歷史社會學對傳統中國社會與權力結構的研究不能依傍西方學術概念所建立的學術話語,西方學術概念進入中國并被歷史學界、政治學界、社會學界等不同學科話語轉譯,由此與傳統中國社會現實與思想原典產生疏離,只有回到思想原典的話語體系和思想自身生長的文本之中,才能理解其社會意涵,這也應是社會學本土化的基本原則。
第三章聚焦費孝通歷史社會學的經典概念——“差序格局”,以“差序格局”為核心考察“倫”的內縮與外推問題,探討傳統中國的人倫秩序與社會結構。對“差序格局”這一傳統社會人倫關系的理解,要基于“差序格局”的內縮與外擴的雙重維度,建立家、國與天下秩序之間的內在關聯,并在家庭與家族倫理的基礎上,理解個人與家庭的關系以及個人主義、個體主義、私的內涵。
第四章以費孝通對禮法關系的討論為前提和基礎,運用費孝通的歷史社會學洞見,由禮法之別觀周秦之變。秦以后的社會規范為法,周代的社會規范為禮,探索秦至清兩千年間中國社會結構的鎖鑰即周秦之變。禮是以共同意志納上下于一體來建構國家權力,于是禮、法之別即在于強制力的有無。強制力以違背意志為前提,必須有被違背的意志之外的另一意志存在,并由該意志來執行對于被違背意志之違背,而且該意志還必須同時掌握強制力。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具備這兩個條件的人只能是君主,亦即“君生法”。這一新的人為社會規范必須將整個社會重新組織,承擔這一重任的政治制度便是郡縣制。法之保障的強制力由軍隊提供,因而保障君主對于國家武力的獨占與獨制的軍爵制便成為商鞅變法成功的關鍵。因此,皇權得以直接支配全國的土地和人口,平民組成的軍隊確保了專制權力下的全民身份平等,流官制使得官吏的權力來源不再是自己的宗族祖先而是君主授權。由此,最高權力與個體臣民之間的一切中間力量被掃蕩殆盡,從而締造出一個強大到極點的君主、一個萎縮到極點的社會以及一個個沉默到極點的奴仆化個體。
第五章考察費孝通的歷史社會學經典概念“雙軌政治”的歷史真實問題。“雙軌政治”作為對中國傳統社會結構中權力運行及其關系的概括,具有社會學概念的抽象性與理想型特點。如何在中國歷史中反觀并論證這一歷史社會學的概念值得深思。返回歷史視野,可以發現顧炎武“寓封建于郡縣論”是費孝通“雙軌政治”的歷史真實,魏晉南北朝終身與世襲郡縣守令制則是顧炎武“寓封建于郡縣論”的真實細節。要在“史實”“史論”與“歷史社會學”概念三者之間建立可溝通的橋梁,并以此來拓展歷史社會學研究的方法論視野。
第六章再次聚焦費孝通歷史社會學的經典概念“雙軌政治”。費孝通提出的“雙軌政治”勾勒了古代中國的權力關系及社會結構,通過對國家及地方權力運行軌跡和運作機制的分析,費孝通強調了自上而下的單軌止于縣衙。而就“雙軌政治”中的另一軌即自下而上的軌道而言,費孝通充分強調了紳士階層在基層社會發揮的重要作用,但關于自下而上的軌道如何具體運作未充分論述。此章著眼于費孝通“雙軌政治”中自下而上的軌道,從秦至清郡縣制時代中的封建、世族和鄉誼組織入手,考察古代中國地方力量如何通過對正式制度的非正式運作,既阻隔皇權直接滲透到基層,又伸張民權,將民意上達至國家層面,從而貫通并實現了自下而上的政治軌道。由此,試圖補齊費孝通“雙軌政治”中存而未論的自下而上的軌道,使之成為費孝通所期望的“上通下達,來去自如”的雙軌形式,從而也加深我們對古代中國社會結構和權力關系的認識。
第七章討論費孝通歷史社會學的經典概念“中國紳士”。費孝通的“中國紳士”研究蘊含著雙重的結構性視角,即中央皇權與地方紳權關系的國家權力結構,以及城鄉關系的社會結構視角。“中國紳士”在傳統社會的政治權力結構中處于專制皇權與民眾之間的中間層,具有緩沖和中介的作用,在國家與社會、官與民、城與鄉之間發揮著積極作用,而至近代發生蛻變分化。費孝通對“中國紳士”這一研究對鄉村振興戰略下的當代新鄉賢問題頗具啟發,以當代新鄉賢參與鄉村振興的具體實踐為例,考察了新鄉賢的具體作用及其局限性。
社會學自其產生伊始,就具有歷史與人文綜合的視野和抱負。如今,歷史社會學的發展在中國社會學界方興未艾,越來越多的社會學研究者加入這一研究領域,并在理論源流探尋、研究方法論創設、研究議題拓展等方面不斷努力。應星將近年來中國歷史社會學研究的主要議題,總結為傳統社會研究、中華民國社會研究、中國共產黨革命研究、社會主義集體化研究這四大議題,并強調對傳統社會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禮制、官治與世變方面。[20]
中國社會學對傳統社會的關注和研究始自中華民國,如李安宅的《〈儀禮〉與〈禮記〉之社會學的研究》(1931年)首次從社會學、人類學的視角來解讀傳統中國的禮儀,還有費孝通在《鄉土中國》(1947年)一書中對“禮治秩序”的探討。此外,立志于“以社會學的方法研究古代社會”的瞿同祖,其碩士論文《中國封建社會》(1937年)及后來的《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1947年),楊開道的《中國鄉約制度》(1937年),都開創了以社會學方法研究傳統社會的不同議題。但中華民國研究者開拓的這些領域連同中國社會學自創建之初對歷史的關注,在此后很長時間一直處于隱沒狀態。
費孝通晚年對中國社會、傳統文化與歷史的思考,讓他重回中國社會學的中華民國傳統,并將其上升至中國社會學方法論和中國社會學話語體系建構的高度。費孝通晚年從注重西方文化轉向中西文化并重,并且越來越偏重中國文化。他多次提到社會學研究的歷史蘊含及傳統文化的價值與意義,強調對社會學人文性的關注,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社會蘊含著深厚的社會思想和人文精神理念,要拓展社會學研究的傳統界限。周飛舟指出,這種轉向與費孝通的學術方法論反思相關,對于一門其理論和方法都來自西方的學科,中國社會學要有所拓展和突破,需要從中國傳統思想中尋找線索。[21]費孝通的這些思想集中體現于他晚年一篇極其重要的文章中,其中涉及他對社會學方法論的深刻反思,即《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在該文中,費孝通之前實踐多年并思索多年的學科方法論問題具有了較為明確的指向,即強調社會學的人文性,并提倡要大力挖掘“中國豐厚的文化傳統和大量社會歷史實踐”這一“尚未認真發掘的文化寶藏”,因為其中“蘊藏著推動社會學發展的巨大潛力”。[22]費孝通指出:“社會學是一種具有‘科學’與‘人文’雙重性格的學科,社會學的科學性,使得它可以成為一種重要的‘工具’,可以‘用’來解決具體的問題,比如預測一個社會的發展走向,調查一個群體的態度行為,分析某個社會組織的運行機制,解決某個緊迫的社會問題等;然而,社會學的價值,還不僅僅在于這種‘工具性’。”[23]費孝通深刻認識到社會學的工具性僅僅只是社會學的一種屬性,而并非根本性的屬性,其人文思想和人文精神才是社會學作為“位育”教育的重要方面,是完善人格、培育情操所必須具有的。“社會學的人文性,決定了社會學應該投放一定的精力,研究一些關于‘人’‘群體’‘社會’‘文化’‘歷史’等基本問題,為社會學的學科建設奠定一個更為堅實的認識基礎。中國豐厚的文化傳統和大量社會歷史實踐,包含著深厚的社會思想和人文精神理念,蘊藏著推動社會學發展的巨大潛力,是一個尚未認真發掘的文化寶藏。”[24]因此,他認為,“深入發掘中國社會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在實踐中探索社會學的基本概念和基本理論,是中國學術的一個非常有潛力的發展方向,也是中國學者對國際社會學可能作出貢獻的重要領域之一”[25]。
社會學話語體系建構及其本土化,是費孝通念茲在茲的學術追求與志向。在對中國社會自身歷史文化傳統的探尋中,提出中國社會學自身的核心概念,建立一套具有解釋力的理論體系,由此才可能貢獻于國際社會學界。費孝通提出,要“融匯古今,結合今天社會學的思路,提出一些源于傳統,又不拘泥于傳統的、具有普遍性意義的新的范疇和概念”[26]。他結合早年的學術實踐提出和探討的“差序格局”“雙軌政治”“中國紳士”等經典概念就是這方面的代表。追隨與照搬西方概念與理論,脫離中國社會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割斷歷史文化血脈,忽視傳統內在的延續與生命力,僅從當下的現實回應當下的問題與現象,實難切中當下社會問題的核心并給予富有洞察力的解釋。由此,對“中國社會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的研究,就成為中國社會學極具學術生命力的學術生長點,也是中國具有原創力的社會學概念和理論的策源地。
費老其言如洪鐘大呂!在社會學日益工具化的今天,在工具理性壓倒人文精神的當代,其振聾發聵又發人深省的諄諄教誨,值得每一位社會學研究者深思。費孝通對中國傳統社會和傳統文化在社會學本土化中的意義具有清醒而深刻的認識,他自身在一生的學術事業中也為我們留下了有關中國社會學與中國歷史文化方面的研究典范。直到今天,中國社會學仍無法超越費孝通寶貴的學術遺產,也未完全實現費孝通的學術遺愿,更未充分認識并充分研究費孝通在歷史社會學方面的學術貢獻。
在此,本書僅以費孝通自身在歷史社會學領域研究的探索作為他倡導社會學人文性研究的示例,并希望可以成為呼應費老晚年的深思熟慮與拳拳之心的一個小小注腳。
[1] 費孝通:《故地重游多新見》,《費孝通全集》第十七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頁。
[2] 參見何明《“魁閣時代”社會科學中國化的實踐》,《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11期。另可參見周丹丹、李若暉《轉型中國的社區:歷程與挑戰》,《江淮論壇》2016年第3期。以吳文藻為領軍人物的燕京學派聚焦社區研究,并明確提出以社區研究作為方法論,達到社會學的中國化。吳文藻和費孝通的學術實踐和理論探討與中國本土的社會學學科發展和社會發展緊密結合在一起,他們倡導并實踐了社會學的中國化,更在縱深度上大大拓展了“社區”的內涵,將其從一種本體論的“社區”概念,發展為一種學術方法論,進而構建為本土社會學派別。
[3] 參見謝泳《魁閣——中國現代學術集團的雛形》,《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1期。
[4] 參見潘乃谷《抗戰時期云南的省校合作與社會學人類學研究》,《云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5期;潘乃谷《“魁閣”的學術財富》,載潘乃谷、王銘銘編《重歸“魁閣”》,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王銘銘《魁閣的過客》,《讀書》2004年第2期。
[5] 參見潘乃谷《抗戰時期云南的省校合作與社會學人類學研究》,《云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5期;聞翔《勞工神圣——中國早期社會學的視野》,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費孝通《西南工業的人力基礎》,《費孝通全集》第二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費孝通《勞工的社會地位》,《費孝通全集》第二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費孝通《〈昆廠勞工〉書后》,《費孝通全集》第三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6] 費孝通:《倫市寄言》,《費孝通全集》第二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頁。
[7] 費孝通:《寫在〈汶上縣的私塾組織〉的前面》,《費孝通全集》第一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9頁。
[8] 參見劉大杰《中國社會學的發端與擴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9] 劉大杰:《中國社會學的發端與擴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9頁。
[10] 參見應星、吳飛、趙曉力、沈原《重新認識中國社會學的思想傳統》,《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4期。
[11] 參見李強《改革開放40年與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發展及創新》,《社會科學戰線》2018年第6期。
[12] 參見肖瑛《非歷史無創新——中國社會學研究的歷史轉向》,《學術月刊》2016年第9期。
[13] 劉大杰:《中國社會學的發端與擴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17頁。
[14] 參見周曉紅《社會學本土化:狹義或廣義,偽問題或真現實——兼與謝宇和翟學偉兩位教授商榷》,《社會學研究》2020年第1期;周曉紅《社會學的中國化:發軔、延續與重啟》,《江蘇社會科學》2019年第6期;周飛舟《行動倫理與“關系社會”——社會學中國化的路徑》,《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1期;王寧《社會學本土化議題:爭辯、癥結與出路》,《社會學研究》2017年第5期;謝宇《走出中國社會學本土化討論的誤區》,《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2期;李強《改革開放40年與中國社會學本土化、發展及創新》,《社會科學戰線》2018年第6期;翟學偉《社會學本土化是個偽命題嗎》,《探索與爭鳴》2018年第9期;李友梅《中國特色社會學學術話語體系建構的若干思考》,《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5期。
[15] 參見應星《略論歷史社會學在中國的初興》,《學海》2018年第3期;渠敬東《返回歷史視野,重塑社會學的想象力:中國近世變遷及經史研究的新傳統》,《社會》2015年第1期;周飛舟《論社會學研究的歷史維度——以政府行為研究為例》,《江海學刊》2016年第1期。
[16] 朱小田:《論費孝通的歷史觀》,《史學理論研究》2019年第2期。
[17] 參見費孝通《鄉土中國》,《費孝通全集》第六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18] 參見費孝通《鄉土重建》,《費孝通全集》第五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19] 參見Fei Hsiao-Tung,China's Gentry:Essays in Rural-Urban Relations,edited by Margaret Park Redfield,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53。
[20] 參見應星《略論歷史社會學在中國的初興》,《學海》2018年第3期。
[21] 參見周飛舟《從“志在富民”到“文化自覺”:費孝通先生晚年的思想轉向》,《社會》2017年第4期。
[22] 費孝通:《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費孝通全集》第十七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9頁。
[23] 費孝通:《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費孝通全集》第十七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8頁。
[24] 費孝通:《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費孝通全集》第十七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8—439頁。
[25] 費孝通:《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費孝通全集》第十七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8頁。
[26] 費孝通:《試探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費孝通全集》第十七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