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泰州學派研究(第一輯)
- 張志強 劉霞主編
- 4175字
- 2025-04-28 19:13:21
泰州學派的精神世界
張立文[1]
摘要:王陽明思想的理論思維,影響深遠。黃宗羲說:“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碧┲輰W派創始者王艮,常帶《孝經》《論語》《大學》于袖中,逢人質難,久而信口談解,以經證悟,以悟釋經。泰州學派的精神世界體現為:逢人質義,涂人皆師的精神;學問思辨,以求自得的精神;獨立致思,默坐體道精神;究竟疑義,反復辯論的精神;融突和合,創立新學的精神。賡續王艮之學的顏鈞,凸顯心體良知的自造力、主宰力。鄧豁渠融突和合儒釋道三教,統攝為心體學。李贄是近世文化啟蒙的先行者。
關鍵詞:逢人質義 默坐體道 陽明心學 創立學派
一個學派的發展、生機的經久不息,與其強勁的生命力、智慧卓越相聯通。王陽明的思想不僅在當時影響深遠,而且至今仍然具有現實價值與意義。就影響而言,當時就像扇形展開,《明儒學案》有浙中王門學案五、江右王門學案九、南中王門學案三、楚中王門學案一、北方王門學案一、粵閩王門學案一,現補黔中王門一,《明儒學案》就按地域分為六學案。這便擴大了王學的影響力,及其為變所適、與時偕行的智慧精神。
不將泰州學案列入王門學案之中,其用心就可反思,黃宗羲對當時的學派是很熟悉的,其單列泰州學案五,可見泰州王艮思想的影響力。宗羲說:“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然龍溪之后,力量無過于龍溪者,又得江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span id="ei9cigs" class="super" id="ref4">[2]
王艮字汝止,號心齋,從父經商于山東,常帶《孝經》《論語》《大學》于袖中,逢人質難。久而信口談解,雖不得專攻于學,然默默參究,以經證悟,以悟釋經,歷有年,言堯之言,行堯之行。時陽明巡撫江西,講良知之學。黃文剛認為,陽明講良知,王艮講格物,如其同也。王艮于是見陽明,陽明“簡單直截,艮不及也”,下拜稱弟子,退而繹所聞,間有不合,陽明歸越,先生從之?!跋壬愿裎锛次镉斜灸┲铮砼c天下國家一物也。格知身之為本,而家國天下之為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反己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齊治平,在于安身?!?span id="kfyof7y" class="super" id="ref5">[3]
泰州學派的創建者王艮的精神世界具有現實的價值與意義,應予以繼承發揚。泰州學派的精神世界體現為:
(一)“逢人質義,涂人皆師”的精神。王艮出身貧苦,是進行鹽業生產的灶戶,其人為灶丁、亭丁,沒有機會去讀書,貧不能學,李贄《焚書》卷二說:“心齋本灶丁也,目不識丁。”后由于經商,乃游四方。他到山東曲阜,特謁孔廟,嘆曰:“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眾^然有任道之志。歸則日誦《孝經》《論語》《大學》,置書于袖中,逢人質義。對其中的疑問,不管貧富貴賤,皆向其請教,這猶如蘇格拉底不管醫生、工人、手工業者,都問他們“我有沒有智慧”,亦如孔子所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的虛心請教的精神,這種涂人皆師的精神,就能聽取各種不同的意見、觀點,使思維大開闊,視野大擴大。
(二)“學問思辨,不泥傳注”的精神。王艮的《樂學歌》云:“樂是學,學是樂。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以學為樂,“孔子雖天生圣人,亦必學《詩》,學《禮》,學《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徹之至”。其好學精神,使其無師自通。王艮強調博學聽取各種論述,詳細地詢問、質問,慎重地思考、反思,清楚地分辨,踏實地實行。學一定要學會,思考一定要有結果,問一定要弄懂,分辨一定要分辨清楚,不達目的不罷休。這使他對經典著作就可以信口談解,多有自己獨立的見解,不拘泥儒家經典的注疏。他反對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的章句之學,主張“以經證悟,以悟釋經”,開出一條以自己覺悟、體悟為本的獨創的見解,使自己的見解具有合理性,以經典來印證自己思想的正確性。這就是自己講、講自己的思想。
(三)“獨立致思,默坐體道”的精神。達到“講經書,多發明自得”。王艮善于獨立思考,學而思,思而學,使他有所自得。有疑而學,有疑是獨立思考的開始,有疑而學,學而思考,反思,以弄清究竟,這便激發其獨立思考,而不人云亦云。對未弄懂、未悟,疑而未覺的問題,他“閉關精思,夜以繼日,寒暑無間,務期于有得,自是必有為圣賢之志”。這種閉關靜思,具有豁然貫通的效果。默坐靜思是為了體認道,這道就是百姓日用之道。王艮既重良知現成自在,又不輕經驗的百姓日用之學,天理良知圓融無礙。實現百姓日用即道,即天理,把程朱度越百姓日用的形而上之理,拉回落實在百姓日用之上,以圖破除愚夫愚婦與圣賢身份的不平等。他說:“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卑傩杖粘I畹牡览砘驐l理,即是良知天理,“百姓日常條理處,即是圣人之條理處”。“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圣人同?!敝酝瞧溆泄餐男捏w良知。心體良知在百姓日用生活中所體現的往來、視聽、持引的道理,這樣既把圣賢心體良知還原為百姓日用的身體行為之學,又超拔百姓日用之學與圣賢之學相等。由于他把天理良知百姓日用化,因此他以通俗易懂、與百姓日用生活相結合,于是他的演講、會講具有轟動效應。他以社會下層群眾為宣講的對象,講學內容“言多出獨解,與傳注異”。為拯救苦難的人民,這種傳道活動,是啟發人民覺悟的有效辦法。
(四)“究竟疑義,反復辯論”的精神。王艮鄉居,黃文剛塾師聽到王艮講談《論語》與王守仁的學術觀點非常接近。說:“有是哉!雖然王公論良知,某談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與天下后世也;如其異也,是天以某與王公也。”王艮便到江西見王守仁。相見一開始便“相與究竟疑義”,后論及天下之事。王守仁說:“君子思不出其位?!保ā墩撜Z·憲問》)“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痹釉唬骸熬铀疾怀銎湮?。”意謂像王艮這樣無政治地位的人,沒有資格談論天下大事。王艮認為草莽匹夫,更應當追求堯舜的理想政治,既然現實沒有堯舜那樣的君主,草莽匹夫們就不可能像堯舜那樣耕于歷山,這便是兩人的分歧所在。但王艮與王守仁之同在于,王艮說:“講及致良知,先生嘆曰‘簡易直截,予不可及’,乃下拜而師事之?!被貋砗螅袄[思所聞,間有不合,遂自悔曰:‘吾輕易矣。'”于是王艮又見王守仁。兩人反復辯論,后“心大服”,拜執弟子禮。王艮初名王銀,王守仁為其更名艮,字汝止。王守仁對其學生說:“此真學圣人者。”王艮的究竟疑義精神,使他“時時不滿其師說”,乃至“往往駕師之上”,有“弟子不必不如師”的態勢。王艮懷抱大志:“吾聞大丈夫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幾不在茲乎!”“遂思整車束裝,慨然有周游四方之志。”他的究竟疑義的精神,導致與王守仁思想的分歧。其淮南格物說,與朱熹、王守仁異,朱熹以格物為“窮理”,王守仁以格物為“正心”,王艮訓格為“絜度”,訓物為“本末之物”。王艮說:“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謂。格,絜度也,絜度于本末之間,而知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奚恚⒈疽玻涣⒈?,安身也。”絜度是衡量長度,即量度、絜矩。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絜矩度量方圓,修己安人、安百姓、天下平,即從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內圣到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外王。由其分歧,而創立新學派、新學說、新學風。
(五)“融突和合,創立新學”的精神。王艮“逢人質義”“學問思辨”,經默坐靜思,把沖突、矛盾的意見、觀點加以消化融合而和合為新觀點、新思維、新學風,從而開出新生命,建立新學派。
泰州學派顏鈞(1504—1596),字山農,從學徐樾,得王艮之學。黃宗羲說:“其學以人心妙萬物,而不測者也。性如明珠,原無塵染,有何戒懼?平時只是率性所行,純任自然,便謂之道?!鳖佲x還重視心體良知的自造力、主宰力。他說:“竊謂天地之所貴者,人也;人之所貴者,心也。人為天地之心,心為人身之主。默朕淵浩,獨擅神聰,變適無疆,統率性融?!毙氖侨巳怂F成具有的,天地自然本無心,以人心為天地心。王艮以百姓日用即道,顏鈞釋日與用為體與用,以日為體,體曰陽精,萬象萬形之生生化化也……“夫用也,言在人身,天性之運動也,是動從心率性,是性聰明靈覺?!彼貏e贊許《大學》《中庸》,構建大中之學。認大、中、學、庸互相融合不離?!胺蚴侵幸玻骱醮笾笫谴笠?,家乎中之仁。”中使大化生,大家乎中的仁愛,學依麗于止于至善,庸適達于中正之道。他率性任情,講真話實話,深受民眾賞識,影響廣泛。
鄧豁渠(1498—1569)融突和合儒釋道三教,以儒說釋,以釋解儒,以道詮儒,以釋明道,養成他荒誕的氣象。無論是以“性命雙修”釋其學術宗旨,還是以“見性為宗”解其思想主旨,但其旨歸為心學。“圣人之學,心學也。心、體本來無一物,所以說,他說私意萌,說一覺便消除,是外道絕情事,非圣人心學妙機?!边@是對“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回答,意謂心體中無物語私意。他雖能融突和合三教,但又試圖度越三教,因此對儒釋道三教都有所質疑。他認為自宋以來,三教各自流落于情念、法術、空寂。自何晏、神秀、宋儒之學流行于后世,三教便趨向衰落,而稱贊陽明良知之學。
李贄(1527—1602)是王艮之子王東厓的學生,是中國近世文化啟蒙的先行者,是沖決傳統網羅的勇士,他主張“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宋明理學家把內在的自我主體意志外化為異己的天理,成為與人內在自我主體相對的力量,反過來控制、主宰、化生人。李贄把異己的天理,復歸于人自身,把遠離人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而上天理,復歸現實百姓日用的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衣食是人的生活基本活動,與各方面發生關系和聯通,就需要調節、融突和合這種關系;化解這種關系的原則,就需要倫理道德規范。李贄認為這就是人倫物理。
泰州學派高揚主體精神,批判宋明理學對主體的忽視,彰顯獨立的人格,強調質疑經典,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具有解放思想的價值與意義。雖被時人視為異端,但體現出當時商品經濟的發展,市民思想的萌芽,重視個性的獨立以及高遠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精神和抱負,追求精神自由,純任自然,反映了明末資本主義萌芽的文化訴求。
[1]張立文,著名哲學家、哲學史家,中國人民大學孔子研究院院長、一級教授。
[2]《泰州學案》,《明儒學案》卷32,第6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62頁。
[3]《泰州全集》,《明儒學案》卷32,第6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