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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州學派與地域王門

錢明[1]

摘要:陽明學傳播的核心區域有五處,即浙江紹興地區、江西贛州地區、江西吉安地區、江蘇泰州地區和廣東潮州地區。紹興地區是陽明學的發祥地和陽明學說的成熟地,贛州、吉安地區是陽明學的展開地和極盛地,泰州地區是陽明學的創新地和變異地,潮州地區則是陽明學的跨文化互動的融合地。泰州地區盡管也靠近政治中心,而且地處非常重要的淮南鹽區,但卻偏離江南的商品經濟繁華區域,使得該分支較為混雜,師承關系交錯,學術宗旨各異,是南北思想交匯、平民學術崛起的反映,故而思想系統也別具一格,大有與紹興等地區分庭抗禮之勢。王陽明并未在泰州講過學,然泰州王學的熱烈程度卻絲毫不亞于其他地區,這無疑應首先歸功于陽明高足王艮,但陽明的人格魅力及其學說在該地區的巨大感染力,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前提。

關鍵詞:地域王門 泰州地區 泰州學人 泰州學派

按照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的定位,由“泰州學案”延伸出來的泰州學派,理應屬于地域陽明學派中的一個重要分支。但這個分支卻不僅有別于浙中、江右、南中、閩粵、楚中、北方等跨省域的“王門學案”,而且有別于以創始人之思想或黨派為識的“止修學案”“東林學案”,以創始人之尊號為識的“甘泉學案”“蕺山學案”,與以創始人出生地之河流為識的“姚江學案”“河東學案”等,而是比較特別的以創始人之出生地名為識而稱為“泰州學案”,一如“崇仁學案”和“三原學案”,基本上屬于《明儒學案》中“最小”的地域單位。黃宗羲的真實用意,似乎是想把泰州學派與其他地域王門學派作適當區分,以凸顯其較為獨立的傳承系統和時空網域。但這樣一來,卻又使得“泰州學案”從“最小”的地域單位變為一個跨越數省(包括蘇、浙、贛、粵、川等地)的較大的思想學派,從而使之在“地域性”上被大大降格,遠非“泰州”一地所能涵括。

眾所周知,無論在中國古代還是近現代,文化的地域性與時代性一樣,都是思想學風、學術流派形成發展的重要條件。創設于明代中葉的陽明心學,也是在各種各樣的地域文化語境中傳承、發展、轉換的,因而如果我們只是簡單地按照現在的行政區劃來闡釋和剝離陽明學派,就很可能會出現“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現象。

正因為此,近世史家一般都會基于歷史地域劃分及其地名來稱呼某一學派,如陽明學即被黃宗羲稱為“姚江學”,其學派亦被稱為“姚江學案”,清代仍使用這一稱呼,并一直延續到清末。[2]盡管同時還有“王學” “陸王學”之稱呼,但用“姚江”“會稽”甚至“稽山”來代指王陽明,用“姚江學”來代指陽明學派,可謂當時之主流。[3]

黃宗羲也是較早用地域名來劃分王學門派的人,其所著的《明儒學案》就曾把陽明以后的王門分成七派[4]:浙中(即所謂“兩浙”的“浙東”和“浙西”)、江右(今江西和皖南西部[5])、南中(即南直隸,包括今江蘇、安徽、上海的大部分地區)、楚中(今湖南、湖北)、北方、閩粵(主要是閩西、閩中、粵東、粵中)及泰州。其中“泰州”在明清時期屬揚州府,轄如皋縣,是《明儒學案》中唯一以略大于縣級的地名命名的思想學派,從而凸顯出“泰州學派”在王門中的特殊地位。

在后陽明時期,亦有學者以越州(今紹興)、洪州(今南昌)、廣州來定位王學傳播的核心區域,如馬一龍的《竹居薛先生文集序》即稱:“當世道學之宗,有陽明王公者。其后門人,吾所交游,王龍溪畿、錢緒山德洪傳于越州,歐陽南野德、鄒東廓守益傳于洪州,二薛中離侃、竹居僑傳于廣州。天下一時昌明斯道,賢士大夫以致良知為學,而得所見性真道體。”[6]其中所謂的越州、洪州、廣州,即代指浙中、江右和嶺南。然而這種定位并不準確,因為浙中王門的中心盡管在越州(指紹興),但后來卻出現了跨江(錢塘江)發展的趨勢,而江右王門和嶺南王門的中心卻在吉安和潮州,而并非南昌和廣州。

至于黃宗羲用地域名來劃分王學門派的學理依據、得失利弊及其中間的諸多糾葛,已有多位學者做過詳論,茲不贅述。筆者在此只想指出一點:即使就地域而言,黃宗羲也有不該有的疏漏,對此黃宗羲本人當然不會意識到。比如他在《明儒學案發凡》中說:“是書搜羅頗廣,然一人之聞見有限,尚容陸續訪求。即羲所見而復失去者,如朱布衣《語錄》、韓苑洛、南瑞泉、穆玄庵、范栗齋諸公集,皆不曾采入。海內有斯文之責者,其不吝教我,此非末學一人之事也。”[7]似乎只認識到在王門七派中存在著有關思想家之文集“所見而復失去者”的缺憾,而并未意識到一些重要地域的遺漏(如黔中王門、桂中王門)或雖有其名但無其實(如閩中王門、魯中王門)的缺失。實際上,后者的遺漏和缺失要遠多于前者之缺憾。比如“楚中王門”,《明儒學案》稱:“楚學之盛,惟耿天臺一派,自泰州流入;當陽明在時,其信從者尚少。”[8]此說雖無大錯,然據湖南學者考證,楚中王門其實亦并非如此單薄,亦并非只有“自泰州流入”的耿定向一派。

王陽明長期居住或短期停留過的地方,要數江西最多,有撫州、上饒、贛州、吉安、南昌、九江、宜春、鷹潭、新余、萍鄉等,他的足跡遍及江西所有地區,所以江西應該排在陽明學傳播之首位。其次是浙江,兩浙的“上八府”和“下三府”,陽明長期居住或短期停留過的地方有紹興、寧波、杭州、嚴州(今桐廬、建德、淳安一帶)、衢州、金華、嘉興、湖州,故而可排在陽明學傳播之次位。[9]排在第三位的應該是安徽,陽明較長居住或短期滯留過的地方有蕪湖、安慶、池州、寧國、徽州(今黃山)、滁州、銅陵等地。[10]“皖南故朱子產地也,自昔多學者”[11],遂成陽明學與朱子學爭奪地盤的重要地區之一。[12]排在第四位的是江蘇,陽明長期居住或短期停留過的地方有南京、揚州[13]、無錫、常州、蘇州[14]、鎮江等地。然后才依次是貴州、廣東、廣西、福建、湖南、河南、山東等地。

至于陽明學的傳播路徑,則與當時的水路交通有密切關系,后來傳播到東亞區域,也主要靠的是海上交通。其中沿著今江蘇、安徽、河南、山東、河北、天津、北京的北上之路,與大運河(包括始建于隋唐宋時期以洛陽為中心的隋唐大運河,元明清時期以北京、杭州為起始的京杭大運河[15],從寧波入海與海上絲綢之路相連的浙東大運河)密切相關,大運河及其流經的線性區域可以說是形塑地域陽明學的基因之一。而沿著浙江、江西、福建、湖南、貴州、廣東、廣西的幾條南下之路,則分別與錢塘江、贛江、湘江、珠江、西江等幾大水系密切相關,亦與各地域性江河,如姚江、滁水、沅水、章江、貢江、烏江(即黔江)等密切相關。安徽乃陽明北上或南下時順便游覽、講學之地(比如那里有他喜愛的九華山、齊云山等道佛圣地),并且亦與長江、淮河等水上通道密切相關。所以王陽明講學教化及其門人后學傳播陽明學的重點地區,也都集中在大運河或上述幾個水系的沿岸及附近流域。而正是因為這些水系所形成的“網絡”具有地域、跨地域的特性,才使得沿線文化表現出具有“共同體”特征的開放性、包容性和溝通性。這一“網絡”不僅跨越了江南、江北的自然區域,而且覆蓋了燕趙、齊魯、中原、江南、華南、西南等不同文化圈,同時還在寧波等出海口與東海相交匯,從而把中國的陽明學“輸送”到了東北亞。[16]從這一意義上說,僅僅將水路、陸路系統放在經濟學的意義上加以理解,將它們看作是某種運送人口和貨物的方式是不全面的,同時也要將水路、陸路系統放在社會學、文化學乃至思想史的意義中加以解讀,將其網絡地帶看作是傳播信息的便捷通道和溝通平臺,是會對該地域的社會結構和文化基因產生重大影響的載體和媒介。

如果能以王陽明的故鄉紹興為中心,把陽明學的傳播過程畫一幅路線圖,那么可以大體上勾勒出以下四條線路:一條是從浙東經過江西、湖南進入貴州,并逐漸擴散到滇中、川東南(內江地區);一條是從浙東經過浙西北進入江蘇、安徽而傳播到皖南的池州、寧國等地;一條是從浙東經過浙中進入贛東、贛南而傳播到粵東的揭陽、潮州、河源以及閩西的平和、上杭、長汀、連城等地[17],然后又從贛東或粵東進入閩中的泉州、福州地區;一條是從浙江經過江蘇、安徽而傳播到北方的山東、河南、河北、陜西等地(其中還應包括陽明的弟子門人在北京講學然后向四周輻射的輔助效應)。這四條傳播路線,可以說是引導我們深入探究陽明學傳播史和王門流變史的便捷通道,其中無疑應當以浙東—浙中—贛東—贛南—粵東線與浙東—浙西—蘇中—皖南線為主線。

以往的研究還表明,上述所有傳播過陽明學的地區,因王陽明的講學背景、傳道心境尤其是各地文化資源和吸收消化程度的不同,而顯示出各自的地域特色,因而無論在致思取向上還是在學派陣勢上,都存在不小的差異,對后世產生的影響也有明顯區別。

總的來說,陽明學的核心區域有五處,即浙江紹興地區、江西贛州地區和吉安地區、江蘇泰州地區、廣東潮州地區。[18]紹興地區是陽明學的發祥地和陽明學說的成熟地,贛州、吉安地區是陽明學的展開地和極盛地,泰州地區是陽明學的創新地和變異地,潮州地區則是陽明學的跨文化互動的融合地。

紹興地區因靠近政治中心和經濟繁榮地,受到的禁學術、毀書院的壓力最大,迫害最深,衰微也最快。潮州地區是粵中心學、江西理學、楚中理學、浙中心學等幾大學術力量的交匯處[19],故而也有勇氣超越不同地域文化,融合各路思想流派,尤其是陽明心學,使之與鄉土學術資源相交匯,把陽明學與白沙學、甘泉學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開拓出頗有特色的粵中王門乃至嶺南心學。而包括贛州、吉安在內的整個江右王門,因在朝的陽明弟子最多,官也做得最大,擁有層層保護傘,故而傳承最久,輻射最廣,影響最大,與宗族社會和文化的結合也最緊密,在晚明還與東林黨人有重合互動的趨勢,成為陽明學傳播、發展的重中之重。

泰州地區盡管也靠近政治中心,而且地處非常重要的淮南鹽區,但卻偏離江南的商品經濟繁華區域,使得該分支較為混雜,師承關系交錯,學術宗旨各異,是南北思想交匯、平民學術崛起的反映,故而思想系統也別具一格,大有與紹興等地區分庭抗禮之勢。該分支的輻射圈(由內到外)是安豐—淮南中十場—里下河平原。受到該分支影響較大的地區,一是安豐(今鹽城東臺市安豐鎮,如王艮、王襞、朱恕、周士弘、周瑞、王之垣等皆為鹽城東臺人);二是“淮南中十場”中除去安豐場的其他九個鹽場,即東臺(東臺市東臺鎮)、何垛(東臺市東臺鎮)、梁垛(東臺市梁垛鎮)、富安(東臺市富安鎮)、角斜(南通市角斜鎮)、栟茶(南通市栟茶鎮)、丁溪(鹽城市草堰鎮)、小海(鹽城市小海鎮)、草堰(鹽城市草堰鎮);三是泰州興化市(如林春、韓貞是興化人)、姜堰(泰州市姜堰區,如王棟是姜堰人)、如皋(南通市如皋市)、高郵(揚州市高郵市)、儀真(揚州市儀征市)。上述諸地,在長江以北、淮河以南,地理上處于蘇中地區(里下河平原),語言上具有大致相近的方言系統,可謂“泰州王門”分支最主要的輻射區域。

王陽明以講學為首務,足跡遍布十余省份,然而比較來看,浙中、江右、南中可以說是他的苦心經營之地,其一生大部分的講學時間集中于此,其較為成熟的學術思想亦發源于此,故而是陽明學傳播的重點區域。黔中、粵中、桂中可以說是由陽明播撒種子而由其門人精心耕耘之地,陽明早年的個人“悟道”發生在黔中,而晚年的兩廣之行則使其最后心跡留在了粵中和桂中,故而此三地亦可謂是陽明學傳播的主要區域。楚中、閩中和魯中,均屬于陽明過路講學、臨時傳道之地,故而是陽明學傳播的邊緣地區。

唯有泰州是個特例,王陽明并未在泰州講過學,然泰州王學的熱烈程度卻絲毫不亞于其他地區,這無疑應首先歸功于陽明高足王艮,但陽明的人格魅力及其學說在該地區的巨大感染力,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前提。正因為此,才使得泰州王門帶有了其他地域王門所少有的鮮明個性,其中像顏鈞、羅汝芳、周汝登、陶望齡、耿定向、耿定力等人的思想學說,既與泰州王門有緊密的學脈連接,同時又分別與江右王門、浙中王門、楚中王門有割舍不掉的地緣聯系,所以他們的思想個性既有別于泰州王門,又有別于江右、浙中、楚中王門,或者說是泰州王門與江右、浙中、楚中王門的復合形態,屬于陽明學系統中非常有個性的思想家群體。

而作為陽明學傳播的重點區域和主要區域,浙中又集中于紹興、寧波,江右又集中于吉安、贛州,南中又集中于滁州、池州、宣城,粵中又集中于潮州等地,黔中又集中于貴陽等地。泰州學派本應包括在南中王門中,但因其主要締造者王艮思想的相對獨創性,所以黃宗羲將其單列,只稱“泰州學案”而不稱“王門學案”。除了京師北京,王陽明在北方地區幾乎未見明確的講學之記載,所以北方人士主要是通過到南方為官或直接到南方從學于陽明的過程才成為王門弟子的。《明儒學案》中雖有“北方王門學案”,然所列對象除主試山東時的穆孔暉及晚年居紹興時的弟子南大吉、南逢吉外,其余皆為未入門的再傳或三傳弟子,且北方“陽明門下親炙子弟,已往往背其師說,亦以其言之過高也”[20]。究其原因,與陽明學在北方地區的傳播特點不無關系。

再進一步說,閩中王門被納入粵中也有點勉強,對閩中王門的挖掘工作還遠遠不夠。皖中王門被《明儒學案》納入南中王門,更是難以自圓其說,無論從陽明皖中講學的頻率看,還是從皖中陽明后學的聲勢看,都能使之成為一個獨立的地域流派而單獨立項。蜀中王門的傳人都被納入泰州學派中,固然有其合理性,但同樣不能反映蜀中陽明學者的獨特個性。楚中王門雖被單獨立項,但人物、學派研究都很不充分,尤其是將其代表人物也歸入泰州學派,不僅使泰州學派陡增分歧,而且使楚中學術大傷元氣,遂使湖北在楚中王門的地位被明顯看低。其實湖北不僅與王陽明本人有密切關系,[21]而且陽明弟子在湖北也并不鮮見。至于北方王門,更是籠統有余而細化不足,它實際應包括魯中王門、河洛王門、關中王門和燕南王門,簡單地歸納為“北方王門”,顯然失之過粗。比如集中于魯中地區的陽明弟子群和交友群,可以說是北方王門的主要分支。由《達溪王氏宗譜》可知,王陽明的先祖來自山東瑯琊,故世稱“瑯琊王氏”。陽明本人也曾在山東主持過科舉考試,后編有《山東鄉試錄》,為山東培養了一批學術骨干。在《王陽明全集》中,作于山東的詩文,除了《山東鄉試錄》及其前后序文外,還有“山東詩”六首。而在筆者所收集的陽明散佚詩文中,與山東有關的詩文有十余篇之多。黃宗羲在《明儒學案·北方王門學案》中收錄了穆孔暉、張宏山、孟我疆三位山東籍弟子,又在《甘泉學案》中收錄了山東最為重要的王門學者王道,但仍有一些陽明學者未被《明儒學案》收錄,如山東聊城的趙維新、王汝訓、逯中立等,以及汶上等地的路迎等。[22]以上這些人大都出生于京杭大運河沿岸(大運河在山東境內流經濟寧、聊城、臨清、德州、滄州)的魯中地區,因此可以說,魯中王門[23]是陽明學傳入北方地區的第一站,亦是北方王門最主要的分支,從而使山東也成為北方地區王陽明留下足跡最多的地方,比如濟南的趵突泉、大明湖、文衡堂等,曲阜的孔子廟、周公廟等,泰山的日觀峰、十八盤等。而且據乾隆《泰安縣志》卷九,泰安曾存有一塊王陽明書于弘治年間的《泰山高》詩碑。[24]而在魯中王門中,可以說穆孔暉是陽明最早的魯中弟子,路迎是陽明最得意的魯中弟子,王道則是批評陽明最多的魯中弟子。[25]然而遺憾的是,對于魯中王門,學術界以往很少有人關注,系統性的研究幾乎是空白。即使是幾乎不被人提及的山西,其實也有陽明學傳播和發展的深刻印記,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孔天胤(1505—1581,字汝錫,號文谷子,又稱管涔山人,死后門人稱文靖先生。嘉靖十一年進士。山西汾州人)。嘉靖二十二年至二十六年(1543—1547),孔天胤出任提督浙江學政,與錢德洪、王畿、程文德等王門學者交往甚密,并在融合薛瑄理學與陽明心學的基礎上,逐漸接受了陽明學說,不僅為王陽明寫了祭文,在杭州主持序刊了《朱子晚年定論》,還在金華幫助恢復了著名的五峰書院,使陽明心學在金華、衢州、處州等浙中地區重新獲得了發展的機遇。萬歷三年(1575),晚年的孔天胤又在家鄉傳播陽明心學,并撰寫了《王朱辯》,刊刻了泰州王門林春的《林東城文集》等,將自己的立場完全轉向了陽明學。[26]除此之外,一些曾在山西為官的陽明學者,也可能為陽明學在山西的傳播起到過一定作用,如分別在山西擔任過按察司副使和巡撫的南大吉、路迎等人。足見,這些被《明儒學案》遺忘或忽略的地域陽明學的人或事,成為當代陽明學研究予以補償性搜集和考量的對象,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與同樣屬于王門講學區域的江蘇泰州、廣東潮州等地不同,距離王學中心地帶不遠的溫州地區的王學勢力,反而要大大弱于泰州和潮州。這是因為,泰州受到了王門南都講學的輻射,潮州受到了陽明贛南講學的影響,而溫州地緣文化環境的影響和自然條件的阻隔,使陽明學的傳播明顯受挫。毫無疑問,受理學文化影響較深及其經世事功學傳統,乃是溫州地區在陽明學傳播過程中表現欠佳、應者寥寥的主因。換言之,陽明學在溫州地區影響較弱,除了陽明本人及其門人后學講學不力外,地緣學術環境的制約可能是其中更主要的原因,一如陽明學在新安(今徽州)地區所遇到的曲折與挫折。[27]

在泰州學派中,以羅汝芳、耿定向為首的泰州學人在以南京為中心的蘇浙皖地區所開展的講學、講會活動,是推動泰州學派思想傳播和發展的重要途徑。比如1562—1565年,羅汝芳任寧國府知府期間,為傳播包括泰州學派思想在內的陽明學說,新建宣城志學書院和宛陵精舍[28],擴建涇縣水西書院[29];不僅自己在宣城主講陽明學,而且還邀請王畿、王襞來志學書院講學,“一時士多蒸蒸向學焉”[30];同時還用《太祖圣諭演訓》《寧國府鄉約訓語》對民眾進行廣泛教化。1564年5月,南畿督學耿定向“巡駐寧國,校其屬庠,取校徽屬并廣德屬”[31]。焦竑則前往太平,“嘗游黃山,住巴州司馬譚天賜家最久,手書‘紫薇館’三字贈之”[32]。1568年,何心隱“以剛直獲罪,幽系留都”,羅汝芳往南京營救,“賴同志并力設處”,心隱得免,戍福建邵武。[33]1571年,李贄官南京刑部員外郎,由于政務較少,加之南京的學術氛圍比北京更濃厚、更自由,于是日與諸友講學。在南京期間,李贄還得以與王畿、羅汝芳見面,并拜王艮的兒子王襞為師,與焦竑也建立起深厚的友誼,二人“朝夕促膝,窮詣彼此實際”[34]。據顧憲成弟子史孟麟說,李贄在南京講學,“全以當下自然指點后學”[35]。1573年,羅汝芳起復赴京,赴京途中,次南京、揚州等地,與曹胤儒、焦竑、李贄等縉紳士友聚會講學,討論佛學以及“當下”等問題。1586年,焦竑與南中王門的姚鳳麓在南京一起拜見羅汝芳。汝芳闡釋了明明德之學,后羅又隨周柳塘游南京,舉“興善會”,并應蘭溪人趙志皋之請,復舉“雞鳴寺憑虛閣大會”。趙志皋主持了“雞鳴寺憑虛閣大會一,諸生、鄉紳、僧侶乃至仆從,均側其間,與會者幾萬人”。羅汝芳此次南京之游,管志道亦嘗與會,然管氏主張“密會”,對汝芳動輒“以大會為快”有所批判。[36]1588年,由刑部左侍郎轉南京右都御史的耿定向在南京,耿定理弟子瞿文炳以及李士龍等來訪,楊起元則在耿定向處拜周柳塘為師。1592年,周汝登與鄒元標講學于南京,元標出示“直指”一語。同年,周汝登與許孚遠等在南京論學,許作《九諦》以難“無善無惡”說,周作《九解》予以逐條反駁。1593年,周汝登與著名禪師紫柏達觀在南京相識。1596年,楊起元、曹魯川等在南京,為其師羅汝芳建祠堂,復舉講會,并與南京諸庠生游龍興寺。1597年,楊起元與許孚遠在南京舉大會于神樂道院。起元還在南京與曹魯川相會,魯川將新安人佘永寧引薦給楊,永寧遂入起元門下。1598年仲夏,佘永寧、吳世征游南京,訪楊起元。1599年,李贄、焦竑等一批泰州王門學者與意大利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討論學問,李贄對利瑪竇深厚的儒學素養深表認同,但對他為何來中國傳教表示了極大的不理解。

與此同時,泰州學人還與各地王門有著廣泛而密切的互動關系。比如1566年,鄒守益之孫鄒德涵從學耿定向,又與耿定理、楊希淳、焦竑等交游,學問遂有大成。后曾主持青原山講會,吉安學風、民風為之一變。居京城,與周思敬、耿定力等倡率為講會。他在耿定向、焦竑等的影響、啟發下,參究、證悟良知本體“不假輳泊,不煩矯揉,即顯即微,即夷即玄”[37],由此開啟了自己的學問、工夫之路,總體上由鄒氏家學走向了泰州學派,正如黃宗羲所說:“于家學又一轉手矣。”[38]成為明后期江右王門與泰州學派兩種學風融合的重要標志。與此同時,泰州學派的重要代表王棟于1558年應歲貢,即任南城縣訓導,1566年又出任南豐縣教諭。在其《年譜紀略》里有記:“遷江西南豐教諭,豐與南城接壤,豐士慶天緣,而先生亦深慶會合不偶,于是復聯舊同志為會,四方信從益眾。”[39]他在南豐縣“創水東大會,建義倉,遺《會學十規》,著《一庵會語》行于世。其間誠意之旨,尤發前圣年未發”[40]。還建了南臺書院,并在那兒講學。王棟逝世時,南城有人前往泰州吊唁,《年譜紀略》里說:“江西南城吳屋等來謁,已長逝矣,吊泣之,心喪,居廬三月而歸。”[41]是王棟把泰州學派的思想種子撒播在撫州,是故撫州尤其是南城人對他一直深存感恩之情。這也是泰州學派與江右王門互動的生動案例。


[1]錢明,浙江省稽山王陽明研究院副院長、浙江工商大學東亞陽明研究院院長。

[2]比如彭定求的《姚江釋毀錄》、羅澤南的《姚江學辨》等。

[3]參見拙著《近世東亞思想鉤沉》,孔學堂書局2017年版,第3—10頁。

[4]與黃宗羲《明儒學案》以地域為主的分派模式不同的是,《青原志略》[(清)笑峰大然編,施閏章補輯,康熙年間刻本,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45冊;另有段曉華、宋三平校注本,收入“江西名山志叢書”,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卷3所收錄的方以智敘述、其弟子記錄的《傳心堂約述》則在全面深入總結陽明學發展的過程中,展現了陽明學的“傳心”模式。從總體特征看,《明儒學案》以橫攝為主,在橫攝中兼有縱貫,在各門派內部依次分述縱貫師承;《傳心堂約述》以縱貫為主,在縱貫中帶有橫攝,穿插敘述傳心主線與其他各學派的互動[張昭煒:《陽明學研究的“傳心”模式》,《光明日報》(國學版)2018年4月29日]。

[5]魏禧《日錄》卷二:“曰:‘江東稱江左,江西稱江右,何也?’曰:‘自(贛)江北視之,江東在左,江西在右耳。'”(《魏叔子集》,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129頁)

[6]馬一龍:《玉華子游藝集》卷24,載《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冊,第798頁。按:馬一龍,字應圖,號孟河,溧陽人,嘉靖年間進士。明代著名農學家。1547年所著《農說》出版,是中國第一部運用哲學觀點來闡述農業技術的著作。這也說明,在陽明門人中有各式各樣的人物,包括馬一龍這樣的農學家。

[7]沈善洪主編,吳光執行主編:《黃宗羲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冊,第7頁。

[8]沈善洪主編,吳光執行主編:《黃宗羲全集》第7冊,第728頁。

[9]若以今行政“市”或“地區”為單位,則浙江每個地區皆有王門,就連處州即今麗水地區也有王門。若以“縣”為單位,則除了余姚、山陰、會稽、嵊縣,可能就要以永康縣的王門學者最多了(參見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3冊,第1554、1557頁)。

[10]王陽明去過安徽多次,其中有兩次的時間均超過半年。一次是弘治十四年(1501)“八月,(陽明)奉命往直隸、淮安等府審決重囚……南下淮甸,一路沿淮安、鳳陽、南京、和州(今和縣)、蕪湖、池州審囚,多有詩詠;九月,至鳳陽府,登譙樓,有詩感懷”(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第1冊,第209—211頁)。其間還去過無為縣,“適逢米公祠秋祭,有書致侍御王璟”;后又“至池州府,審囚事竣,往游九華山,作《九華山賦》以詠其游”。直到“十二月,審囚事竣,北上回京”(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第1冊,第213、214、221頁)。翌年“春正月,又道經貴池縣,游齊山,作《游齊山賦以紀其游》”;并“經青陽縣,再游九華山,訪無相寺,登芙蓉閣,均有詩詠”;“經蕪湖,往龍山訪舫齊李真,有書賀其升遷”;還在太平府蕪湖縣“登覽清風樓”,并“經當涂縣,登采石磯,詠《謫仙樓》”(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第1冊,第221—225頁);直到二月“至鎮江”,離開安徽,共在安徽巡回審囚、游覽會友半年有余。而陽明所經之地,亦有授徒講學之記載,如在無為縣,陽明曾“遣門人越榛、鄒木(代自己向王璟)謝罪,尚容稍間面詣”。越、鄒二人,“疑為無為縣學諸生,蓋為陽明生平所收最早弟子矣”(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第1冊,第213頁)。池州(青陽)王門的形成(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第3冊,第1226、1302頁),其因亦蓋在于此。另一次即是正德八年(1513)陽明在滁州擔任南太仆寺少卿時期,前后亦住了半年多時間,名為事政,實為講學。陽明在安徽期間,嘗兩上九華山,一上齊山,歸京途中又去了江蘇茅山,都是道教名山,半年后他即告病歸越,筑室陽明洞行道教導引術。因此可以說,陽明早年的道教情結,既與其糟糕的身體狀況有關系,亦與安徽諸道教圣地有聯系。

[11]梁啟超:《飲冰室文集·近代學風之地理分布》,《飲冰室文集》卷41,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78頁。

[12]詳見拙文《發生在中晚明的徽州理學與陽明心學的話語權之爭》,載《戴震誕辰290周年紀念暨2014戴震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黃山書社2015年版。

[13]王陽明曾在弘治十五年(1502)31歲時在揚州因病滯留了三個月(參見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第1冊,第230頁),其間是否去過距離揚州百余里又屬揚州管轄的泰州,不得而知。此時陽明高足王艮剛滿20歲。陽明是因身體原因在揚州調養了三個月,而恰恰是王艮,后來成為養身、保身的積極倡導者,這是否與陽明養病揚州有一定關系,值得考慮。

[14]王陽明于弘治十六年(1503)十一月送其父王華往江淮祭神時曾到過蘇州,并在蘇州住了半個月(參見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第1冊,第293頁);次年二月再往蘇州,但只游玩了海天樓等名勝,后便返回了家鄉(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第1冊,第298頁)。

[15]明代全國八大鈔關中,除九江關為長江關外,其余七個均設在運河沿線,從北至南依次為:崇文門、河西務(清時移至天津)、臨清、淮安、揚州、滸墅、北新。在王陽明及其門人后學的詩文作品中與這些地名相關的內容不計其數。因此,自唐宋以后,京杭運河又可在原有的經濟之河、政治之河的定位上加上文化之河和思想之河,故而亦自然成為包括陽明學在內的思想文化傳播與發展的主要通道。

[16]對于陽明學“被動”輸出于東北亞的相關論述,可參見拙文《陽明學研究的東亞課題》,載[日]野島透《日本陽明學的實踐精神——山田方谷的生涯與改革路徑》,錢明編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1—55頁。

[17]平和縣是王陽明所建,上杭縣是王陽明在福建駐軍時間最長的地方(近一個月),長汀縣是王陽明的路經之地,而連城縣則是陽明的閩中門人后學較為集中的地方。

[18]牟宗三說:“當時王學遍天下,然重要者不過三支:一曰浙中派,二曰泰州派,三曰江右派。此所謂分派不是以義理系統有何不同而分,乃是以地區而分。”(氏著:《從陸象山到劉蕺山》,臺灣學生書局2005年版,第266頁)似有其片面之處。

[19]這種“交匯”或“交融”在毗鄰潮州的贛南地區亦有所展露,贛南留下了大量白沙、甘泉等嶺南大儒的蹤跡即為明證之一。

[20]《黃宗羲全集》第7冊,第117頁。

[21]尚無直接證據能證明王陽明去過湖北,唯《黃州府志》卷三《古跡》中有一記載:“郭善甫故里,在庶安鄉(今屬武漢市新洲區汪集鎮)。郭家新砦南,王陽明過訪,留三日,題聯于堂。”題曰:“泉石不知尊爵貴,乾坤何礙野人居。”但《黃州府志》的這一說法并無任何旁證可以證明。據耿定向《郭善甫先生墓表》:“郭公名慶,字善甫,中正德丁卯(1507)鄉魁,仕為山東清平令,蓋敦恂篤行人也。為舉人時,從文成王先生游最久,文成念其篤實,嘗延為館師,其所提訓者甚悉,具錄文成集中。比歸,則以其聞諸文成者接引里中后生,因而興起者甚多。”(參見楊正顯《王陽明佚詩文輯釋——附徐愛、錢德洪佚詩文輯釋》,《中國文哲研究通訊》2011年第4期)近人熊十力即以此為據分析稱:“黃岡郭氏善甫先生為陽明高弟,陽明嘗延為其子師,而《明儒學案》不載,蓋先生不務聲譽故也。”(《熊十力全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卷,第25頁)另據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載,湖北還存有與陽明有關的一些遺跡,如嘉靖元年(1522)《湖廣圖經志書》卷1《公署》中記載的“彰孝坊”,即是因為正德四年(1509)陽明升為廬陵知縣后,與武宗朱厚照的關系大為好轉,遂于正德六年(1511)五月二日,武宗旌表楚世子榮氵戒時,上《彰孝坊》詩頌之(《王陽明年譜長編》第2冊,第614頁),從而使武昌的“彰孝坊”與王陽明聯系在了一起。至于被熊十力譽為“荊楚大師”的黃安(今湖北紅安)耿氏三兄弟(即耿定向、耿定理、耿定力)在陽明后學中的地位,則更是人所共知了。

[22]今山東聊城在聊城水上古城建有七賢祠,供奉著七位北方王門學者:王道、穆孔暉、孟秋、王汝訓、逯中立、張后覺、趙維新。其中穆孔暉、王道都曾親聆王陽明講學。張后覺曾師從于王艮弟子徐樾、顏鑰,山東提學副使鄒善、東昌知府羅汝芳建愿學書院、見泰書院供其講學。孟秋、趙維新都是張后覺的門生。王汝訓是陽明弟子穆孔暉的再傳弟子。逯中立曾與顧憲成、高攀龍、鄒元標、馮從吾等講學東林書院。

[23]“魯中王門”,學術界向無此稱謂,筆者根據黃宗羲《明儒學案》中的“浙中王門”“楚中王門”“南中王門”之稱謂,而稱山東王門為魯中王門。

[24]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第1冊,第316、326、329、330頁。按:王陽明赴山東主考鄉試期間,在濟南等地一共住了兩個多月,留下了許多詩篇。

[25]參見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第2冊,第806、809頁。

[26]詳見張勇耀等點校《孔天胤年譜》,《孔天胤全集》,三晉出版社2019年版,第7、8冊。

[27]參見拙作《王學在新安地區的曲折與遭遇——以王守仁與汪循關系為例》,《黃山學院學報》2008年第2期。

[28]李應泰等纂修:《宣城縣志》,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147頁。

[29]洪亮吉總纂:《涇縣志》,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362頁。

[30]洪亮吉總纂:《寧國府志》,黃山書社2007年版,第2166頁。

[31]傅秋濤點校:《耿定向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07頁。

[32]曹夢鶴主修:《太平縣志》,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529頁。

[33]羅汝芳:《盱壇直詮》卷下,臺北中國子學名著集成本,明萬歷三十一年序刻本,第311頁。

[34]李贄:《續焚書》卷2《壽焦太史尊翁后渠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5頁。

[35]黃宗羲:《明儒學案》(下),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57頁。

[36]參見吳震《明代知識界講學活動系年:1522—1602》,學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377頁。

[37]耿天臺:《明故奉議大夫河南按察司僉事鄒伯子墓志銘》,載《鄒聚所先生外集》,明萬歷刻本。

[38]黃宗羲:《明儒學案》,第333頁。

[39]《王心齋全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43頁。

[40]《王心齋全集》,第142頁。

[41]《王心齋全集》,第1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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